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身心崩潰

沈南瑗不知道杜聿霖心裏在想些什麽。

被人緊緊摟住的姿勢讓她窘迫的不得了, 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聲音沒比先前好聽:“杜聿霖, 你誠心想吓死誰?”

這麽悄然無聲的站在別人的背後!一看就沒安好心。

“在附近辦點事, 剛好就看到了想看的人。”杜聿霖咧着一口白牙, 話說的好聽, 可一看她這陣仗, 挑了下眉問:“又打獵?”

沈南瑗看着那車快消失沒了影,再看杜聿霖, 沒空跟他解釋,直接伸出了手:“車鑰匙。”

杜聿霖伸手遞了過去, 很是順從自然。

她一把抓過, 奔向旁邊杜聿霖那輛汽車, 二話不說就發動了車子。

杜聿霖則坐在了副駕駛座上,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

那日在獵場外的教駕車經歷, 還記憶猶新。

他這輩子都沒有做過女人開的車, 那次是第一次, 今天是第二次。

小東西的車技,怎麽說呢, 是豪放派的。

杜聿霖這番縱容,似乎就等着她做點什麽。

沈南瑗也不是不知道, 只不過來不及深想, 下意識覺得現在要做的事比較緊要,一腳油門踩下去,直接帶着人在路上一陣狂飙。

杜聿霖從她一發動車子, 不自主就抓住了車門上方的把手。

沈南瑗一邊留意着前面白色小汽車,一面瞥了他一眼,嘴角不自覺咧出了弧度。

“看前面——!”杜聿霖連忙把住了方向盤,猛地避讓開沖出來的行人,把她的臉撇到正前方,還仍舊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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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瑗目視前方,剛是視角盲區。

但這掰臉的畫面,似曾相似,好像是跟之前反了過來。

呵呵,風水輪流轉。

沈南瑗無端有點開心。

只是之後,沈南瑗便收斂了心思,因為她一直跟着白秋寒和外國佬的車來到了‘泷城商會’。兩人說說笑笑走了進去,顯然是達成了某方面友好合作的關系。

而沈南瑗卻想到了另一個男人。

難道又是一個巧合?

泷城商會的門口不好停車,街道一共就這麽點兒寬,如果一輛黑色的道奇停在那裏,着實紮眼。

沈南瑗開着汽車,從商會的跟前兒過去了。

“不跟了?”杜聿霖随口問道。

“嗯。”沈南瑗也是随口作答。

汽車裏沉默了半晌,沈南瑗這就駕着汽車,到了井岸胡同的門口。

她嘎一下停穩了車,目光灼灼地看着杜聿霖。

“這回又想打聽什麽?”杜聿霖問。

沈南瑗把嘴裏那句謝謝再見咽了回去,這種一直被自己當作洪水猛獸的人洞察了先機的感覺,還真是挺一言難盡。

但杜聿霖的情報網,着實厲害。

她嘴裏朗華的名字還沒沖口出,心思一轉,換了其他的問題,“白家當年真是白秋寒跟沈黎棠給折騰沒的?”

會這麽問,是因為沈南瑗心底一直有疑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黎棠的業務能力擺在那兒,再說白秋寒,兩個臭皮匠,真的有那麽兇殘?

杜聿霖挑眉,似乎是有些意外,又似乎是驚喜。

再看向她的眼神裏含着脈脈溫情,直把沈南瑗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沈南瑗皺眉。

能不能好好聊天,別精神攻擊。

杜聿霖看夠了,開口道:“白家伫立百年,家世豐厚,與天京的淵源且深。”

“天京?”

杜聿霖點頭,“前朝崩坍,白家舉家遷徙回老宅,當時還有個說法,是因為白家的老爺子得罪了人,才不得已搬遷。”

“怎麽得罪?得罪了哪個?”沈南瑗直覺快要接觸到真相,語氣也顯得急切了起來。

杜聿霖看了急迫的小女人一眼,揉了揉她的發頂,“我着人查到的一件事情,但不确定就真的是這個原因。畢竟早年了解那件事情的人多半都埋進了黃土裏。”

“到底什麽事情?”

