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遇襲(下)
霧和雨纏鬥在一起, 分不清誰更得勢。
小兵昏了頭,躺在大将軍的懷裏,還抱着一根鏟子, 擰着小眉頭、半睜着雙眼給自己下了一個定義。
原來我是個和尚。
辛長星有點想笑,卻又覺得不合适。
窦雲撐着傘躬下身子瞧了瞧,小心翼翼地說,“怕是被掄壞了腦袋?”
後腦勺被掄了一鏟子,那可不是好玩兒的, 偏偏她又沒頭沒腦地接了這樣的一句話, 辛長星心裏有些惴惴,拿手去摸了摸青陸的後腦勺,一寸一寸的摸過去, 果然摸到一處突起,圓圓滾滾好大一個包。
青陸唉喲了一聲,眯着眼睛龇牙咧嘴:“疼疼疼疼疼……”
一口氣大約喊了十一個疼,這才消停。
辛長星把手收了回來,打量她的模樣。
還能叫疼,小命應該是丢不了, 只是神智不大清明,也許從此以後就半瘋了?
轉念一想, 她平日也不怎麽守規矩,即便半瘋了,也就那樣吧。
他擡起頭來巡視了一圈,汪略同郭守方才都被擡上馬, 回營地了,餘下的工兵沒有得到命令,都席地坐着。
在這些席地而坐的工兵們裏, 有一個小兵像個鹌鹑一樣的,站在一棵樹下,面上的神情又是猥瑣又是膽怯的。
“叫他過來。”他蹙着眉,将青陸打橫抱起來。
彼時,吳王正在搶奪青陸手中的工兵鏟,他隐在林中,遙遙地射過來一箭,霧氣升騰、兩方纏鬥,任誰都分辨不出他的行跡。
而掄青陸這一鏟的,正是這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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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宿舍扭扭捏捏地走過來,臉上水淋淋的,說不出是雨還是淚。
“大将軍饒命啊。”他撲通一聲跪在了辛長星的腳下,跪出了一個小水坑,“标下是想拿鏟子砸那胖子的,誰成想砸到了青陸頭上……”
他抹了一把淚,心裏頭又是擔心又是害怕,“青陸是不是快死了,标下能看看她嗎?”
久久沒聽到大将軍的回音,畢宿五心頭一片忐忑,向上觑了觑。
大将軍的臉色真涼啊,眼風像小刀一樣,嗖嗖地插在他的心口上,畢宿五膽怯地看着大将軍抱起了青陸,橫着往那馬背上一放,她的雙手雙腳就耷拉下來,看上去像個沾了水的紙人兒一樣。
畢宿五心裏一片灰暗——終歸是自己拜了把子的兄弟,怎麽能這樣草草地給收了屍吶?
他也黑了一條心,膝行着撲了過去,拽住了青陸的腿,哭喪一樣地嚎起來,“陸啊,小五子對不起你啊,你就這麽走了,我和師父該怎麽活啊,”
他拽着青陸的腿哭得死去活來,哭了一會兒又跪在大将軍的腳跟前兒,噔噔噔地磕了三個水頭,“大将軍啊,您行行好,給她治一治,标下覺得她還能搶救一下。再不濟,您把她的屍體發還給标下,标下孬好給她置一副薄棺,縫一套壽衣,燒點兒紙錢啥的……好叫她在地底下過的舒坦一點兒……再給她燒個紙美人兒……她才十五,連個媳婦兒都沒說上……”
地下的小兵涕淚直流,辛長星有些不耐,也有些無奈,翻身上馬,畢宿五在下頭幹嚎,“……您把她這樣撂馬上,回頭跑起來一準給颠吐了……”
辛長星翻身上馬,把畢宿五的幹嚎聲遠遠地扔在了風裏。
馬蹄飒飒,一路馳騁,将将跑出去三五十米,青陸就給颠醒了,眼前的地面縱橫而過,速度像飛一樣,她愕着雙目想把自己撐起來,可惜連可以使上勁兒的地方都沒有。
“掉掉掉掉……”風聲過耳,青陸的聲音被吹的七零八落,她使勁兒地昂起了頭,像一條在馬背上打挺的魚,“快掉下去了……”
她手忙腳亂地在馬上自救,一把抓住了馬上人的大腿,使勁兒的一抓,接着順着這股勁兒一把抱住了馬上人的腰,把毛茸茸的腦袋拱進了大将軍的懷裏。
“标下快掉下去了!”她失去了重心,挂在辛長星的腰上悶悶地喊了一句。
鴉青色的天幕下,大将軍腰背筆挺,懷裏驟然多了些許份量,這份量就不像雲了,像狂風中卷了一棵柳樹,挂在他的腰間。
他怕她掉下去,一手牽動缰繩放慢速度,一手摟住了她的腰背,将她提了起來,正對着他坐在了馬背上。
重心後移,哪裏還坐的穩,青陸跌進了大将軍的懷抱,暈暈地再度抱住了他的腰。
大将軍的腰真細啊,懷抱裏的味道也很好聞,她深深地嗅了一口,清冽的味道讓她上了頭,昏昏地說了一句,“您真香呀,比城裏琢玉館的姑娘還好聞吶!”
