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妄想症

聽人說, 常戳在眼窩子裏的人,乍一不見了,就能念起他的好來。

那小兵說他是狗脾氣, 話裏話外嫌棄他,那怕是沒嘗到離別的滋味,這一回他離她千裏,足足有四五天看不見他,怕是要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了吧?

想到這兒, 心裏就盛滿了洋洋的得意, 辛長星心頭的那點子愁緒忽地就解開了,他向着窦雲一點下巴,贊他差事辦的好。

“鹦鹉仙和走貨郎的故事, 本将十分喜歡,回頭把話本子拿來仔細參詳。”

窦雲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下,心下自忖,這鹦鹉仙和走貨郎說起來是個報恩的故事,實際上後半截全是鹦鹉仙和走貨郎怎麽倒鳳颠鸾、溫存甜蜜的,什麽梅子糖化了水, 貨郎架上挂玉腿,什麽粉口白牙眼兒媚……入目皆淫邪, 滿紙全是睡睡睡。

他偷偷向上觑了一眼大将軍,如将軍這般神佛一樣高潔的人,怎麽能被這樣的話本子玷污呢?窦雲下意思地搖了搖頭,咬死了口不接話。

“……将軍, 若是前日卑職沒有查清這女子底細的話,您能分辨出來麽?”他轉移話題,多舌問了一句。

辛長星不置可否。

七八歲的小姑娘, 乳名叫做雪團兒,雪是白,團兒是什麽呢?

團兒就是圓,圓就是團兒,雪團兒百日酒,他才将将六歲,剛從外頭滾了雪團子進來,乍一見那胳膊腿一圈圈胖成藕節的小姑娘,他小大人似的感慨:“……這位弟弟白胖白胖的,跟雪團兒似的。”

甘老将軍捋了捋胡子,拍着他的頭笑:“傻小子,這是個妹妹。給你做媳婦兒成不成?”

六歲正是狗嫌貓厭的時候,他嫌棄的皺眉,“明明是個小子,還要給我當媳婦兒,不要不要。”

從此雪團兒才叫雪團兒,再後來雪團兒長大了些,縱然沒那麽胖,可依舊粉臉嘟嘟,嬌憨的緊。

故而,雪團兒這個名字的真谛在于白胖。

那背後操縱之人,找了個眉眼同甘瓊相似的絕色美人來,做了全套的假,可卻全然忘記了,雪團兒再怎麽變,總脫不了那幾分嬌憨稚氣以及……胖……

那搪瓷貨纖腰一縷,走路婀娜,可眉眼裏有藏不住的算計,敏銳如他,又怎麽能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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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一笑,覺得像放下一樁心事,思忖一時,自懷中将那枚玉淨瓶拿了出來,遞給了窦方。

“……查一查來歷。”他頓了一下,忽得想到了什麽,牽唇一笑,“再去鳥市買只鹦鹉,找個人養着,帶回去。”

窦雲有點兒懵,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枚玉淨瓶。

大将軍這是怎麽了?又是玉又是鳥的,十足一個纨绔做派……該不是被自己說的那個走貨郎和鹦鹉仙的故事,刺激到了?

他忐忑地領了命,卻行了幾步,懵懵然地退了出去。

離開右玉不過四五日,在辛長星看來渡日如年,可對于青陸來說,快樂的時光不過一霎兒,要好好珍惜才不至于虛度光陰。

第一日,暴雨,不必出操,她晌午同畢宿五,穿着蓑衣在樹林裏的溪水裏捉草魚,逮了一只被雨澆下來的白頭老鷹。

老鷹奄奄一息,左腳栓了一只小小的銅鈴铛,翅膀撲掉了一層羽毛,露出了血淋淋的皮肉。

畢宿五操起工兵鏟想将它拍死,“拍死了回去吃肉。”

話音兒剛落,那老鷹半開半阖的眼皮下,眼珠子哀戚地看住了青陸。

青陸心裏頭咯噔一聲,推開了畢宿五的鏟子,正兒八經地勸告他:“野生的哪裏能入口?還活着呢,拎回去給師父瞧一瞧傷,治好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拎着白頭老鷹回了夥房,倒給彭炊子驚了一驚。

“這麽大個兒的老雕,比大雁還威風。”他說着就讓畢宿五去拿繩子,先綁住這老鷹的喙和爪子,“你們可真夠莽的,這雕爪子能捉鳥抓羊,仔細把你眼珠子啄出來!”

