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寒心(中)
各式各樣的漆盒堆疊在案桌, 漆色像上好的玉仔料,在柔軟的燈色下有着典雅深穩的質感。
“泰白象的梅子糖、蜜餌餅、雕花蜜餞……”薛炊子一樣一樣地将漆盒掀開蓋,嘴裏念叨着, “呀,這是糖椰絲,還有玫瑰糖、八仙果,喲,這是冬瓜糖吧, 啧啧……”
他每說一句, 青陸的心就痛一分。
天爺,那可是糖呀,右玉城裏連塊“饴”都要賣上五十文, 這些漆盒裏的糖各個都長了一副色澤鮮潤、令人垂涎的樣子,怎麽好拿去喂狗?
便是裝這些糖的盒子,每一個上頭都雕刻了精致美麗的花樣,即便是拿來當擺設,那都是絕頂闊氣的裝飾。
青陸望了大将軍一眼。
柔軟的帛燈照下了一個清矜的人,眉間蹙了一道深谷, 垂着那雙星眸,好似有些寂寞的樣子。
狗一樣的脾性, 應該怎麽哄他呢?
青陸腦中急速運轉,最終在轉了十萬個念頭之後,手腳并用地爬到了大将軍的眼跟前兒,把兩只爪子擡在胸前, 學着狗兒的樣子“汪汪”了兩聲。
一霎兒風煙俱靜,薛茂“哎喲媽呀”的驚了一聲,一手捂着眼睛, 一手擺動着,像條老魚一樣地,掀開簾游了出去。
大将軍擡起了眼眉,驚愕地眉頭都舒展開來。
眼前的小人兒有着絕世的顏色。
瑩白的面容上,印着兩道玉枕的壓痕,烏亮大眼裏,盛滿了天山上最清澈的泉水。
而在那鮮潤的唇與潔白的齒間,吐出了一小截粉紅色的小舌,攝人心魄地動了一動。
世上竟有這樣攝魂的人吶?辛長星心頭像是有一篷一篷的火在燃,快要喘不過氣了。
他正怔忡,眼前的小人兒卻呼哧哈哧地喘了兩口,接着又是汪汪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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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您喂标下吧。”小兵歪着腦袋,眼睛向案桌上的糖盒飄去,動動一只小爪子指了指案桌,“标下不挑,什麽味兒的都愛。”
一瞬間破功。
辛長星找回了自己的呼吸,甚至很想捶床大笑——世上怎會有這樣可愛的人兒?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輕輕撫上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拍了一拍,又揉了一揉。
目底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他牽唇一笑,伸出長手往那漆盒裏撿了一粒梅子糖,指尖輕輕抵在了她的唇上,将糖丢了進去。
他靠她很近,能夠看到她那粉色小舌輕卷,将糖果包裹了起來,鮮潤的唇便閉上了,一臉心甜意洽的樣子,好像嘗到了人間至好的美味。
是啊,他方才在氣什麽呢?不就是他走這麽些時日,她像撒了歡的兔子一般,把他抛諸腦後,瘋玩了幾天麽?
可他又有什麽資格生氣呢,她不過是他手下的小兵,不是他的附庸,更何況,這樣牽挂着旁人的他,哪裏又配同她置氣呢?
那小兵已然坐在了他的身旁,心無旁骛地品嘗着人間美味,辛長星靠在身後的迎枕上,長手将案桌上的漆盒統統推在了她的眼前。
“……京城同僚送來的玩意兒,喂狗可惜,給你吃罷。”他說完這句話,立時便有些後悔,他這說的是人話麽?