“一個拍賣。”

他停頓了一下,再次說話時聲音低沉了下來,“當時拍賣行有個珍品,李白的《上陽臺貼》,世上僅存的詩聖真跡,競價激烈。以白家,和龍家為首。甚至在白老爺子競得之後,與龍家的人當場鬧了不快。這是一段逸聞,也不能說一定與白家的沒落有直接的關聯。但從時間上來看,沒過多久,白家就從天京遷回了泷城。”

“那幅真跡呢?”

杜聿霖低低笑了,為她如此能抓重點而高興,“詩聖的真跡,多少人慕而不得,就有多少人在暗中打聽它的消息……然而偏偏在你們白家沒落之後,就失蹤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是沈南瑗腦海裏當下浮現起的幾個字,她還同時想到了龍家的那個家奴嚴三娘,她可是在找泷城的軍需庫。

龍家還企圖滲入到泷城。

“如果龍家對泷城不利……”

“哼!”杜聿霖悶哼了一聲,“讓他滾一邊兒玩去。”

他的聲音懶洋洋的,語意裏的森寒表露無遺。

看杜聿霖那副樣子,沈南瑗是真覺得泷城有這樣一個‘暴君’也挺好的,将泷城治理得井井有條。

有時候老百姓可不會管上面的換了誰,他們只在意,誰能給他們帶來安穩富足。

杜聿霖無疑做得很好。

“想要誇我,或者感激我,不用憋着。”杜聿霖笑容痞氣,仿佛窺破了她的內心道。

沈南瑗一把推擋,抵住了那張湊過來的俊臉,“二少的調查科果然名不虛傳!”

杜聿霖假意被她推開,靠在座位後背上,慵懶自在的神色,仿佛在這狹小的獨處的空間裏,尋到了某種自在。

“用完我就扔真絕情啊。”

“我沒用。”沈南瑗極快地矢口否認,說完就覺得哪兒不對勁。

男人就這樣湊了過來,笑得露骨且蕩漾,“那要不要……用用看?”

沈南瑗看着那笑就知道他說的用,是非常下流的用,“啪”一聲利落地關上了車門作為回應。她擡腳剛要走又被杜聿霖搖下車窗叫住了。

“嗳,我随時候命!”

一語雙關。

沈南瑗聽懂內涵後,沖杜聿霖擺了擺手,“你且候着吧。”說完走到了門邊,擡手叩門。

她一進屋,就發現了團團亂轉的沈黎棠,嘴裏一直念叨着:“扳指,那個白玉扳指!”

沈黎棠悔不當初啊,剛剛那個白從安告訴他,白昊華的手上有一枚白玉扳指,那枚扳指不止是白家當家人的象征,還是彙豐銀行的信物。

若是他一早就知道白昊華手上的那個白玉扳指就是彙豐銀行的信物,那他怎麽也不會因為害怕被人知曉,三百兩銀子當給了當鋪。

白家的那些個地契,除了白氏的陪嫁以外,全部都存在彙豐銀行裏。

沒有那些地契,誰都沒有權利将鋪子賣出去。

如今,白秋寒就是拿準了這個,才怎麽想出來一個政府征地的招數來。

他和那個白從安一分開,就去了政府辦事處打聽。

征地果然是真的,可公告是中午才發的。

想也知道一定是白秋寒動了手腳。

沈南瑗還在想問什麽白玉扳指。

沈黎棠便像瘋了似的,連鞋都沒換,就沖了出去。

耳邊響起了汽車的發動聲音。

沈南瑗追了出去,差點吃了一臉的汽車尾氣。

她思索了片刻,從手包裏掏出了那張杜聿霖給的硬紙片,朝對面的吳茂比劃了比劃,又指了指遠去的汽車背影。

吳茂果然看的懂,抄過了一旁的自行車,快速地騎出了巷子。

杜聿霖剛剛開車回了營所,就聽許副官彙報,說是沈南瑗那裏動用了他的調查科。

“她想做什麽?”杜聿霖居然很是高興。

“跟蹤沈黎棠。”

這城裏有什麽新鮮的事情,都瞞不過杜聿霖調查科的眼睛。

于是乎,沈黎棠那廂還沒有回家,沈南瑗就接到了一個指名要找她的電話。

電話有些刺耳,滋滋啦啦的雜音很多。

但是沈南瑗還是聽見了沈黎棠的聲音。

“掌櫃的,求求你了,你好好想想,就是十二年前的事情,那天下着大雪,我來你這兒當了一個白玉扳指。我那時候是走投無路,沒有辦法。可是那個白玉扳指對我太重要了,我現在想要把它贖回來。”

“這都多久了,當票上明明寫着,三年不贖,就任由當鋪處置了!”

