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告白(下)

一個精致到了骨子裏的人, 便是淋了雨淌了泥,那都是清洌的氣味,只是這一句臭哥哥, 叫青陸惶恐起來。

若是真聽了她同潘春的話,那也是聽進去一句臭妹妹罷了,哪裏來的臭哥哥呢?

青陸偷偷觑了一眼大将軍,他掀着自己的一角衣襟,好像真的在等她去聞, 怎麽辦呢, 上憲奇奇怪怪,她也只能舍命陪瘋,于是腦袋湊了過去, 小鼻子嗅了一嗅,便挪開了頭,往大将軍身邊兒一坐。

“可香可香了,像從香河裏撈出來的一樣,”她歪着腦袋奉承他,“您哪能是臭哥哥呢, 您是香哥哥。”

她在一旁奉承,辛長星不必看她, 都知道她此時的樣子,一定是可可愛愛。這一聲香哥哥,叫的他魂不守舍,只得以手握拳, 擋在唇邊虛咳了一聲,叫她不必敷衍。

“鄭小旗,你是生來就這麽巧言令色的麽。”他坐在那兒垂着眼眉, 烏濃的眼睫耷拉着,有種不甘心的況味。

青陸嗐了一聲,“您說什麽呢,誰生下來會說話的呀?還不是一句一句學出來的。”

她轉身出了門,打了一盆清水過來,打濕了面巾,輕輕遞在了大将軍的手裏,“您擦一擦吧,這麽愛幹淨的人,忽然這麽不修邊幅的,标下都有點兒心疼了。”

雨停了,月亮由雲裏探出來,一星兒幽藍的光,照着辛長星的面容上,冷冽而精致的側臉,分明的弧線向下,喉結細微滾動了一下,使他顯出幾分清雅從容的況味。

可他的心裏分明不從容,心跳隆隆地像是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她說她心疼他,這總是真心的吧,辛長星接過了手巾,倒是雪白幹淨的一塊,他在手裏倒換了下手,垂着眼睛。

“……本将軍手麻。”他又擺起了大将軍的架子,擡手把面巾又遞還給她,“路程雖不遠,可惜費工夫……”

他在說回雲州買雪泡梅子茶的事,青陸腦子有些昏昏,接過了面巾,小手輕輕抓起了大将軍的一只手,細細地擦拭了起來。

“您就這麽好這口茶?”她此時腦袋不清明,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大将軍在說什麽,她低垂着烏濃的眼睫,慢吞吞地捉着大将軍的手,一下一下的擦。

大将軍的手真美呀,纖細修長,指節如玉,就是手腕上怎麽多了一塊青紫,青陸拿面巾使勁擦了一下,卻怎麽都擦不掉,再一擡頭,便瞧見大将軍眉頭緊蹙,似乎有些疼痛的樣子。

“這是什麽呀,怎麽擦不掉。”青陸懵然一問,倒惹的上頭人倒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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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長星覺得這小兵太沒良心了,是他好喝這茶麽?還不是想讓她吃杏脯的時候,喝上一口,口感更佳?這會兒不僅不領情,竟然還使勁兒地往他碰傷的地方按,他看了她一眼,有些哀戚的意味。

“……這是塊淤青,你看不出來?”他點點青陸的腦袋瓜,讓她擡頭給自己看看,“你這眼睛是個擺設?”

青陸困的頭一點一點,重複了一下淤青兩個字,懵着雙眼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标下也有塊淤青……”

那雙小鹿眼蓋着半垂的眼睫,像把烏濃的小扇子,辛長星的心裏軟軟地陷了一角,他說我知道,右手擡起,将她的腦袋扳過來,拿一只手輕輕給她揉了揉。

“你這個包一直不消腫,”他揉了揉,一本正經地下了個定義,“後腦勺有頭發,也不能滾雞蛋,萬一越生越大,生出一個人面來,你便變成了雙頭人……”

青陸一下子把腦袋從他手裏掙出來,捂着腦袋瞠目結舌,“您怎麽這麽會吓人吶?哪有人會生兩個腦袋!”

辛長星嘆了一口氣,夷然地看了她一眼,“《益陽山事》裏,說有一個樵夫,腦袋被蛇咬了一口,之後便腫起了一個大包,半月之後後腦勺又生了一個腦袋,皆有眼鼻口耳,能人言,可視物……”

青陸聽得心驚肉跳,睡意一點兒都沒了,她擰着小眉毛看着他,“果真如此?”

