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告白(上)

小兵的眼神狼藉, 像是經歷了一場戰亂。

大将軍緩緩地坐直了身體,拿開擱在青陸腦後頭的手指,牽唇一笑, “可以喘氣兒了。”

青陸拿不準大将軍想幹什麽,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大将軍又站起身往案桌下坐了,青陸這會兒回過了神,才意識到自己坐着的,是大将軍的床榻。

她偷偷地觑了一眼辛長星, 琢磨着他會不會把這床這被送給她。

哎, 即便送給她,那也沒地兒擱呀。

正琢磨着,辛長星以指節在案桌上扣了扣, 叫她來吃飯。

“黑魚湯,化淤消腫。”

腦袋被鏟子拍了一下,哪裏還有心情喝湯,青陸覺得自己有些頭暈想吐,硬撐着足尖點地,挪到了案桌前趴下來, 頭昏昏的,實在是挪不動了。

案桌堅硬, 她趴着實在是不得勁兒,慢慢兒地挪着挪着,頭一沉,便擱在了将軍的大腿上。

酥麻的感覺由大腿一路向上, 一直到了心尖,辛長星心跳隆隆。

不算太軟,還有些硬實的大腿, 睡起來卻比堅硬的案桌要舒服多了,青陸将自己的頭在大将軍的腿上使勁兒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愉快地打起了小呼嚕。

倒是心大的很,辛長星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生怕它自己個兒跳出去。

看樣子這湯是喝不下了,眼看着她睡這麽香,他便也不敢再動,任憑她睡。

将案桌上的燈吹熄,只留了一盞地燈,昏昏暗暗的,大将軍閉目而睡,再睜眼時,帳側的小窗透進了青藍色的光,又是不痛的一夜。

快到曉起的時辰了,腿上的人卻不知道何時掉了下去,在地衣上睡的像只蝦子,他動了動有些麻軟的腿,長臂伸出,将她抱起來,輕輕地放在了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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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藍色的光落在她的眉眼,微微蹙起的樣子,像是鎖了重重的哀愁,他單膝跪在床榻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開她緊鎖的眉,可再一松手,眉頭卻又蹙起了。

她究竟有什麽樣的身世呢,他比誰都好奇這些,也許等找到慧航禪師,便一切明了了吧。

她睡得不安穩,嘴裏時不時嗡哝着什麽,他心念微動,在她的耳畔悄摸兒的問:“鄭小旗,你有沒有在背後罵過本将軍?”

原本以為夢呓不會回應他,哪知道這小兵嘀嘀咕咕地說起來了:“哪兒敢呀。”

她說夢話的樣子一臉童稚,都說年紀越小越愛說夢話,尤以正長身體的兒童最為厲害,她雖然早已過了年齡,可說不得是因了缺吃少喝,長的晚。

他來了勁兒,又悄悄地在她耳朵旁問了一句:“鄭小旗,你喜歡本将軍麽?”

他忐忑地候在一旁,看着她黑濃的睫毛、秀挺的鼻梁,聽她淌着口水喃喃地說:“不喜歡……”

滿心的希望一瞬間沉底,他蹭的一聲站起身,氣的在原地負着手,連走了好幾圈,這才蹲下來問她:“那你喜歡左相玉麽?”

她夢呓,嗡哝着回答他,“臭哥哥,喜歡臭哥哥。”

臭哥哥?

辛長星又站起身,原地又走了好幾個圈,狠不得将她抱起來扔出去。

臭哥哥是誰?莫非是左相玉?

不,絕不可能。

左相玉相貌英俊,脾性溫良,更重要的是,左相玉一丁點兒都不臭。

而他自己呢?下午的時候她剛拱在自己懷裏,說自己比琢玉館的姑娘還要香。

他有些絕望,甚至想把她拎起來揍一頓,可瞧她睡相憨甜,哪裏又下得去手呢?

懷着一腔的郁憤,随着青陸的小呼嚕愈發的上升,到底是睡不着了,起身往淨房去了。

第二日醒來時,已然是日上三竿,青陸從床榻上起來,只覺得頭還懵懵的,略略坐了一時,忽的有個質樸的女聲在外頭問話:“貴人可醒了?”