“掌櫃的,你行行好,花多少錢我都願意。那是我死去的妻子,留給我女兒的。”

“走走走,這大晚上的,別來這兒搗亂,神經病,真那麽重要的話,你早幹什麽去了!”

沈南瑗猜測,杜聿霖的調查科八成是錄下了沈黎棠同當鋪掌櫃的對話,放給她聽的。

錄音嘎巴一聲沒有了,那廂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沈小姐,我們将竭盡全力,為您找到那枚扳指。”

“嗯?”沈南瑗想說自己沒想下這個指令。

電話裏出現了“滴滴”的斷線聲音。

幾乎是與此同時,沈南瑗聽到了急剎車的聲音。

沈黎棠回來了。

她放下了話筒,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那個沈黎棠現在就是個輸光了的賭徒。她得避而遠之。

第二天一大早,沈南瑗心血來潮,要跟李氏去逛一逛菜市場。

才将出了巷子,就看見杜聿霖立在汽車旁朝她招手。

這人來人往的萬一被多心的看見了,沈南瑗想都沒想跑了過去,推着杜聿霖,塞進了汽車裏。

杜聿霖一點也不氣惱,反倒是獻寶似的碰出了一個盒子。

“這什麽?”沈南瑗其實有所懷疑,但想着這才過了一晚上的時間,不會那麽快就找到吧!

“打開看看。”杜聿霖說。

沈南瑗沒客氣,打開一看,太陽底下白玉光澤瑩潤,是一枚白玉的扳指。

“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杜聿霖刻意壓低了聲音。

沈南瑗依言乖順湊過去,真的以為杜聿霖要說什麽要緊的,結果杜聿霖吧唧一口親在了她的臉頰上。

她皺着眉頭,撤離。

杜聿霖眯着眼睛笑,“乖。”

——

杜聿霖的調查科折騰了整整一夜,二十幾號人,同時出動。

許副官還撥給了他們一隊四十幾人的兵,直接抄了當鋪,才找到這枚白玉扳指。

說起來,那當鋪原先是白虎幫的,前不久歸了青幫。

杜聿霖這次,也不知算是打了誰的臉。

反正,打誰的臉,他都不在乎。

費了這麽大的勁,他總是要讨上一點甜頭的。

就好比驢拉磨,不給一根胡蘿蔔,肯定得消極怠工。

杜聿霖心裏這麽想的時候,自己都樂了。

驢好像還不如狗。

這情,沈南瑗是真領了。

轉念便想到了李肅給她的那個盒子。

沈南瑗想,只要這次能順利離開泷城,她就把那個盒子留給杜聿霖。

也算是禮尚往來,沒白用他的調查科。

沈南瑗擦了擦他親過的地方,同他道:“這個人情,我先欠下了,将來還你。”

“以身相許嗎?”杜聿霖不喜歡她和自己撇的那麽幹淨,心裏雖然不爽,但面上沒有刻意表現。

沈南瑗瞪了瞪他,強行轉換了話題:“你有事嗎?載我一程,如何?”

“要去哪兒?”

當然是去凱樂門酒店。

沈南瑗沒多少成把握在外面碰運氣,何況她眼下有點急。

她回頭和李氏揮了揮手,一轉身上了杜聿霖的汽車。

杜聿霖替她系了安全帶,對于給沈南瑗當司機這事兒頗有點樂在其中的意思。

而沈南瑗心裏裝了事,壓根沒顧上管他。

到了凱樂門。

杜聿霖給沈南瑗開了車門,一邊道,“我在外面抽支煙,回頭好了叫我。”

沈南瑗詫異了片刻,那句“你不進去”哽在了喉嚨裏。

轉念便又想,他不進去也好,她輕輕‘嗯’了一聲,推門下車。

論洞悉人心,她不會小看杜聿霖。她能想到的杜聿霖八成也能想到,憑借他的神通廣大,指不定比她還能知道得多。

但他不說,不摻和,便是對她的……尊重?

