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營嘯(上)
恍恍雲煙裏的那個小小身影, 好像慢慢兒地落到了實處。
那個小小身影,穿着褴褛的戎裝,戴着歪扭的帽盔, 抱着他的屍體穿針引線,這樣動魄驚心的場景,曾經時時刻刻地出現在他子時的夢境裏。
她穿戎裝,肩脊瘦弱,她愛戴盔帽, 因着尺寸不合襯, 時常歪七扭八。
她針線活兒拙劣,偏偏愛縫一切,裝酒的布口袋, 鮮亮的綠帽子,由他這裏順回去的外衫和靴子,逮着空兒就要縫上幾針。
原來是她啊。
原來是那樣小小的她,将他的屍體抱回來,認真地為他縫補遺容……
也原來是那樣窮困潦倒的她,為他置辦薄棺, 采買紙錢,甚至還為他買了一個醜醜的紙美人……
可是上一世, 他與青陸從未有過交集,她為何要這樣待他?
鴉青色的天幕下,黑沉沉飛過去一片老鴉,凄厲的哀鳴聲如響哨, 一縱即逝。
辛長星在天幕下站成了一個樁子,手裏執着的那一頁養胃方,在風中嘩嘩的搖晃。他心中的懊悔快要壓抑不住, 不由地目眩神迷,腳下一個踉跄,扶住了撐帳的柱子。
夢入素未歷之境,素不相識之人,素無經驗之事,此稱引起夢,也是未來夢。
大夢伴随他重生而來,每逢子時疼痛如約而至,而這樣的疼痛和夢,自從他來到右玉營,遇見了青陸,消弭地一幹二淨。
怎麽從未将青陸同那個身影,聯系到一處呢?
他的心智大約是石頭做的,頑固不開竅,像是失了智一般愚鈍。
小窦方兒在一旁察言觀色,上前虛扶住了大将軍的手臂,看着大将軍額上的一層細汗,他有些遲疑,有些擔憂。
“您怎麽冒虛汗了?是腎虛麽?”他低頭看了一眼大将軍手裏頭的那頁紙,想着大約是一副治腎虛的方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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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長星此時的心境動蕩,哪裏還會同小窦方兒的口無遮攔計較,他閉目凝神,秋初的涼風劃過耳側,有甜腥之氣在胸口激蕩,掩口輕咳一聲,再攤開掌心,零星的血跡在其上醒目。
小窦方兒吓的寒毛倒豎,捂着嘴巴一臉驚詫。
“怎麽還咳出血了?該不會是……”他的一臉驚惶撞上了大将軍沉沉的眼眸,把後頭兩個字生生地變成了低語,“肺痨……”
辛長星推開他,叫他喚陳誠來,自己去帳裏坐了,用了一杯茶,這才将心神定了下來。
陳誠掀帳而來時,先是将雲、應、寰、朔四地百姓遷移內地一事細致回禀,這才向着大将軍問話,“您有事?”