咦?軍營裏等閑見不到婦人,這是怎麽回事?青陸應了一聲,帳簾便被利落地掀開,一個容長臉的婦人端了水盆面巾進來,約莫四十歲不到的年紀,眉眼是極和善的,見人便帶三分笑,倒是個讨喜的長相。

這婦人甫一進帳,見昨日那小閨女正迷瞪着雙眼,坐在床榻上,忙呵腰過來,蹲下身子為她穿上鞋,又攙了她手,扶着去了架前,面巾入水,撈出來擰幹,為青陸淨了面,又遞上骨頭刷,侍候着她擦牙。

這一系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青陸目瞪口呆地擦牙,心裏頭十分的訝異。

大将軍營帳從來沒見過女子,身邊一應雜事都由小窦方兒去做,今日這婦人,是哪裏來的?

那婦人出了帳又端了食盤進來,其上擺了粥食,她一面擺桌,一面笑着自我介紹:“民婦潘春,乃是左近莊子上的農戶,早年間在縣城裏侍奉過明府家的小姐,如今許多年不曾侍候過貴人,有些手生,您且擔待些。”

青陸有些手足無措,過了一時才搖着手說,“我不過是個小兵,不是什麽貴人……”

潘春但笑不語,接過了青陸手裏的骨頭刷,又奉上了一塊面巾。

昨夜她被喊來侍候,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個姑娘家,還是個頂頂漂亮的小閨女,偏那神仙般的将軍冷着臉告訴她:“不必說穿,只拿她做軍爺看待,細心照料便是。”

再聽說那将軍就是上柱國大将軍,她愈發地惶恐起來。

雲、應、寰、朔等邊陲百姓的家中,門上皆貼一對武門神,左貼“熒惑天威”,右貼“定國神武”

熒惑天威畫的是執長/槍的上柱國大将軍辛長星,定國神武則畫的是拿雙錘的定國公甘菘,被邊陲百姓奉為衛家宅、保平安的神明。

她細心為青陸罩上外衫,認真地為她系上腰帶,笑着說,“軍爺說的什麽話,您随着大将軍保家衛國,不是貴人是什麽?”

青陸有些不好意思地掖了掖鬓角散落的發絲,見那桌上的粥食實在精致,肚子立時便咕咕叫了起來。

青陸用湯匙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潘春也不閑着,仔細地為她将頭發攏好,小心地避開了後腦勺的淤腫,為她束了個高高的發髻。

她看這閨女喝粥時極其文雅,大約是胎裏帶的氣度,也不知是怎麽跑到軍營裏當兵來了。

想了想昨夜大将軍看她的眼神,潘春有些了然,也許是這小閨女記挂情郎,便跟着跑軍營了呗。

她自己生養了一對兒女,女兒嫁給了自小一同長大的鄰居家兒子,成婚後去了鎮上開了間早點鋪,日子過的豐足,她看着這小閨女稚嫩的模樣,一颦一笑的,無處不動人,心裏頭便有些柔軟了。

“一時用了飯食,要喝湯藥,民婦看您後頭的包有些消腫了,到底是年輕人,恢複的是極快的。”她又端上來一碗湯藥,囑咐道,“大将軍叫民婦同您說,他身上有公務,傍黑會回還,要您好好地躺着,別亂跑動。”

青陸嘴裏嘀嘀咕咕,極為不滿意大将軍的安排。

她又不是他的貼身小厮,住在帳裏等他算怎麽回事?