沈南瑗轉身進去時,被腦海裏冒的念頭激得一個激靈。

撲面的暖氣一熏,又覺得渾身有些燥熱起來。

“小姐,有什麽能幫您的嗎?”前臺接待的小姐熱情洋溢,一面打量眼前絕色,那紅粉柔潤的臉蛋真是漂亮極了,連說話聲音都不由放柔,怕驚了這樣‘娴靜溫柔’的美人兒。

“我想找個人。”沈南瑗回以笑容,“是6218的客人朗先生。”

“好的,稍等,請問您的姓名。”

“我姓沈,沈……”

“南瑗?”這聲不是沈南瑗說的,而恰恰是朗華從樓梯上下來時看到喚的。

“來找我?”他笑着問。

沈南瑗朝前臺小姐道:“謝謝,不用麻煩了”,才朝着朗華走過去。

“朗先……”在迎上他不認同的目光時立刻改了口,“朗叔叔。”

改口的事是上回吃飯的時候說起的,朗先生和沈三小姐太生疏,兩人算得上忘年交了,就讓沈南瑗像個小輩那樣叫。

沈南瑗回想起曾經懷疑朗華是自己的生父就覺得有些窘,後來知道了白昊華,這才覺得自己應該是鬧了烏龍。

而疑心朗華就是白昊華,直覺占了大部分,還有沈黎棠見了朗華的奇怪反應,足以說明是有問題。

朗華稍稍等了一會兒,看沈南瑗仍是望着自己走神,小臉不知道是在外面凍的還是怎麽的,透着粉潤,有些呆懵的可愛。

“附近有個咖啡廳,要不過去坐下聊?”

“好!”

兩人遂轉移去了咖啡館,就在凱樂門對門。

沈南瑗臨進去前,回頭看了眼杜聿霖的道奇汽車。

她選的卡座,沒臨着落地玻璃窗,反而是朝裏。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外面的人也看不到裏頭。

這時間點整個咖啡館裏就她和朗華一對客人。

杜聿霖也不知道進了咖啡廳的兩人會聊什麽。

半個小時後,沈南瑗先從咖啡館出來,出來的時候手裏還拿着什麽東西,走向了他的車子。

杜聿霖就抽了一支煙,他的煙瘾不大,甚至在看到沈南瑗出來的時候擡手聞了聞袖子。

小東西的貓鼻子很靈,要不然又得挨她嫌棄。

“事兒辦完了?”他問。

沈南瑗在他身邊站定,側過頭看向咖啡館門口,朗華還沒出來,她把扳指留給了他。

朗華沒有推遲,甚至連僞裝一句“這是什麽”都沒有。

他不再是那個侃侃而談的‘文人吃客’,那一瞬,沈南瑗捕捉到的眼神有驚訝,有痛恨,有懊悔,各色各樣糅雜到一起變成了靜默無聲。

他說了謝謝。

那就什麽都不用說了,沈南瑗此時已經能夠篤定他是誰。

“喏,給你,暖暖胃。”沈南瑗拿着東西進去的,出來的時候帶了杯姜茶。

上咖啡館點姜茶,算是特例了。

杜聿霖接過杯子,嘴角的笑差點咧到耳朵根。男人眉眼細長,像天生帶着鈎子,笑起來特別勾人。

“這是讓你辛苦陪我跑一趟的慰勞費。”沈南瑗幹巴巴地解釋了一句。

杜聿霖還是瞅着她笑,随後,那一杯熱騰騰的姜茶又被塞回了她手裏,“太燙下不了口,先幫爺捧着。”

沈南瑗怔了怔,茶水的熱透過杯身從手心擴散開去,暖烘烘的。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朗華才從咖啡館出來,神色凝重步伐匆匆,攔了一輛黃包車,朝着與凱樂門相反的方向離開。

“朗華是我舅舅,可他為什麽不願意和我相認?”