彭炊子心裏存了幾分的猶疑,但手上卻不停,弄了些金創藥,簡單地為老鷹裹了傷。

到了第二日,小雨嘀嗒,操練繼續停擺——左參将說了,甭管大雨小雨,都不能冒着雨操練,萬一害了傷風感冒的,一個傳染倆,那便糟糕了。

青陸可太喜歡下雨天了,冒着雨同畢宿五去了趟他家,将畢宿五的老娘抱在搭着蓬的板車上,一路淌水崴泥的,送到了右玉縣裏看病。

看了病不過用了二兩,可見那四十斤沙棘是真貴!想到這件事兒,青陸胸口悶了一會兒,只有摸摸懷裏的那顆小金印,才能緩解心痛。

第三日上暴雨倒是停了,可畢宿五和青陸卻都害了傷風。

到了晚間,青陸正裹着被子在床板上打擺子,便見參将大人身邊兒的長随左明,笑嘻嘻地進來了。

“鄭小旗可好些了?今日彭炊子去杜營醫那裏抓藥,遇上了,才知道你害了傷風,”左明被彭炊子讓到了一旁的矮凳坐下,問了一句。

青陸把頭埋在被子裏咳嗽了一聲,擡起頭來說道:“嗐,沒事兒,就是有些頭痛……”

左明點了點頭,帶了幾分疑問,“參将大人叫我來問一聲兒,若是能起身,就去同參将大人一起用飯。若是不能……”

“我能!”青陸把被子一扔,手便扶在了一旁的窗臺上,掙紮着站了起來,“男兒到死是豪雄,不過是傷風罷了,還能要了我的小命?”

咕嚕咕嚕喝了一杯熱茶,便跟着左明去了,半道上碰見了将軍營帳的薛炊子乘着車回營,掀了一角眯着眼看她:“……有霧,小老兒看不真周,這是青陸吧?”

青陸掩口咳嗽了一聲,跳在薛炊子的車前笑着應了。

“您老才回來呀?”

薛炊子見她笑的可愛,伸出手拍拍她腦袋,“去鎮上買些粳米。我晚晚給你留甜羹和膳食,怎麽就沒見你來吶?”

青陸啊了一聲兒,将軍說叫她跟着薛炊子吃飯,原來是真的啊。

她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布帽子下頭的腦袋,“您受累了,我以為大将軍說着玩玩兒……一時我要同參将大人用飯,您也別忙活了。”

薛炊子哦了一聲,有些了然的模樣,道了一聲再會,車便駛走了。

不知怎的,青陸有些悵然若失,站了一小會兒,便随着左明去了。

左相玉在飲食上并不細致,因着聽聞青陸傷風,便命竈上專做了些清粥小菜,另配了莜面栲栳栳。

炊子将菜擺在了廊下,左相玉蹙了眉,叫人将桌子收進房中。

“廊下風大,沒的把病吹重了。”

他自那日提拔了青陸做小旗之後,便沒見過她,今日在這等候,不知怎的,心裏忽得便有一些期待。

青陸跟着左明進來,看到桌子上煲的粥,兩碟鹹菜,心涼了半截。

可左參将是好意呀,她揚起了一個笑臉,呵腰行了個軍禮。

“多謝參将大人關懷,标下這點兒小病不值當您費心。”

半大的小兵有張飽滿鮮潤的小臉,雨色晦暗,她卻白的奪目,像突破雲層的電。

“不必客氣,那日你晉升小旗,本将還未向你道喜。”左相玉笑的和氣,邀請她坐下,“既然生了病,吃些粥食調理調理。”

青陸完全沒有動筷的欲望,無奈上憲一片好意,只得矜持坐下,吃的食不知味。

左相玉亦是高門出身,秉承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只是見她吃的恹恹,便停了筷,關切道:“……右玉當地喜食面食,本将特命人做了這莜面,可合你心意。”

青陸感念左參将好意,勉強夾了一片,嚼了嚼咽了下去。

“……标下雖是右玉人氏,卻不怎麽愛吃面。”

這麽一說,倒提醒了她。

以她自身的口味來看,她一定不是右玉一帶人氏,再加上她說官話,說不得自己的家是在京城左近呢?

左相玉面上立時多了幾分歉疚之色,笑着說是他的不是。

“竈上還生着火,你想吃些什麽,只管點。”

青陸摸着自己裝滿了粥的肚子,無奈地搖搖手。

“多謝參将大人美意,标下已然飽了。”

這一日便在同參将大人共進晚餐之中過去了,只是到了第四日、第五日,左明再來叫她去用餐,都被青陸給婉轉拒絕了。

到了第六日,那老鷹在彭炊子的照料下,傷口終于痊愈了,大約是因着青陸救它的緣故,它總一撲棱翅膀,就飛上了青陸的肩頭,昂首挺胸地站着。

三四十斤的分量,生生就把青陸這小身板壓的彎了半邊,因要将它放生回去,于是一人一鳥糾纏着往樹林邊上的矮坡去了。

帝京距右玉千裏地,辛長星歸心似箭,一路奔襲,不過五個時辰,便踏上了黃沙窪。

黑雲在頭頂湧動,悶雷在雲層間蓄勢,天地一片昏昏,千裏奔襲的大将軍在馬上遙遙地望過去,看到一個奇異詭谲的景象。

單薄瘦弱的小兵,肩上站了一只雄壯威風的老鷹,這只鷹壓彎了她一邊肩膀,她捏着鷹的喙同它喊着什麽。

忽得就有些鼻酸,他不在的這些時日,這小兵該有多想他啊!