比琢玉館的姑娘還好聞。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想着琢玉館的姑娘?
四野黑雲霭霭,雨腳似銀線,感受到懷裏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哆嗦了一下,辛長星将衣衫罩緊了她,“琢玉館的姑娘和本将軍,孰香?”
琢玉館的姑娘和大将軍,誰香?
這怎麽比?
青陸腦袋從大将軍懷裏拱出來,暈頭暈腦:“您香啊……可是您跟姑娘家比什麽啊?”頭一擡,眼周便有點疼,“即便您贏了,是能多長二兩肉還是能多吃一碗飯?”
……
說出去的話猶如覆水難收,好在雨色昏昏,料想青陸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辛長星尴尬地輕咳一聲,掩蓋自己的尴尬。
“……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有些蠢。”他話雖這麽說,可眼底卻漾了一層笑意,“你聽岔了,本将軍何曾問過這樣的話?”
雨珠晶瑩,零星挂在青陸烏濃的眼睫上,她頭懵懵的,出于禮貌勉強點了點頭:“您是大将軍,您說的全對。”
她還記挂着方才自己的玉淨瓶,撐着勁兒問他,“那位慧航禪師,是不是和尚吶?”
辛長星将她的頭按回了自己的胸膛,向她說明。
“是位游方的女尼師,目下已不在天津。我已着人四處尋找,你且安心。”
懷中的腦袋一點一點的,料想她有些頭重了,辛長星一手将她抱緊,輕喝了一聲,馬兒揚蹄,在官道上猶如一道閃電,馳騁而去。
進得營帳已然是暮色四合,辛長星将青陸放在雲絲被上,急請營醫來診治。
營醫袁新臺仔仔細細細地為青陸檢查了傷口,言說只是有些淤腫,并無大礙,這話說完,袁新臺遲疑地看了大将軍一眼,卻發現大将軍也遲疑地看了他一眼。
“您有話?”袁新臺呵腰問了一句。
辛長星在案桌前坐的端正,清俊眉眼垂下,謹慎地問了一句,“淤腫……可會使人頭腦混亂,胡言亂語?”
