第16章
思夏昨晚上冰敷了兩個時辰的腳板才及時消了腫。今日下學後,看着食案上的碟碗,疑道:“我怎麽不知道廚房新添了碟碗。”又看向張思遠的食案,“阿兄怎麽不換新的?”
“人家特意給你送來的吃食。”張思遠不滿道,“看看,這些菜,包括點心,哪樣不是你愛吃的?滿滿當當擺一食案,像是我平日裏不許你吃似的。”
思夏明白了馮素素的意思,邊淨手邊笑:“左右這麽多,我吃不了。阿兄若是覺着心裏有落差,我分阿兄一半也是可以的。”
“別。”張思遠道,“我可吃不起。吃人家嘴軟,吃了這個必定要去擊鞠了。”
“天暖和了,正是擊鞠的好時候。今年開春的時候阿兄便說要帶我去擊鞠的,怎麽這次倒不想去了?”
“我是說帶你去,不是說同馮家小娘子一同擊鞠。”
“擊鞠是兩隊人馬對峙,即便是阿兄帶我出去擊鞠,也不同素素一起擊鞠,那也得同別人一起組隊呀!”思夏捏起筷子,并不吃飯,只是一門心思地問,“阿兄,你為什麽不去?”
張思遠忽然道:“宅子裏的人不算多,還有幾個小院子空着,西邊的小花園鮮少踏足,改日我們看看,改成一塊擊鞠場地好了,改日你叫上學堂那幾個同窗,我還可以教她們,教好了,便省去了到外頭擊鞠的麻煩事。”
“啊?”
雖說鄖國公府也是高宅大院,但并沒有擊鞠場。
純安長公主善擊鞠,聖人寵愛妹妹,擴建了公主府,設了擊鞠場。思夏曾有幸得純安長公主指教,但那時剛學會了騎馬,尚且膽小,擊鞠時害怕被球砸,愣是沒在擊鞠上成材。
後來她又被張思遠逼着學,好不容易上道了,但關鍵時刻又走神,拳頭大的球飛過來,她呆呆地把月杖當擺設。“啪”的一聲,球被張思遠的月杖打過去,她這才保住了那張臉。
再後來,搬來了鄖國公府,只能約上三五好友去自家或者別人家的私宅裏擊鞠,自從去了一趟別人家的私宅,之後都被馮素素纏着。
大約是他不樂意被馮素素纏着,卻又舍不得不擊鞠,這才生了改擊鞠場的心思。
“宅子裏改擊鞠場的事還是算了吧。”思夏道,“左右阿兄一年也玩不了幾次,便不必折騰擊鞠場的事了。若是有了擊鞠場,日後阿兄娶了妻,再有了小郎君和小娘子,還要費心分院子。”
又是娶妻!
張思遠捏起湯匙想往嘴裏送一口粥,卻被這幾個字生生耽擱了。他将碗放下,擡眸看她:“平日裏你也不喜歡擊鞠,才剛也說了,我一年也玩不了幾次,今年春日裏便不去了。”
思夏睜着大眼睛,正正經經地說:“可是,去歲阿兄答應過素素,今年還要同她一起打的。”
去歲擊鞠的時候,是那馮素素輸了之後不高興,同她組隊的那幾個人也氣不過,好說歹說要與他來年再戰。若是不答應,恐怕馮素素得說破了喉嚨,張思遠被吵得頭疼,不得不應了。
其實思夏想過,縱然張思遠擊鞠次數少,可終究是喜歡擊鞠的,那馮素素同樣喜歡擊鞠,出身高門大戶不說,生得也是花容月貌,雖然性子上驕橫了些,可對張思遠還算識禮,是不是也像別的小娘子一樣對他存了愛慕之心呢?
思夏為她阿兄的婚事就快操碎心了。若是馮素素成了她嫂嫂,總比那些個沒見過面只知道匿名送禮品的小娘子強吧?若是張家和馮家結了親,以馮素素和她的親密關系,她要搬出去住的話,馮素素一定會幫着她的。
“你同誰交好不行,怎麽偏是看上了馮家小娘子?她也不是每日都來給你送吃食,難不成就為了幾口吃食,你把你兄長賣了?”