獵鷹的眼睛最是犀利,能看百裏,故而北胡人都馴鷹上戰場,這小兵不僅癡癡地站在山坡上等他,竟然還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只獵鷹,來看他到哪裏了。

千裏奔襲而來,累癱了三匹馬的年輕将軍在馬上坐的深穩,驕矜的眼睛望住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看來,她已經對本将情根深種了吧。

大将軍心裏那只小鹿跑了千山萬水,山坡上小兵卻一心和老鷹搏鬥。她抓着老鷹的腳爪子,好言相勸:“……趕緊回家吧,我這兒養不起你呀,我自己都沒肉吃呢!”

終于曉以大義地将老鷹勸動,青陸伸出雙臂,托着老鷹的腳爪子,将它放飛了。

老鷹在青陸的頭頂盤旋了一會兒,終于把大大的翅膀揮起來,往北方的天空飛去了。

那漸漸飛遠的黑影,終于在天際消失,青陸擡手把自己的布帽子扶正,剛想轉身下坡,就見那坡下似有光。

黑雲在他的身後翻湧,雲層之後隐隐有金芒蠢蠢欲動,像有巨大的龍在其中騰躍,倒刻在辛長星的眸中,似金龍隐現,有種奇異的美感。

說不上喜,倒是有十足的驚吓,青陸朝着山坡下揮了揮手,再呼喊了一句:“您回來啦!”

辛長星長腿一動,翻身下馬,那身後原本雪白壯美的馬兒,立刻便嘶鳴一聲,原地跪下,閉上了眼睛,歇下了。

将軍瞬息到了青陸身前,替她按住了快要飛跑的布帽子。

都說近鄉情怯,這些時日滿心的挂念她,可人到了眼跟前兒,辛長星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面上依舊星雲不動,他心念微動,從懷中拿出那只玉淨瓶,在青陸的眼前一晃。

“你的玉淨瓶,還給你。”

這是什麽天降之喜,青陸皺着一張小臉,審視地仰頭看着大将軍。

“真還我?不反悔?”

鹿眼瞪的渾圓,裏頭全是對他的不信任,辛長星微微點頭,示意她來拿。

青陸喜不自禁,伸出手就去夠,可哪知大将軍卻突然把手揚的高高的,叫她夠了一個空。

就知道大将軍沒那麽好心,青陸恨恨地咬住了牙,看向大将軍。

人說相由心生,怎麽就不适用在大将軍身上呢?那麽好看的皮囊下,心比鍋底還黑!

她鄭青陸是誰呀?豪雄一個!今兒就不能把這個機會放掉。

咬着牙使勁兒一跳,往大将軍手上一夠,結果還是夠了個空。

大将軍依舊揚着那只手,眼底隐隐有笑意,好像在嘲笑她是個小矮子。

青陸不放棄,再一跳,直接夠上了大将軍的上臂,另一只手抓上去,整個人就挂在了大将軍的手臂上。

手臂上猛的被幾十斤的份量給壓了一下,男人的自尊讓辛長星保持了手臂揚起的姿勢。

“你下來。”辛長星心平氣和。

青陸把腿在空中蜷起來,整個人挂在他的手臂上,哼了一聲,“就不下。”

一夜奔襲,直行了千裏路,這會兒腰背上的酸痛漫卷而來,青陸在他的手臂上調整了一下挂的姿勢,辛長星的腰間便發出了一聲骨頭錯位的脆響。

青陸挑着小眉毛,訝然過後,是一臉的若有所思。

“大将軍,看來您的腰,是真的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小仙女的幾個問題,作者姐姐解答一下嘿嘿

Q:将軍為啥認不出青陸是雪團兒?

時隔七年,白胖的雪團兒變成了一個小瘦子,換牙還換出了一顆小虎牙。

再加上身份實在懸殊,将軍想過雪團兒被拐走之後所有的結局,比如賣去為奴,或者賣去……青樓,甚至死亡。但萬萬想不到,她會跑到軍營裏當兵……所以,他壓根沒往上面去想。

Q:帝京和右玉的距離。

從地圖上看,北京和右玉的距離是五百公裏左右,開車大約需要五小時,一小時大概一百邁的速度,那麽最好的馬匹按照一小時五十算,那就是十個小時,所以,我就按照晚上六七點出發,第二天七八點到來計算啦哈哈哈

別糾結,大家看一樂~比心我的仙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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