袁新臺低眉垂目,也謹慎地回複了大将軍一句。
“……倒不是沒有這種先例,且觀察觀察,不要刺激病人。”
辛長星嗯了一聲,擡眼看向營醫。
“把你想問的,咽回去。”他知道營醫的問題,淡聲說道,“爛在肚子裏。”
袁新臺不敢再問。
床榻上的小兵,脈象細弱不似男子般蓬勃有力,他換了右手來診,果見真章。
再觀其手腕,細致小巧,顯是女子才有的骨相。
後觀小兵面相,肌膚雪白似玉,雙目大而圓,不僅是女相,還是絕世姿容。
他卻行了幾步,恭敬地退出了将軍的營帳。
辛長星慢慢兒地将視線落在了床榻上的小兵。
原是仰躺着的睡姿,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了蝦子,雙手雙腳蜷在一起,像是嬰孩找尋着母親的懷抱,有種羸弱的纖美。
窦方兒在外頭輕禀:“……做了羊肉鍋子,發發汗,去去濕氣。”
辛長星挪開了視線,嗯了一聲,叫他進來,“去最近的莊子尋個幹淨的婦人來。”
窦方兒小心翼翼地,将熱騰騰的炭火鍋子呈在了桌案上,看了看床榻上的青陸,立時會了意,領命而去。
昏天暗地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青陸迷迷瞪瞪地半睜開雙眼,入目的是一盞溶溶的燈,不甚明亮,那光似琉璃盞上的一星兒浮芒,照下一個眉眼清澹的人。
他垂目看公務的樣子,像是高居穹頂的谪仙。
桌案對面似有人,向着大将軍回事:……殿下此時還未來興師問罪,怕是傷勢嚴重……好在這工兵部諸人着實膽大,蒙眼不問,竟是想同殿下硬碰硬,若是束手就擒,怕是會被屠戮殆盡,只是這善後……”
清洌之聲響起,像雨打青葉、泉敲溪石。
“右玉營,”辛長星擡眼,頓聲,“上下無一人見過吳王。”
陳誠領命而去。
燈下人垂目,心中卻暗忖:“吳王蠢笨如豬,緣何上一世,他竟被太子認作是吳王一黨?到底是哪裏出了岔子?”
心中之想,便化作了一句“蠢貨”,宣之于口。
青陸本是半睜的雙目,一下子便瞪圓了,伸出一只手,撓了撓腦袋。
帳中空寂,四下除了她也沒有旁人。
這一句蠢貨,是罵她的吧?
青陸期期艾艾地接了一句:“……标下好好地睡着,也能被您看出來蠢相麽?”
這話問的突兀,辛長星略略驚了一驚,好整以暇地轉過身,望住了她。
“蠢倒是不蠢,只是哈喇子太過洶湧,毀了本将軍的雲絲被。”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做出來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你也不必汗顏,你這般邋遢的樣子,本将軍已然習慣了。”
青陸臊眉搭眼地拿手摸了摸後腦勺,倒把自己給吓了一跳。
“标下睡覺的時候,您又偷偷地打我了麽?怎麽标下腦袋後頭,腫了一個那麽大的包?”
辛長星心裏關切她,佯徉地走了過來,坐在她的手邊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果然腫起了一個老大的包。
“……賴上本将軍了?”他覺得她應當是沒什麽大礙了,唇畔便浮了一絲兒笑意,“拿雞蛋滾上一滾,便不疼了。”
青陸點頭點的利索,低頭的一霎兒,卻發現自己身上的甲衣已然不見了,此時正穿着一襲寬敞肥大的中衣,絹絲的質感順滑,使人清爽。
右玉營上下尋不到一個女子,她這衣衫是誰給換的?
青陸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見了鬼似的看着大将軍。
辛長星露出了一星兒含蓄內斂的笑,“你這是什麽眼神兒?”
青陸戰戰兢兢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裳,哆嗦了一下。
“标下的甲衣,您脫的?”
大将軍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看她看的大有深意,青陸的腦袋又開始疼了,她聞了聞自己的手,有種清洌的香氣。
“您給标下洗手了?”
“不然是誰?”辛長星存了些許逗她的心思,答的坦然。
青陸抱了一絲兒僥幸的心理,戰戰兢兢地擡頭。
“您都看到什麽了?”
忽然大将軍那張好看的臉便湊了過來,唇畔那盞笑渦淺淺,星眸裏盛着春水,漾來漾去地,漾在了她的眼前。
差不多是鼻尖觸鼻尖的距離了,青陸一霎兒便不會呼吸,下意識地往後仰頭,卻仰在了大将軍的手指裏。
那盞清淺的笑渦愈發地深了,大将軍的聲音破天荒地溫柔起來。
“還不就是那樣兒。”他笑的狡黠,有些少年氣的頑皮,“陰陽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7-07 13:45:24~2020-07-08 23:38:2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小親夏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171980 2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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