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拆穿(上)
雨下的豪邁, 不要錢似的往下潑。
窦方兒撐了一把小傘,跟在大将軍的身後亦步亦趨。
跟的緊了,泥水難免濺在前人的袍角, 小窦方兒心下惴惴,想着方才那小兵不知死活的話,繞在了辛長星的身側,偷偷觑了一眼。
十二骨的獸皮大傘,遮住了大将軍的眉眼, 只露出挺直的鼻梁, 蒼白的唇。
哎,任誰說自己是個狗脾氣,心情都會不好吧, 小窦方兒在心裏自忖,可又隐隐約約覺得青陸說的是對的,那麽試想一下,若是他小窦方兒位高權重,忽然有人這麽說自己,他一定會大氣特氣。
正想着, 營帳已然到了,在帳外收了傘, 小窦方兒進了帳,一邊服侍着大将軍盥手換衣,一邊小心翼翼地說:“……狗多好啊,看家護院, 忠義忠誠,小的巴不得有狗脾氣呢……”
大将軍毫無回應,帛燈燈色溶溶, 照在他微涼的面龐,有了些微的暖意。
“這個不重要。”他系上中衣的束帶,在案前坐定,面上星月寂寂,可語音裏多少帶了一絲兒的落寞。
這個不重要,哪個重要?
小窦方兒不過是總角的兒童,哪裏能知道大将軍內心所想,他撓了撓腦袋,下着雨淌着水,往丙部的夥房走了一遭,為的又是什麽呢?小窦方兒摸不準大将軍的心思。
“……橫豎過些時日便要回京了,您也少操點兒右玉的心。”小窦方兒把換下來的衣衫挂在手臂上,打算去為大将軍放水沐浴。
辛長星拿了桌案上的名冊翻看。
這一冊皆是上一世,跟随他死在牙狼關的将士名單,這一萬将士,是隸屬于右玉營左參将麾下,名為鐵鷹銳,因此時距上一世戰死牙狼關的時間只差了兩個月,故而名冊上的名字皆在列。
“八百裏路程,日夜換馬不過十幾個時辰。”他放下心頭之事,細細思量,“收拾行裝,同翁主一同回京。”
小窦方兒應了一聲,掀了帳出去。
帳外大雨滔天,帳內彌漫着清廖之氣,辛長星心思煩亂,往那椅後一靠,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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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确是個狗脾氣,左參将也的确溫柔,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鄭青陸不喜歡狗脾氣,她喜歡溫柔。
他仔細回想着這小兵做下的事。
挖狗洞、嗑瓜子、誤了點卯、喝酒尋歡……這樁樁事跡,換在別人身上,此時墳上的草該老長了罷?
他還不夠溫柔麽?他有些懷疑人生。
帳裏進了風,占風铎沒了玉舌頭,啞啞地動了一動,他的心被牽動起來,想起來妹妹說的話。
全大庸最好的暗衛都查不到的人,卻被定國公府找到了,怎麽就那麽離奇呢?
他自然要回京,看一眼到底國公府找到的,是哪個雪團兒。
雨勢漸弱,青陸打丙部的夥房裏拖了一截帳簾,打了一把破了兩個洞的傘,吭哧吭哧地往大将軍營帳去了。
帳周的衛兵早已對青陸熟稔,見她抱着大将軍的帳簾,還伸手扶了一把。
在大将軍帳前呵腰問了一聲,并無人答應,青陸湊在縫隙裏往裏頭看了一眼。
空空如也。
大将軍不在裏頭。
青陸一顆心蠢蠢欲動。
是不是可以偷偷摸進去,找一找她的玉淨瓶?
這個念頭一起來,那就什麽都擋不住她——縱然被當成小偷,她也認了。
先是把鞋子脫了,和雨傘擺在一處,自認為隐秘的藏好了,這才蹑手蹑腳地進了大将軍的營帳。
帳內只點了一盞昏昏的燈,燈火顫動,照下一個幹淨整潔的營帳。
雲絲帳層疊,掀開來便是柔軟的裘被床褥,将軍愛素,裘被的質地外絲內裏綴的蠶絲,顏色卻是茶白,像雲似的。
她往那枕下摸了一回,再往床褥下摸,并沒有她那玉淨瓶的蹤跡,那樣的一個小玩意兒,能藏在哪裏呢?
她站在床前怔忡。
将軍的床一瞧就是絕頂的舒服。
她不記得八歲之前自己過的什麽日子了,可八歲之後,她就沒睡過這樣柔軟的床褥。
漿洗至發白的粗布被子蓋了七八年,四處可見的補丁,縱是這樣,她也睡成了習慣。
感慨豔羨地轉了個身,眼眉一擡,撞進了一雙寒冽的眼眸裏。
長夜深寂,偏偏遇見個最熱鬧的人兒。
辛長星不動聲色地将腰間的束帶系好,便見對面那個小兵,仰着頭笑的讪讪。
“大将軍,好巧呀。”她的臉像花苞,飽滿鮮潤,這會兒換上可親的笑容,像個半大的孩子。“您要就寝了呀?”
在他的營帳裏撞上,巧在哪裏?