思夏不由笑道:“我這是不讓阿兄失信于一位小娘子。阿兄八尺男兒,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話,否則會讓人笑話。”
她唠唠叨叨起來沒完沒了,當晚的飯,張思遠沒吃飽,卻被氣飽了,為了避免耳朵磨出繭子,他應了。
馮素素将擊鞠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二十,地點定在了辋川下的擊鞠場。
辋川的擊鞠場還是她兄長偶然發現的,與馮素素提起過,她便想在春日裏去那裏擊鞠。
聽聞辋川下的擊鞠場是一位致仕高官在辋川建了別業,又買了一塊場地專門為孫兒學習擊鞠才修出來的。因那孫兒時常病痛,那位致仕高官認為擊鞠場的風水不好,又被一位家財萬貫的商戶買下來了。
因國朝規定商人不許騎馬,是以那家商戶買下了擊鞠場不過是通過騎驢來玩,終究沒有騎馬來的威風凜凜。
商人有錢啊,大把大把的通寶堆在庫裏用不完,他也愁。總想着用錢攀上達官顯貴得些“特權”,聽聞兵部侍郎家的郎君愛好擊鞠,這便将辋川下的擊鞠場白白送給了他,還送了些珍貴物件并萬貫錢。
而那商戶也得了不少好處,平日裏能來此大大方方地騎馬擊鞠,還通過這位郎君得了幾張弓和幾把削鐵如泥的好刀。
馮素素聽她兄長念叨着兵部侍郎家的郎君,心說她和這位郎君見過幾次面,同他妹妹還一起擊鞠過。這便将擊鞠的場地給定了,除了約上張思遠,還叫上了她兄長的兩個随從。
因今上下诏命軍中之人練習擊鞠,是以,她兄長是擊鞠好手,随從也差不到哪裏去。
漢王的人打聽到了馮素素的身份,這簡直令漢王精神一振。馮蘇蘇的父親是左羽林軍大将軍,乃聖人心腹,若是漢王能得到這樣的娘子,便是如虎添翼了。
魏勇知道了馮素素的身份後,差點吓個半死,加之漢王有将馮家小娘子收入府的想法,他連連打消了欺辱她的混賬心思,反而是忙不疊地給奉承漢王:“六大王一表人才,心願必定成真。”
漢王能打聽到馮素素的身份,自然連她喜歡做什麽也明了了,更是連她想在擊鞠上贏了張思遠也知道了。
雖然是天潢貴胄,可他終究是男子,得好好想想怎麽約一個高門家的小娘子出來擊鞠。
正當他冥思苦想之際,他的人前來回禀,說是馮家小娘子三月廿日要在辋川下的擊鞠,還特意提到了要和張思遠一起擊鞠。
漢王才心說要與那馮家小娘子來個偶遇,可聽到“張思遠”三個字後仿佛吃了蒼蠅。他內心一哂,擡手招過魏勇,魏勇附耳過去,聽他說了幾句什麽。
三月二十那日,天晴得極好。在思夏的堅持下,張思遠無奈地乘車去了辋川。
辋川位于藍田縣,隸屬京兆府,區別長安城的兩赤縣,是為幾縣。
因夏日炎熱,長安城的達官顯貴們在外城郭外尋找清淨之地,城東的灞水、城南的辋川、樊川谷一帶多別業,或依山或傍水,夏日裏樹樊景幽,是納涼佳地。
辋川下有人設了擊鞠場。場地下望如鏡,一面設臺,三面圍欄,赤旗獵獵。臺上坐着幾個人,互相說着什麽,臺下的人或在挑馬,或在看月杖。
張思遠戴了條玄色抹額,穿了一件鴉青色窄袖圓領袍,腰束革帶,青春之氣撲面而來。然而,他看着那群人,心裏就煩。再一看思夏,一臉得意,就她那破技術,也不知道她在開心什麽。
“你今日要打嗎?”張思遠問。
“阿兄想讓我打嗎?”
“不想。”張思遠看着晴好的天,搖頭道,“不光不想讓你打,我也不想打,在臺上看看得了,之後我們回去。”
思夏:“……”
怎麽現如今讓他擊鞠跟要宰了他似的?
她也不忙勸,左右一會兒看到了馮素素,有磨他的人。
今日雖是馮素素攢局,但也有旁人過來。思夏等人進場時,場上已經在比賽了。
臺上的人少了一些,大多湊到場地跟前去看。一球放下,場上人雙腿夾緊馬腹朝彩球躍去,彩球在月杖下朝球門而去,遇到對方急急将月杖轉向,兩隊來回争奪,彩球如流星一樣飛來飛去,唏噓聲與歡呼聲交織在一起。
思夏随着張思遠在臺上的位子坐定,扭來扭曲也沒找到馮素素,怎麽她還不來?她也無心觀看場上情況,還覺着周邊喝彩聲與唏噓聲很煩人。
張思遠側目看她,頭上的那縷亂發又散下來了,遮住了抹額,想要擡手給她別到耳畔,一想這是在外頭,便又止住了。看她坐着沒個踏實樣,遂問:“你在找什麽?”