這有一點讓沈南瑗耿耿于懷,或許是原主的感覺猶在,總之,沈南瑗心底确實是有點不舒服。

等聽到杜聿霖的回答時,才察覺自己說出了口。

“用你的假設去說,他不願意認,無非是兩點。你會讓他陷入危險,亦或者,他會讓你陷入危險。”杜聿霖莞爾,“不管是哪個,都不是什麽好的理由,那就不稀罕。”

沈南瑗錯愕看向他,似乎是沒想到他會這麽說,眼裏的迷霧褪去化作了湛亮的光。

杜聿霖沒忍住,親了一口,“有我稀罕你就夠。”

朗華九成九是白昊華,他比沈南瑗要知道的早得多。

在督軍府那場晚宴之後,從調查科搜集到的資料做分析,他便猜到了。

然而他沒有告訴南瑗,而是等着她自己去發現。

就像是剛才,他知道朗華是她舅舅,但還是忍不住有了點醋意。

甚至忌憚。

朗華在商界成績斐然,還有身份地位,頗受天京那邊的重視。

并非是構成對手,而是,極有可能會成為不必要的麻煩。

杜聿霖想要的是沈南瑗完完整整的心,全部的愛和關注。而現在就是,太多雜事兒分散了她的注意,或許,那件醞釀已久的事可以提上議程了。

沈南瑗覺得杜聿霖日常抽風,正經不了三秒鐘,自發當了個端茶小妹,閉嘴不再言語。

她捧着自個兒打包的姜茶,一直到沈公館的門外。

一顆心就像是随着車子颠簸而輕輕搖晃。

杜聿霖越是紳士隐忍體貼,沈南瑗就越是心驚肉跳。

中間的時間倒來倒去,等沈南瑗到家的時候又正值傍晚。

恰好到了用晚飯的時間,按理說,沈黎棠這時候早下班在家的,卻沒看到人。

嚴三娘坐在主位旁,占的是原來蘇氏的座兒,也已經不少時日了,對此唯一有意見的只有沈芸曦。眼神怨恨,仿佛是恨這個女人奪走了本該屬于她姆媽的一切。

而沈芸卉慣是深沉,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麽。

在等沈黎棠回家的過程,沈南瑗想,還不如在外面吃完了回來。

可有人在外面,巴不得今個都不要出門。

不,應該說出門沒挑黃歷日子。

白秋寒跟約翰前些時候就簽了入股合同,而今個要簽的則是土地轉讓合同。

也就是沿街那一溜的鋪面。

當然不是告訴沈黎棠二十三根大黃魚的數目,起碼得往上翻五倍。

政府征地開發,又加上約翰洋人的身份便利,要做紡織廠的生意,眼下她投資入股的份額大,收益也就越大。

何況,約翰辦事利落,先将預得的二十根大黃魚在入股合同簽訂當天就彙進了她鏡澳的戶頭,這才讓她放心大膽的去促成這筆生意。

洋商做事講究個章程儀式,在白秋寒看來有些假模假式的滑稽感,她和約翰各坐一頭,面前都攤着一份文件。

起草的合同預先都商讨過,所以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不過白秋寒還是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确認無誤才露出點笑意,“約翰先生辦事果然讓人放心。”

“因為和奧爾森夫人這樣聰明的女人合作,是件非常讓人愉快的事情。夫人請。”

“請。”

約翰先動了筆,飛快簽署上自己的名字。

白秋寒正要簽字時,卻有人突然推門闖了進來,驚得她差點把筆墨濺在合同紙上。“什麽人?”

背光的身影讓人看不清楚來人的臉。

只是光那話就夠叫人心驚的。

“來索命的。”男人聲音腔調低沉,戴着一頂黑色氈帽,帽檐壓得很低。

白秋寒心頭無端砰砰亂跳了起來,立刻就責難起商會的負責人:“你們怎麽辦事的,這就是你們泷城這兒的治安,什麽人都能往裏闖?!”

蘇慧正好站在她旁邊,被當頭喝罵,連忙去請人出去。

“實在不好意思奧爾森夫人!阿彪、阿莊,還不把人帶出去!”

白秋寒看着兩個高高大大的壯漢子朝男人方向動了,臉色才稍微好轉點,剛那麽來一下,可把她給驚着了,一顆心到現在還砰砰狂跳着。

“約翰先生,繼續吧。”

約翰擺了個請的手勢,請她重新坐回座位。

然而還不等她挨着凳子,男人輕松繞開了阿彪阿莊已然來到白秋寒的面前,一擡帽檐,露出一雙陰鸷的眼睛。

“怎麽,時隔十幾年這就不記得我這個哥哥了,還真是讓人好生失望啊。我可是日日複日日,時時刻刻都想着你,想着……來找你償命啊!”