大将軍面色坦坦蕩蕩,一點兒也沒有作僞的意思,他心中攢了一肚子的笑,面上卻不顯露,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這樣也有一宗好,日後你若無聊,便可同後腦勺聊天,倒也打發時間。”

夜深人靜地,檐上的雨滴間或滴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青陸毛骨悚然,喃喃地說了一句:“我要滾個雞蛋。”

她剛推門,似乎又想起來什麽,又趴在大将軍的膝前,問了一句,“夥房的雞蛋都是定量的,能不能……”

辛長星眼梢帶了幾不可聞地一絲兒笑,擺手,“能,管夠。”

青陸跳着就出去了,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拿布包着兩個滾燙的雞蛋出來,她兩個手倒來倒去,龇牙咧嘴地說燙燙燙燙燙,在大将軍的身邊兒坐下。

“您一個,标下一個。”她剝開兩個雞蛋,拿其中一個向着大将軍道,“給您滾一滾,萬一你也生出兩只手來……”

小兵似乎也不困了,目帶狡黠,捉住了大将軍的手腕,拿雞蛋在上頭滾來滾去。

剝了殼的雞蛋,質感軟軟彈彈,小兵矮着身子,盤坐在他的膝邊,垂着毛茸茸的腦袋,辛長星望着這顆腦袋,心裏軟綿一片。

她那只小手捉着自己的腕子,專心致志地在上面滾蛋,他沒辦法安定心神,看那布巾上還剩了一顆蛋,他拿起來遲疑了一會,揪了揪青陸腦袋上的那一顆茸團子。

“你這腦袋沒辦法滾,得剃發才行。”他拿着雞蛋在她腦袋上比劃了一下,覺得無從下手。

青陸猶猶豫豫地擡起了頭,辛長星心念一動,似笑非笑,“還不能只剃這一塊,得全剃光。怎麽着身為一個偉男子,還怕剃發?”

青陸生怕他看出端倪,立馬梗着脖子仰頭看他,“那有什麽可怕的,說不得我原該是個和尚吶。”她說完還是有點慫,低下腦袋繼續為大将軍滾蛋,“只不過眼瞅着就要打仗了,您隊伍裏出了一個和尚,說出去不大好聽,不知道的還以為您逼良為,啊逼僧還俗。”

她猶豫着拿雞蛋又滾了一滾,“那标下就不滾了吧,生出個雙腦袋,也沒什麽可怕的,我孤零零掼了,正好有人做伴兒。”

這話說的聲兒低,倒是挺平和的語氣,可沒來由的,辛長星的心裏就添了一星兒的酸澀,他揉了揉她的腦袋,“還未曾問過你,這玉淨瓶同你什麽幹系。”

不知怎的,他有些緊張,見她仍垂着眼睫,專心滾蛋,他又輕聲道,“你願說便說,憑你心意。”

青陸卻不以為意,雞蛋這樣細細地滾上幾遭,将軍青白的腕子上,那一塊青紫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她垂着頭同将軍說着話。

“标下小的時候,和家人走散了,乞讨過兩年,後來是我養娘收留了我。這玉淨瓶是我身上僅有的幾個憑記,所以對标下十分重要。”她輕描淡寫地說着,仰起了頭看大将軍,一雙眸子閃啊閃,裏頭似乎盛了汪清泉,“您那時候替标下贖回了玉淨瓶,标下感念在心,可是後來您又不還回來,标下夜夜心裏頭記挂着,傷心了好久。”

原來她也是個同親人失散的孩子。

怪道她這般油滑堅韌,原來還曾讨過兩年的飯,一定遭受過太多的罪。

所以她才為了回報養娘,替她兄長從軍來了?辛長星的心裏頭有些懊惱,眉眼間便帶了出來。

“那你從前便叫鄭青陸麽?”他輕聲問了一句,便見這小兵手裏頓了一頓,腦袋微微晃了晃。

“不是。”她聲氣兒和軟,小聲說着,“我也不記得我從前叫什麽,後來我身上帶着的帕子上,畫了一個月亮,就給自己胡謅了一個名字叫青陸。”

畫了一個月亮。

辛長星閉了閉眼睛,心頭跳了一跳,似乎哪裏勾起了他的記憶,可是卻毫無頭緒,他頓了頓,看向她。

“這名字不是胡謅的。你識字,還讀過書。”他想了想,聲音有些篤定的深穩,“萬事萬物都要返本還原。月亮,就該回到月亮的軌跡去。”

青陸手下一頓,仰着頭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嗐,叫您瞧出來标下是個讀書人了,怪不好意思的。”