思夏不假思索:“素素啊。”
張思遠忽然說:“不管是誰,今日你一定要同我一起。”看她沒回應,立馬急了,“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聽見了。”思夏終于将臉轉向了他,“只要阿兄不嫌棄我,我一定同阿兄一起。”
張思遠這才覺着順暢了些。
自從張思遠擊鞠贏了馮素素後,便有小娘子為了看張思遠時常悄默聲地讓人去摸他的行蹤,今日他來,自然也有小娘子們跟着過來,那些人到底沒敢生撲,在一旁看着,不時還與自家婢女說上幾句。
她們不敢上前,自然有人敢。
時人喜歡泡湯和狎妓,今日在擊鞠場也有妓|女前來,大約是這擊鞠場的主人太有錢了。
國朝能玩得起擊鞠的人均是出自權貴之家,抑或是權貴之家的仆婢,這些個郎君狎妓頗有一手,今日在這裏見到姿色豔麗之人投懷送抱,自然高興,來者不拒。
國朝妓|女分宮妓、營妓、官妓、家妓和私妓。宮妓大多在宮中演藝,也有一部分居于宮外可會客;營妓是為軍人提供聲色;官妓為各級官員提供聲色;家妓是富庶之人蓄養在家中的妓|女;而私妓則是不在教坊登籍之人。
妓|女除家妓外多居住于平康坊,除私妓外均有官身,不會輕易接客。也不知這些人是私妓還是擊鞠場主人的家妓。
思夏也聽說過平康坊是風流數薮、燈火不絕之地,然而今日還是頭次見到男女無所顧忌地親近至此,且在她身旁,難免有些不适。
更讓她不适的是,其中有個人坐在了張思遠身邊。
張思遠從不去平康坊狎妓,也不在家中養妓。他有好皮相,惹妓|女心癢情有可原,可這妓|女也太嚣張了吧。
張思遠眸中敷了冰,偏是那人笑意盈盈,手上搖着一把團扇,這時半遮着白皙面龐,露出一只眼,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這畢竟是在外頭,思夏恐怕他不言不語有失風度,遂道:“這裏人太多了,我看不到,我們換個位子吧?”
偏偏張思遠不肯走,給一個妓|女讓位?不能夠!
他看她沒皮沒臉的德性,熄了火氣,和這種人較真反是自己無趣,于是語氣不冷不熱道:“娘子請自重。”眼神裏卻寫滿了“趕緊滾”!
那人得寸進尺:“今日到這裏的人不是為了看擊鞠便是擊鞠,妾聽說過郎君的本事,不知可否與郎君一起打一場?”
思夏內心滑膩膩的,明白過來那是一種叫做惡心的滋味,真是心疼張思遠。她正發愁怎麽給他解圍時,擡眼看到了一個人,不,是燈塔!燈塔走向了她!
這邊的妓|女觑了觑思夏,男裝下的她文靜、幽雅、還有股清冷的姿态,又笑道:“原來郎君喜歡這樣的!”
“叭”的一聲,一盞熱水劈在了她臉上,精致的妝容和笑臉被熱氣籠罩了。
嚣張跋扈馮素素!
張思遠見她取盞時便擡手遮住了思夏的臉,随後扭頭,免受池魚之殃。
妓|女驚恐地看着這個身穿窄袖翻領胡服,手持月杖的美貌女子,想要發作,卻已被她言簡意赅的罵鎮住了——“滾下去!”
思夏透過張思遠的指縫看,心裏很是感激馮素素,她走得挺快,一步三跳上了臺,一盞茶一句罵就給張思遠解了圍。
那人狼狽至極,看她身後跟着的人孔武有力,頓時沒了理論的心思,又拿扇子遮了臉,逃也似的從臺上消失了。
馮素素将月杖往肩上一扛,一副要去田裏收莊稼的姿勢,桃花眸子閃了閃,露出一口小白牙:“張鄖公,下一場,如何?”
張思遠回身,撣了撣衣衫上的褶子,剛要說話,馮素素已經又問了一句——“行不行?”
音中透着緊急,最後一個字音調上揚,大約拐出了二裏地。
臺上衆人聞聲看過來,張思遠面容寡淡,卻憋着難堪。馮素素将眼一橫,問那群眼睛:“有誰要打嗎?”
他們想打,但不會啊,會打也打不過她啊!是以,又把頭轉過去看場上了。
他人都被思夏勸來了,能不打嗎?這光天化日的,又是可以男女混打的,人家小娘子都來相邀了,他不應的話估計馮素素得把臺拆了。想着幹脆讓她一次,叫她贏了,日後好放過他。
“小娘子盛情,張某卻之不恭。”
“那好,”馮素素這下開心了,“平日張鄖公擊鞠不帶月杖,今日可是帶了?”
“沒有!”
“請取月杖吧。”馮素素做了個請姿。
“小娘子挑就是了。”張思遠懶得動,心想叫她給他挑個最差的,最好中途折了,讓他輸吧。
“那怎麽能行,”馮素素道,“今日是頭次來這裏擊鞠,有些月杖怕是用着不順手,還是請吧。”
左右都是得打,張思遠太敷衍了也不好,站起了身朝思夏道:“你那根我也直接選了。”
思夏:“……”
這是真讓她一起擊鞠呀。
馮素素驚道:“我還沒見過你擊鞠呢,今日要開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