只是腦袋的确不安逸,她喝完了湯藥,歪在了床榻上眯了一時,豈料這一眯再醒來時,外面便已是鴉雀還巢之際。

她有些懊惱自己的虛度光陰,敲了敲腦袋,潘春由帳外進來,手裏卻奉了一盞小小的觀世音玉像,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了帳壁前的案桌上。

見青陸有些納罕,潘春在玉像前雙手合十祝禱了幾句,這才同青陸細致地解釋,“……大将軍身邊兒的校尉大人請回來的菩薩,他言說,您身上的物件兒乃是觀世音娘娘手裏的寶物,說不得您就是菩薩身邊兒的仙童,這玉像精致,拜一拜求求菩薩護佑。”

青陸心念一動。

她手裏的玉淨瓶既是出自大悲禪寺,說不得自己便是尼師的後代,或者是有佛緣的,見潘春恭敬地出去了,青陸便走了過去,跪倒在了玉像跟前。

玉像栩栩,菩薩眉眼有大慈悲,手裏的玉淨瓶形态極美,像是在向人間播撒甘露。

突如其來的悲傷溢上心頭,她跪倒在地,淚珠滾落在地,無聲地哭了一時。

“我所求不多,一願親人安康,二願此生能找到來處,三願……”她略頓了一頓,遲疑地說了一句,“三願,大将軍能別總收拾我,好好地找一位将軍夫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潘春掀了簾子進來,正聽見這一句,她本就是個熱心腸的,大将軍讓她侍奉這軍爺,她自然拿青陸當主家,将飯食一一擺放好,這才細問了一句,“軍爺,您愁什麽吶?”

青陸臉色恢複如常,給潘春一個淺淺的笑。

“我愁腦袋上的包幾時能消呀。”

潘春就過去摸了摸她的腦袋,下了判斷。

“快好了,您頭還疼麽?”她将青陸扶着坐在了案桌前,見她安然坐好,乖乖巧巧的樣子,“大将軍待您多好啊,您不喜歡他?”

青陸并不覺得潘春多舌,只是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搖手澄清。

“嗐,哪裏談得上喜歡不喜歡啊,都是男子,說這個怪肉麻的,”她托着腮同潘春閑聊,“大将軍是瑤宮的神仙,我不過是山裏的草芥,天淵地別的,我哪兒配呀,再說了,我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腦袋雖還有些沉沉,可眼睛裏卻冒着小星星,青陸雙手托腮,小臉擠成了一堆,可愛極了。

“我呀,常常夢見他,等趕明兒我不當兵了,就去找親人,找他,嫁……”她差點說突嚕嘴,忙收了口,“就去娶我那個臭……妹妹,一輩子和他好,任誰都分不開。”

小小的小兵,雪白的面臉,黑亮的瞳,眼前像是展開了一幅閑适的畫面,有她的爹爹娘親,還有那個夢裏的少年。

她常常夢見他,在夢裏,他溫柔、可親,縱然喜歡逗她,可眼眉裏依然帶着笑。

帳裏喁喁私語,一字不落地傳了出來,雖輕盈卻清晰。

鴉青色的天幕下,星月隐現,黑雲快要飄過來,像是風雨欲來的征兆。

大将軍在帳外站成了一棵樹,窦雲在側,悄悄地瞥了一眼大将軍的臉色,那臉怎麽那麽白呢,像個勾魂的無常。

窦雲有點兒理解大将軍。

愛上一個男子,本就是艱難的事兒,更艱難的,是這個男子還不喜歡大将軍,一心要娶別的妹妹。

大将軍在寰州督促完遷徙百姓一事,便腳不沾地一路飛馳趕回來,連口水都沒喝上一口,一回來,便聽見了這樣令人紮心的話,多傷心啊。

就那樣站了一會兒,黑雲便壓了過來,将星月偷走,降下無邊的銀線來。

大将軍一言不發,把手裏油紙包着的杏脯往窦雲身上一拍,轉身便往那漫天的雨簾裏去了,窦雲腳一滑,撐了大傘便追了上去。

大将軍卻不要傘,推開他,一個縱身往那馬上躍去,旋即縱馬馳騁,消失在了天幕之下。

情窦初開,就栽了一個這樣大的跟頭,窦雲打心眼裏替大将軍難受,窦雲手裏的傘跌落在地,他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望着大将軍遠去的地方喃喃。

“可別想不開,去尋死啊……”他把懷裏頭的杏脯抱抱緊,自問了一句,“這杏脯還給鄭小旗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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