白秋寒早在他靠近的那剎就吓呆了,要那人想對自己不利,只怕自己就成了冤魂了,這種危及性命的感覺炸得她頭皮發麻,而在聽清楚了男人的話之後,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凍住,“白、白……”

男人咧了嘴角,笑容陰森鬼氣:“是我。”

“你不是死了麽!”這真是沖口的反應,下一刻,白秋寒及時閉上了嘴,卻仍能感覺到男人的氣壓越發沉,壓迫得人喘息不過來。

然而就一瞬,她就鎮定了下來,她看到了男人腳旁的影子,一個死人是不會有影子的。

“不、你不是白昊華,什麽人膽敢冒充我哥哥!還血口噴人!”

男人不顧她的質問,拿起了桌上的合同,一頁一頁的翻閱。

白秋寒的心就像那沙沙的紙頁一樣,翻來倒去,這人不可能是白昊華,可為何周身氣質如此之像。不,白昊華早就沉在了五浦江,順着海不知道飄了哪兒,但被綁成那樣一定是死透了的,這個人絕對不會是白昊華!

“冬至,夜深露重,就是普通人跌進五浦江都有可能被淹死凍死,何況還被人綁了兩塊大石頭。”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逐字陰測測道。

白秋寒臉上血色倏然褪盡,踉跄退了一步。

他居然知道!

約翰紳士地扶住了她,“奧爾森夫人您沒事吧?”

白秋寒像是被燙到一樣掙開了約翰的手,後來才發覺自己這動作非常的神經質,想跟約翰道歉,然而約翰皺了皺眉眉頭,“我今天是來簽白氏沿街鋪面的轉讓合約,項目等着運作,不過這位不速之客似乎和奧爾森夫人頗有淵源,今天要是不方便,我們就改日再談。”

白秋寒的心兀的一跳,果然就聽男人抓了重點,“白家沿街的鋪面?”

“約翰先生,我送你。”白秋寒現在一心想把約翰送走,她有一種女人的直覺,若繼續待在這個地方,事情将一發不可收拾。

可惜,一個‘等等’就把一行人堵在了商會裏。

“這位、洋人先生談合作,也應該跟正主合作吧?”

“你是個什麽東西,竟敢冒充我白家人,我要報警!”白秋寒聲音倏然尖銳,指着男人喝道。

“報警好啊,到了警察局撥皮抽骨,你這裏頭是個什麽料子的,都讓大家夥給瞧瞧,你是怎麽占的白家!”男人先前還輕聲細語慢裏斯條的,最後突然着重,把合同砸在了白秋寒臉上,紙張撲頭蓋面,紛紛揚揚落下。

從未被人當面這樣對待過的白秋寒,死死掐住了自己腿側的肉,“你這是诽謗,我要告你這個無賴潑皮!”

男人卻從兜裏掏出了一樣東西,放在大拇指上懸空,一松手,白玉的光澤一閃,就正正好好套在了那手指上,“現在呢。”

白從安就是在這時候帶着呼啦啦的一幫人進來的,紛紛激動大呼着白少爺。

白秋寒被衆人擠到了一旁,望着被白家宗族那些人簇擁着的男人,以及男人手上的白玉扳指。

她的腦袋似乎已經不能思考了。

白家的家傳之寶,分明一直是在白昊華手上的,跟着白昊華一起沉在了江裏。

“那是假的,他是假的,扳指也是假的——”白秋寒聲嘶力竭。

約翰似乎在質問她這是什麽情況。

白秋寒耳邊嗡嗡聲轟鳴。

白從安正和一頭霧水的約翰說着什麽,男人也走了過去,約翰恍然的表情讓她惶恐萬分。不、這一切都不該是這樣的。

但現在的場面已經失控了。

白秋寒做出了當下的反應,就是逃離,從泷城商會的地方逃了出去。

閣樓裏,掩藏在左側空中半壁的暗影中,卻能完完整整窺視到大廳裏的情形。

朗華就站在那扶手欄杆那,雙目深沉。

這場戲,只有白秋寒跑了,才能越來越精彩。

他的報複才剛剛開始而已。

而在大廳裏的‘白昊華’在同白從安說了幾句後,白家宗族的那些人随着白從安離開了商會。偌大的商會裏,突兀地冷清了下來,仿佛前一刻的熱鬧像是錯覺。

‘白昊華’走到了朗華身邊,“朗爺。”