辛長星長眉微揚,有些促狹的意味。
“怎麽,你也要就寝?”他才剛沐浴出來,語調帶了幾分懶音,慢悠悠的。
青陸說了一聲嗐,慢慢地往帳門挪動。
“标下給您送縫好的帳簾兒,眼下就要回去了。”她忙着解釋,睫毛微顫,“您歇着。”
她看着大将軍的臉色,總感覺自己要大禍臨頭,便又追加了一句,“标下侍候您就寝?”
本就是随口的一句,哪知大将軍眼眉不擡,嗯了一聲。
青陸一怔,這往外挪的腳步就頓了一頓。
嗯是什麽意思?
莫非是叫她侍候着?
青陸沒方兒,挪了幾步上前,呵腰在大将軍跟前兒,手足無措地指了指床榻。
“您是打算怎麽睡吶?橫着還是豎着?”她過的雖苦,卻沒侍候過人,這會兒有些茫然,“這床要不要撣個灰?”
怎麽侍候呢?不過是想多留她一會兒,辛長星擡起了雙臂,叫她給他系一系束帶。
青陸舒了一口氣,這也不是什麽難事兒呀,彎着腰把将軍腰間那根束帶牽起來,使勁兒一系,差點沒把辛長星勒的吐出來。
她沒注意到大将軍那一霎兒的神情,問了一句:“大将軍,您幹嘛在參将大人面前那樣說呀,倒顯得标下對您做了些什麽似的。”
好端端地說起這個,辛長星頓時覺得心情變差了,他越過她,在圈椅上坐下,嗓音寒涼。
“……你既敢做,還怕人說?”他擰着眉心,旋即又松開,“罷了,也不是什麽光彩的。”
青陸覺得特冤枉,她睜着一雙鹿眼,反問了他一句,“标下是頭破了,不是壞了,昨夜的事兒都記着呢……”
辛長星哦了一聲,垂目問她:“睡着之後,你也記得?”
青陸慌了一慌,撓撓腦袋。
“标下說夢話了麽?”她不知道自己的睡相如何,甚至害怕自己在睡夢裏透露了秘密,她勉強的笑了一聲,“您說給标下聽聽?”
那樣一張小臉上挂了些許慌亂,辛長星看出了她的緊張,唇畔牽了一絲兒笑。
“誇贊本将好看的話,就不重複了,旁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大将軍這一眼委實意味深長,青陸思忖了一時,老老實實道,“标下身為男子……”
說完這句話之後,委實有些心虛,她又接了一句,“您知道吧。”
辛長星嗯了一聲,“你随意。”
這一聲兒随意把青陸炸了個靈魂出竅,她惶恐地把三魂六魄抓了回來,顫顫巍巍地說:“标下身為男子,縱然說了些什麽不恰當的,您自己消化消化,也別放在心上,标下先向您告罪了。”
這樣的話題還是早早結束的好,她大着膽子拍馬屁。
“您昨兒救了标下一命,實在是标下的救命恩人,标下以後有了錢,一定給您修個生祠,把您的好,樁樁件件的,都寫進去。”
說到這裏,她忽然惶惑了一下,皺着眉頭說,“大将軍,說起來,标下還不知道您的高姓大名……”
當兵十數年,不知主将姓名的大有人在,辛長星不以為意,輕輕啓唇告訴她。
“辛長星。”他淡聲兒說了一句,然後望住了她輕顫的眼睫。
可青陸卻并不覺得這樣的名字有多特別,她拍着手贊嘆了一聲兒好名字,便想要告退了。
“怪道翁主說您的字叫熒惑,原來您大名兒是叫做長星。”她有心奉承,絞盡腦汁想了一時,“長星勸爾一杯酒,一世之雄曠世才!”
辛長星一怔。
世人談及長星熒惑,多謂之災星,上一世他戰死牙狼關,朝中便以長星出東方,無常也為由,大肆抹殺他的聲名。
“英雄萬事期一快,不複區區計成敗。”他低聲念了這首詩的前兩句,頗有些感觸,繼而擡頭,卻見這小兵已然退到賬門前,随時要出去的樣子。
他望住了她,眼神清洌,“鄭青陸,你入伍時的腳色文書上,并沒有寫你識字。”
彼時普羅百姓識字者甚少,若有識字者,在軍營中一定會得到重用。
冷不防被大将軍問起,青陸腦中轟的一聲,血液倒行,有點暈眩。
可大将軍問話卻沒有停止,他坐在圈椅上,眼光雖平視與她,可仍讓青陸覺得居高臨下。
“不僅未寫識字,文書上的名字,錄入的是鄭鍋盔。”他聲氣兒平和,語音緩慢而悠閑。
青陸的手揪緊了帳簾的一角,面上頹敗如灰。
她早就應該知道,大将軍什麽都能查出來。
好在她自八歲之後便做男兒打扮,便是被發現了頂替一事,女兒身也不會被發現。
“大将軍,标下哥哥自小身體羸弱……标下這才代他入伍。”她心如死灰,但好歹還是要分辨幾句,“标下如今也立了功勞,以後還會建功立業,您又這麽器重标下……”
她素來伶牙俐齒,說到這裏不禁擡頭觑了一眼大将軍。
大将軍眼梢微挑,眼眉間有慵懶的意味。
“誰說本将器重你?我只是……”他語音拖長,斂起了所有的鋒芒,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拿你沒有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今天還有一更。
仙女們來排排坐,姐姐發紅包咯~
感謝在2020-06-24 01:58:49~2020-06-26 10:27: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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