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顏辛順着辛妍豔指的方向看去,回憶像藤蔓蜿蜒展開,她高中時的同桌米琪信仰“和氣生財”,說話大大咧咧,直白又豪爽,各路八卦消息搜的齊全,盡管顏辛沉默寡言也能一字不落的聽到所有傳聞。
顏辛很少說話,卻在無聲傾聽,耳聞最多的無疑是沈嵁。她一向不理睬閑言碎語,唯獨對此格外在意,或許因為對方是沈嵁——她最強大的對手,沒有之一。
又是一年學校召集各班精英自主講評,畫圖的時候找不到尺子,眉疏目朗的少年俯下身在講臺裏找到一塊上書“德”字的标語牌。他低着頭,額前頭發就自然垂下,青春痘不知還沒長出還是已經褪去,光就照在臉上,狹小人多的室內悶熱異常,晶瑩的汗珠綴在鬓角,細膩地粘着毛茸茸的黑發,他抽出牌子随口說了一句“看來我們只能以道德為标尺了。”臺下哄然大笑,一個男生趁機嬉皮笑臉地調侃。
那聲大喇喇的“沈嵁”就像一道雷劈進顏辛的心裏——原來那個人就是那個常期占領年級榜首沈嵁。
回班後顏辛一直心神不寧,老師講評完的試卷她随手就撕了丢進挂在桌邊的塑料袋。米琪在一旁大驚小怪地叫:“差一分滿分的卷子你也撕,顏辛你是不是地球人啊!”
顏辛不解卻平靜地看向她:“不是錯的多的卷子才應該留下來嗎?”
米琪一拍腦門,指着她大叫:“你是什麽材料造的!你你你不要跟我說話了!”
于是顏辛就不說話。
他們說:我們班有個女學霸,你在她旁邊再怎麽議論她她都不擡頭。
他們說:我們班有個女學霸,再難的題交給她,保準沒多久就出結果,而且還是對的。
他們說:我們班有個女學霸,在學校不停做卷子,從來沒見過她下課寫老師布置的作業,第二天卻能按時交。
他們從來不知道剛才那個競賽班裏每個人都很優秀。比如,剛才調侃沈嵁的男生對答案之前就全給自己畫上了勾,跟同桌欠揍地說“現在我有三個和你不一樣的,事實證明你全錯”。比如他們一道題就讨論出很多種解法,有兩種她沒能聽懂。
還有,年級第一不是她。是沈嵁。
下半學期外地參加複賽歸來。
會天大雨。雨幕中,一輛保時捷穩穩停在她家門口,從車上先下來一個保镖,撐着傘畢恭畢敬靠着車廂站着,伸手護住從裏面出來人的頭。後者下車後拿過保镖手中的傘,不知道對旁邊的人說了什麽。他獨自留在那,其他的人都撤離。
他緩緩踱了幾步,站到樓道口,卻又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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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辛只管自己回家,走到那人面前卻被叫住。
他的聲音沉穩卻帶着細微的顫抖和嘶啞,他問,“你是不是顏辛?”
顏辛擡頭看見他的眉眼,驀然愣住。
那麽熟悉眉型,那麽神似的相貌,幾乎一眼就能認出他的身份。
她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緊抿的唇輕啓,冷冷地回答“不是”,然後義無反顧地擦身,卻在剎那間被拽住的手,無論怎麽掙紮都甩不掉。等她沒力氣的時候,對方才用低沉的聲音深情而篤定地說,“你是。”
淚水奪眶欲出,卻被控制住,顏辛轉過身看着他,冷靜又漠然地問:“我是顏辛你又是誰呢?以什麽身份站在這裏,父親,還是陌生男人?”
身着正裝的男人嘴唇蠕動,終究什麽話也沒說出。
雨水像灌進了心裏,将她完完整整浸泡在冰窖裏,顏辛看着傘沿輕而緩地說,“你這麽想靠近我。可是你看。我們之間,永遠都有這麽遠的距離。”她說完轉身欲走,顏遠山卻突然丢了傘,雨點驟然打在身上,半晌,對她說:“這樣可以了嗎?”
這樣可以了嗎?
顏辛反而被他的舉動激怒,猛然收了傘,一字一句說得平靜而緩慢,“你認為沒有對不起我也就沒有必要這麽說,認為有虧欠,覺得愧疚,也也不能挽回。你可以不打傘,我同樣可以,你可以抛棄我媽,可是我永遠不會。”她平複了情緒才繼續說,“你還沒有見過我媽吧。沒有你這幾年她過的很好。她結婚了,我弟弟初中已經快畢業了。她現在過的很幸福。你不要去打擾她。”
聞言顏遠山高大的身軀一晃,往後退了一步才站穩,聲音喑啞,顫聲問她:“叫我一聲爸爸,就那麽難嗎?”