月光寸寸晦暗,逐漸隐進了雲層,好像又要滴雨似的,辛長星默然了一會兒,便見自己腕子上的那只手不動了,青陸的腦袋便垂在了自己的腿上,睡得鼻息咻咻,像一只稚氣的獸。

他側過頭去看她的睡顏,憨甜憨甜的模樣,他怕弄醒她,只扶着她的頭,将她抱上了床,放下手的那一瞬,卻瞧見枕頭下滾出來一個小包袱,落在他的手邊。

小包袱散了一個口,露出了帕子一角,半枝海棠露了花瓣出來,他眼前忽地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他晃了晃腦袋,想抓住這個念頭,可腦中卻一陣昏沉——怕是淋了雨傷風了。

頭痛襲來,他将包袱掖了一掖,在青陸的手邊趴下,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陣兒悉悉索索的聲音驚醒,擡起眼睛,正瞧見那小兵捧着一枚雞蛋吃的香甜,像一只松鼠似的。

那個樣子實在可愛,他扶額,“滾了淤青的雞蛋如何能吃?”

青陸吓的将雞蛋全塞進了嘴巴裏,鼓着腮幫子為自己分辨。

“我餓了。”她理直氣壯,“更何況好好的雞蛋也不能丢掉呀,标下吃了它才好長身體。”

他直起身子,拿手指頭戳了戳她鼓起來的一邊腮幫子,叫她小心嘴巴腫起來。

“……上頭沾了淤氣。”

橫豎雞蛋進了肚子,青陸心滿意足地看了看外頭晦暗的天光,想要下榻,可是大将軍橫在她的床前,一不留神,頭一低便撞上了大将軍的頭。

這一下磕的瓷實,青陸捂着額頭,擰着小眉毛擡起了眼睛。

卻撞上了大将軍的一雙深眸。

像是晦暗的夜色裏,星星破雲而現,閃耀着璀璨的星環。

一霎兒心神俱靜,滿室只有輕風在流動。

破天荒的,青陸緊張地頭皮都發麻,大将軍這張好看到過分的面龐近在咫尺,她有片刻的分神,想要離的遠遠兒地,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勾了魂去。

辛長星勾唇一笑,伸出手指輕輕拭上了她的唇,拈下一小塊蛋黃。

“吃相太差。”他将她的慌亂盡收眼底,小小地取笑了她一番。

倏忽之間,窗外響起了一聲奏報:“大将軍,左雲營營将有戰事相奏。”

是窦雲的聲音。

辛長星收斂心神,拿手揉了揉青陸的額頭,推門而出。

天光仍晦,青陸就着那牡丹紋樣的茶壺喝了幾口,雪泡梅子茶真好喝呀,一瞬間都不困了。

在将軍營帳裏,左雲營營将奏報戰事,足足進行了兩個時辰,待一切事宜安排好,已然天光大亮,辛長星略伸展了一下身姿,打算換衣沐浴,小窦方兒卻掀了帳簾,鬼頭鬼腦地探了探頭。

“大将軍,這回小的趕着翁主坐的馬車回來,在車上收拾時,瞧見了這個。”他揚了揚手裏的一頁紙,“小的不識字,不知道可是有用,特來問您一聲兒。”

不識字的,看到帶了字兒的紙片,都當是個寶貝,小窦方兒不敢随意處置。

辛長星身心俱疲,叫他呈了上來。

滿紙的飛字,仔細分辨,是一副養胃的方子。

他閉了閉眼睛,剛想丢給小窦方兒,腦中卻醍醐灌頂,這字兒,為何如此熟悉?

他再度将手中的紙揚起,出了帳,在外頭對照着日光,仔細分辨。

這字。

分明是上一世,寫在他木碑上的狗爬體。

這樣的歪歪斜斜,這樣的墨團子,便是連将養的将,都同他木刻的碑上那個将,一模一樣!

他腦中氣血上湧,腳下便踉跄了幾步,有些目眩神迷。

小窦方兒連忙扶住了大将軍,驚慌失措,“您這是怎麽了?”

辛長星心跳如雷,那一日同妹妹、小兵青陸,一起去右玉購買沙棘,之後謄抄地這一副方子,他雖在肆鋪外站着,卻知道她二人在其中謄抄。

妹妹的字自幼習小楷,雖寫的一般,但決不會寫成這樣的狗爬體。

這字,是青陸的。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體檢查出了甲狀腺的一些小問題,加上卡文,所以有些耽誤了,再次向一直等更的仙女們致歉。

之後一定會準時日更,有事會提前說明。

二妞妞麽麽噠比心

感謝在2020-07-11 22:00:11~2020-07-13 14:00: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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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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