糖比油貴,泰白象這樣一盒子糖,二十兩銀子一盒,等閑是買不到的,大多都送進禁中,給那些娘娘們享用,他雖位高權重,到底還是用了娘親的名義,才定下這二十四盒子糖。
千裏的路程,陳誠等人落在後頭,自己孤身上路,身邊除了水,馬背上一邊一包,駝的全是糖。
這樣的用心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就成了喂狗都可惜……
好在青陸全然沒在意他的話,整個人撲在了案桌上,用細細的胳膊圈住了這些糖盒子,眼睛全是熠熠的光。
“全給标下麽?”她問的小心翼翼,有點不敢相信,再得到大将軍的肯定之後,那雙大大的鹿眼立時便湧上了一層水氣,好像一眨巴就會落下淚來。
她忽地就眼睫顫動,嘴角向下地抽泣起來,“大将軍,您真好,您是世上頂頂好的人,你就是紫竹林裏的菩薩,西天的彌勒佛,您的善心全播撒在标下的心田了!您就是标下心裏頭最甜的小甜甜!”
什麽亂七八糟的?前頭還有些靠譜,後頭就有些不成體統了,辛長星看着她像老母雞護崽子一般地圈住了那些糖盒,心頭一片綿軟。
“您且放心,從今往後,标下就跟您眼皮子底下死磕了,現如今标下是個小旗,不出半年,标下一定當上旗總!”她信誓旦旦,又拿了一顆松子糖,“這個好吃,香香的。”
帳中有糖的香氣,綿軟清甜的味道。
辛長星執了一卷書,掩飾自己的不自在,“牙上粘了一片糖,別笑了。”
可以這樣肆無忌憚的吃糖,幸福都要幸福死了,哪裏還在意牙齒上的一片糖漬呢?青陸變本加厲地揚起了大大的笑臉,露出了一側的小虎牙。
辛長星被她的笑臉閃進了心裏,心裏頭的歡喜快要溢出來來,連帶着執卷的手都有些發麻,他将書卷換了只手,右手輕輕地在空中活動了一下。
狗腿如青陸,立時便嚼着糖湊了過去,捉住了大将軍活動的手,小手捏捏他的虎口,“您手麻?可別中風了吶!”
可別中風了吶。
中風了吶。
辛長星劇烈地咳嗽起來,差點沒把自己給嗆死。
怎麽着,有二十一歲正當年的年輕人中風的嗎?是覺得自己老的不成樣子了嗎?
辛長星悶悶地想,恨不得将自己的手從她的小手裏抽出來,可那雲一樣輕柔的分量在他的手指間按壓,那種觸感實在讓他難以抽離。
罷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憋屈中帶着一絲兒甜蜜的大将軍,由着這小兵給他按手,心裏頭卻在想着怎麽留下她,心思難免飄忽起來,偷偷觑了一眼這小兵,吮着糖搖頭晃腦,很是快活的樣子。
“吃幾顆了?”他忽地想起這個問題,居高臨下地問了一句,“小心壞了牙。一口大黑牙,會很醜。”
青陸歪着頭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十幾顆了。您別擔心,标下一會兒回去擦牙。”
一會兒回去擦牙。
看來還想着回去啊。
辛長星心念一動,撂下手裏的書,站起了身,大步流星地掀了帳子出去了,留下一臉懵然的小兵。
不一時,大将軍手裏一手端了口杯,一手拿着一樣兒物事進來了。
水是明礬水加橄榄汁,骨頭馬尾刷上塗了皂角生姜地黃等物制成的膏體。
青陸愣愣地看着大将軍走到了她的身前兒,坐了下來,“不許吃了。”
“好吧。”來日方長呀,只要這些糖在她的掌控下,那何必計較一時的得失,青陸乖乖地放下了手裏的一顆糖,又把嘴巴裏的糖嚼了嚼,使勁兒地咽下去了。
辛長星坐在她的身前兒,拿骨頭刷敲了敲青陸的頭,“你祖墳上冒青煙了,累的本将軍來為你擦牙。”
青陸豔羨地看着大将軍如玉的手指間,拿着的這把小小的骨頭刷,點了點頭。
大将軍這裏新奇的物件兒真多呀,雖然她記憶裏對着骨頭刷極為熟悉,可八歲之後,她便只用過棉紗蘸鹽和旱蓮粉擦牙。
單手拿着小小骨頭刷的辛長星,伸出纖長的手指,捏住了她的兩頰,小小的人兒便咧開了嘴,露出一口潔白的貝齒。
“您輕點兒。”明眸裏忽然閃過一絲疑慮,青陸覺得大将軍不會又要借着擦牙,來收拾她吧。