“做得很好。”只是朗華的表情并無一點報仇開始的欣喜。

當下的反應是不會騙人的,白秋寒的反應只告訴他一件事,沈黎棠當年的謀殺,他這個血脈親人也有一份。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寒夜裏,滲透骨子的冰冷。

而沈公館的晚飯,一直拖到了晚上七點報鐘過了都沒開始。

所有人百無聊賴地等在客廳裏。

沈南瑗借口去了一趟廚房,她不想回客廳,就看着阿慶嫂烙餅。

把烙好的春餅一揭,抹上醬子,香油,蔥絲兒,綠豆芽,松仁小肚兒還有醬肘子絲兒,葷素搭配再用筷子一卷就成,給沈南瑗開小竈兒。

卷成的春餅整齊直挺,咬到最後都不會松散或者滴出湯汁兒來,全進了肚子裏。

沈南瑗吃了兩個,阿慶嫂怕她待會兒吃不下飯,趕她出去。

“我爹還沒回來呢,正是長個的時候不能餓。”沈南瑗一本正經地同阿慶嫂扯,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然而卻被外頭一陣的動靜響兒,給蓋了過去。

沈黎棠回來了,那動靜正是他發出來的。

像是在外面又受了什麽刺激,已經垮了的臉有些煞白。

沈南瑗悄悄走到李氏身邊,才聽她壓低聲音在耳邊說道,“剛老爺到門口那,四姨太過去接老爺的外套叫了一聲,把老爺驚着了,挨了一耳光。”

不單是耳光,沈黎棠連挪動椅子時都是帶着火氣的。

“看什麽看,都愣着幹什麽,吃個飯都喪個臉,咒我呢!”沈黎棠掃過飯桌上的衆人,這脾氣發得莫名其妙。

沈家四處都彌漫着低氣壓,這一頓飯,還真沒幾個人吃得下去。

沈芸卉猜沈黎棠是受了上司刁難或者又出了什麽事情,和沈芸曦嘀咕了幾句,各自回了房間。

沈南瑗多了個心眼,歪去了朗華那扳指上去。

染了血的扳指重見天日,當年那些腌臜事也都曝露在陽光下,因果輪回,世間公道。

她猜,沈黎棠一定是知道了什麽。

——

白秋寒被白昊華的出現吓得不輕。

為此她回到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系了沈黎棠,孰料那男人比她還沒用,就是個壓根指望不上的軟蛋。

可外面事情傳播的速度比她想象的還要快。

那個神秘失蹤了十多年的白家少爺白昊華回來了。

而且一回來就同要賣祖家店鋪的白二小姐杠上了,争家産無疑成了記者們先想到的點,為此占了大半的新聞版面。

她已經兩天沒出萬國酒店了,也整整兩天都沒合過眼。

遮光的窗簾緊緊拉着,只要拉開就能看到下面蹲守着的記者,端着相機就等着從她這兒挖新聞。

外面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把白秋寒驚了一跳,她謹慎地問:“誰啊?”

“客房打掃。”

“不用了。”白秋寒冷着聲音回絕道。

房間裏點了燈。

她焦躁地在房裏踱步來回,一會兒緊張地咬住了手指甲蓋兒,手指明顯可見地在顫抖,一會兒又倉促過去翻她帶來的行禮,好像借由這點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白昊華想做什麽?

她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這兩天以來她一直拼命在想如果自己是白昊華,置身處地來推演他想報複的行為,然而沒一條猜的中。

白昊華除了大張旗鼓的表明了身份,和約翰簽署了合約,其他的什麽都沒做。

恰恰是沒有動靜,才是叫白秋寒最心驚膽戰的。

她預料不到白昊華接下來會做的事情,但毫無疑問,他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白秋寒知道自己這樣慌亂無濟于事,她更應該冷靜下來,不應該着了白昊華的道兒,或許他正是要自己處于這種未知恐慌裏也說不定。

換作是她,比起讓對手一刀致命,她也會喜歡慢慢的玩弄,讓人身心崩潰。

作者有話要說:  随機紅包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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