顏辛默了一瞬才淡漠開口,“我有權保持沉默。”
說完掉頭離開,沒有再回頭。
***
她的父親出生于旁枝側出的大家族,需要政治婚姻鞏固地位。微服游玩的時候家世普通的辛琴,約為婚姻明媒正娶,其樂融融之時被家裏人發現,顏家的掌權者勃然大怒。辛琴為了顏遠山不受責備,主動提出了離婚。顏遠山不敢抗拒,同盟家的千金又愛得死去活來,一對伉俪就這麽被拆散。
世間安能得兩全?如今只餘單飛雁,大難臨頭他先飛。
她的母親那時候已經懷孕,不久就生下了她。明明是正統血脈,卻永遠得不到父愛。初生顧盼,為抵難堪。她在回憶中自省,只望永遠不會重蹈覆轍。
顏辛躲在樓道的窗邊看着顏遠山打電話,不到一分鐘就有人來接他。看着他全身濕透趕緊給他打傘,兩三下找出一條幹淨的幹毛巾給他擦拭,然後把他請進車裏。
她知道那些人不會離的太遠。她藏在雲端霧裏,卻早已了然于心:隔在他們間的并不是距離遠近,而是這漫長的十七年。
刻意逃避的這段不堪回憶來勢洶湧,仿佛天上有人嚎啕大哭化為傾盆雨水澆得她渾身徹骨的涼,而她連低泣都不能。
她目光清亮,心中幽涼。
顏辛把沈嵁傘上的水甩幹,走上最後一條臺階。她一步步拾級而上,心裏千愁萬緒糾結不清。在門口站了兩刻鐘,才掏出鑰匙進了門。
換鞋的時候辛琴跑出來看到她渾身濕的沒有一處幹的地方,大驚失色,連忙跑去給她拿毛巾擦。江志銘圍着圍裙從廚房裏端了兩盤菜出來,笑呵呵地看着她說:“小辛你再等等,還有兩盤菜就好。”
顏辛點點頭。辛琴跑出來邊給她擦邊埋怨:“你這是在哪淋的,怎麽也不知道躲躲呢?”
“找同學借了傘,是雨下得太大了。”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撒謊。
辛琴神色看起來還是很擔心。江百川從沙發那邊走過來,“媽,我來給她擦,你給她找衣服去吧。”
辛琴把毛巾留給兒子,進了卧室。
江百川已經有顏辛那麽高,邊粗暴地胡亂擦着她的頭發,邊說:“姐你這樣蓬頭垢面的可真醜!”
顏辛自己接過毛巾,軟綿綿地拍在同母異父的弟弟頭上,淡淡地說:“我自己來。”
第二天還傘的時候她頭暈目眩,難受卻不能回頭,張了張嘴,說不出任何話。她是不是就快要死了。她不想讓人看到她這樣,她寧願流落到誰也找不到的牆角,也不願讓人看着她死亡。
神志不清之際她無意識抓住旁邊人的手臂,慢慢滑下去,她不知道在睡夢中究竟胡亂說了些什麽,隐約間聽見有人清晰地叫她的名字,如天外來音,“我是沈嵁,顏辛。”
……
辛妍豔看她看着照片盯了那麽長時間也沒說話,轉而問,“你吃了早餐沒?”
***
入了郊區,駛到地勢寬闊平坦的地帶,馮劍豪卻減了速,沈嵁知道他要問什麽,默契的說,“內部網絡沒有查到結果。可能有內應。”
調查結果全都指向醫院,可對方就此銷聲匿跡......這樣的結果讓他心如亂麻。他們本盤算着畢其功于一役,奈何那厮謹小慎微,如意算盤打得好,撤到了裏邊境幾步之遙的公衆場所。明知走投無路,索性明火執仗地耍起無賴。氣數将盡者大都妄想着起死回生。
馮劍豪和他共事多年心照不宣,看着他揉着眉心,不由關切地問,“你的眼睛有沒有關系?”
“沒問題。”他阖上眼,又慢慢睜開。
馮劍豪對比了沈嵁行動中萬夫莫開的出色表現和現在一籌莫展的愁容,慢條斯理地開口問,“你要參加這次行動?”
沈嵁聞言緩過神。
他掉鞅沙場十年早就練就了一副刀槍不入的鐵血心,心理素質可謂強大得驚為天人,應付這點困難綽綽有餘,馮劍豪無非是怕他遇上故人橫生出枝節,關心則亂,得不償失,他知道馮劍豪這樣說只不過為了讓自己表決心,也懶得兜圈,索性直接問,“怎麽說?”
馮劍豪看着前方路況,半晌只說了八個字。
***
顏辛去盥洗室洗手的路上接到了姨媽的來電。
顏辛的姨媽年輕時就崇尚拜金主義,陰差陽錯嫁了無權無勢的姨父,複興大業就此壓在了獨苗女兒身上。辛妍豔自小到大始終抑郁不得志,遇上急功近利的母親,二十多年自然水深火熱。顏辛作為那個“鄰家小孩”自然淪為攀比對象,逢年過節探親走街串巷七大姑八大姨難免問候。
她關心辛妍豔是因為她是她妹妹,這是她這一輩的事。長輩這樣多次摻合,不但讓她有了對方信不過她的感覺,對辛妍豔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羞辱?
電話剛接通就聽到姨媽可有可無的試探,“喂小辛,我們家妍豔沒給你添什麽麻煩吧?”
“沒有。您放心。”
之後基本上是“我們家妍豔要是有你十分之一就好了”“拜托多照顧着點你妹妹”的言論,她姨媽恐怕從來沒有算過,把顏辛的成就折合成分數十分之一是多少。她現在沒有資格以勝利者的身份安慰“她已經努力了”,人世間哪有那麽多感同身受。顏辛沉默了兩秒,斟酌再三,話說出口僅僅是對長輩應有的客氣,“這段時間她做的很好。院長說過了這陣子就讓她留院。”
電話那邊馬上喜笑顏開,又谄媚地說了許多奉承話,顏辛禮貌的聽着,終于等到對方說完。
挂了電話鈴聲又響,顏辛順手接起來,卻是……
“我是沈嵁,顏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