涼涼的觸感在她的齒間滑過,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将軍。
大将軍垂着眸,燈色落下來,照着他專心的眼睫,落下一片深濃的扇影。
奇怪,大将軍的呼吸怎麽這麽輕吶,有如風拂動蘭花一般的清氣,大将軍的鼻梁也很挺直,就像刀刻出來的一樣,有着冰山一樣的棱角。
鼻息相接,辛長星知道她在打量他,他的手指忽地便頓了一下,心裏像有小鹿在蹦跶,一下一下地撞的厲害,悸動快要将他的心髒給麻痹了。
他感覺自己真的快要中風了。
上下刷刷,她的小舌動來動去不安分,辛長星心頭撞撞,快要無法呼吸。
他放手,毅然決然地轉過頭去,“自己來,別懶。”
青陸莫名其妙地抓住了骨頭刷的把,無比冤枉地看着大将軍坐在一旁看起書的身影。
不是您要為标下擦牙的嗎?又指鹿為馬說我懶。
抓着骨頭刷和口杯跳出了帳,青陸喜滋滋地在外頭擦牙,看來這骨頭刷和口杯全歸她了!
看來要多多親近大将軍才是,人家手指縫裏頭漏下的,就夠她美滋滋一陣兒了。
擦完了牙,又去漱了口淨了手,青陸打算進賬中收拾糖罐子,打包打包帶回夥房,結果一進去,就瞧見大将軍的桌案上,堆疊的整整齊齊的糖罐子旁,小小的玉淨瓶靜靜地躺在上面。
天爺,大将軍今兒是怎麽了,是要将所有的善心一起發給她了嗎?
她忽地有些鼻酸,慢慢兒地挪過去,趴在了案桌上,小心翼翼地把玉淨瓶拿了起來。
咦,好像有些不對勁,她的玉淨瓶原本是由一根紅繩栓着的,如今卻變成了一條細細的金線。
她愕着雙目看向大将軍,顫抖了一下,“大将軍,這是标下的玉淨瓶麽?”
辛長星垂目看了一眼,嗯了一聲。
一股悲怆的情緒湧上了心頭,青陸忽地就哽噎起來,“原來的那條紅繩兒呢?”
辛長星放下書卷,看到了她滿眼的水氣,忽地便有些慌亂。
“怎麽了?”
青陸将玉淨瓶緊緊地握在手裏,一霎兒便哭出聲來,可又不敢真的嚎啕,一只手捂着嘴,抽泣着看着他。
“您怎麽能亂動标下的物件兒,原來是什麽樣就得是什麽樣,動了一分一毫那就不是原來那樣……您怎麽能這麽壞呢。”
她小聲兒地啜泣着,覺得天快要塌下來了。
玉淨瓶是她唯一找家的憑證,缺個角換根繩兒,那都同原來不一樣了,她的親人認不出來了該怎麽辦……
辛長星面上波瀾不起,可內心已然慌了,他将書卷放在了案桌上,有些手足無措。
他想說你別哭,紅繩兒我一定會派人尋回來,他想為她擦一擦淚,說一聲對不住,可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那小小的姑娘雙手捂住了嘴,小聲兒的啜泣着,肩膀聳動,哭的悄無聲息,可在辛長星的心裏卻是驚濤駭浪,心痛無比。
“讓我抱抱你吧。”他遲疑着,攬住了她的肩頭,将她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了自己的胸口,“對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 小仙女們的留言我都看了~大将軍第一次生氣,是覺得青陸拿她同那些喪盡天良的壞人相提并論,結尾的生氣是因為青陸說想他想的茶飯不香,結果實際上跟個撒了歡兒的兔子一樣,一點兒沒想他……
左參将上一世同将軍并肩作戰,是很好的同袍,将軍自己有足夠的盲目的自信,所以不會真的吃醋。
甜蜜日常走一走,馬上換個小地圖。感謝在2020-07-02 20:58:51~2020-07-03 16:48: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天總是短暫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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