将手邊的茶盞輕推,辛長星沉吟一時,“初到右玉時,你曾查遍右玉營七千六百人,尋找與月之紋樣有關之人。”
陳誠颔首,拱手稱是:“正是。當日您口述的那個紋樣,乃是一輪彎月,屬下一一查問姓名、籍貫、穿戴,并無一人同此紋樣有關。”
辛長星微微點頭,眸中有一星兒的閃爍。
“或許我們都找錯了方向。”他想到了昨夜,青陸枕下小包袱裏,露出的一角絹帕,其上有半枝海棠。
單枝海棠不成影,不是伴月便是在窗下。
目下後悔的,是昨夜沒有當機立斷,拿在手中端看一眼。
可是并不着急,橫豎青陸在他的身邊,他還有太多的時間去慢慢分辨。
他等不及要去見她,站起身來便要出帳,帳外卻有急報而來。
“禀大将軍,方才送來的戰報,目下左參将攻下土剌城,有大隊北胡人倉皇而逃,左雲營兩千護衛右玉三千百姓,在牙狼關正同這些北胡人碰上,百姓不聽號令,場面大亂,急待增援。”
若只是北胡的游兵散将,那實在不必擔心,只是恰逢上一世他戰死牙狼關的時間點,又有三千百姓需要顧及,辛長星心下雖萬分記挂青陸,卻委實不敢再生事端,思量再三,點兵四千,一路往牙狼關疾馳而去。
土剌城距右玉營百裏,同牙狼關一同伫立邊界線,北胡人進犯,往往第一個攻打的便是土剌城,長此以往,土剌城便成了一座空城。
左參将委實神勇,北胡人占了土剌城,不過三天功夫,便被左參将領兵攻破奪回,此番打下土剌城,即刻便要增防,由右玉營中抽調了五百騎兵,一千步兵。
又因着提防吳王的緣故,工兵部丙營的士兵四十七人,曉起便各自背着行裝,一路趕往土剌城。
青陸腦後雖有傷,卻不願獨自留在營地,一大早便同工兵部的諸位同袍,趕到了土剌城。
一路凄風冷雨,用時兩個時辰到達土剌城,眼前的景象令所有的士兵膽戰心驚。
騎兵們都是久經沙場的勇士,可步兵同工兵們大部分都是新兵,他們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縱然身強力壯,可仍舊是半大的孩子,哪裏見識過屍山血海、遍野都是腸穿肚裂、手腳俱斷的屍體,這樣觸目驚心的場景,令他們所有人心驚肉跳。
有膽子小的當場便昏了過去,其餘的人縱然從這些屍體中穿行而過,仍有許多人都扶膝而吐,涕淚直流。
青陸卻不怕。
她讨飯的那兩年,什麽樣的場景沒見過?野地裏什麽都有,不光是野獸的屍體,還有腐爛的死人。
大約是拐子的那一棍子,将她的膽兒給敲沒了,所以她不怕,心腔子裏全是勇往直前。
腳下的泥濘混着血水,被他們這些兵生生地淌出一條路,畢宿五在一旁吐的眼淚汪汪,扶着她的手臂不敢擡頭。
“陸啊,我怕啊,你說明兒咱們的屍體會不會也橫在這兒啊……”他小聲地哭着,腦子裏全是他老娘的樣子,“我想我娘啊,我死了她可怎麽活吶……她的病剛好一點兒,還沒看見我娶媳婦兒吶。”
這時候了,青陸也不想取笑他,手臂使勁地為他撐着勁兒,拿手去捂他的眼睛。
“閉上眼睛看不見就不怕了。”她小聲安慰他,“參将大人說,胡人都被打跑了,咱們是來這裏駐防的,不必打仗。百姓們都在往關內遷徙,你老娘不也托了你四叔帶着走麽?咱們把這裏守好,不讓胡人進去,咱們的親人不就能安安穩穩地搬遷了麽?”
雨天陰沉,青陸的聲氣兒和軟細致,一句一句地,說的畢宿五心也放寬了,他大着膽子往四下看了一下,腳邊卻踩了一只爛手臂,他吓的跳起腳來,一下子抱住了青陸的胳膊,閉上了眼睛“陸啊,不成啊,我看不了這些……”
一路拖拽着畢宿五進了堡子,行軍打仗自然不比在營地,哪裏能有供青陸一個人栖居的小屋子,只能同上千人一起在堡子裏同吃同住。
騎兵是寶,自然先去休憩,新兵們分出兩百人巡邏,其餘的暫時在堡中稍事休息,淩晨再去接替城防。
青陸同工兵部的同袍一起,冒着雨加固城防,一直到二更才回了堡子裏休息。
天邊最後一點的月輝,被黑雲漸漸地吞噬,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詭谲而又深邃。
堡子裏黑壓壓的,士兵們抱着自己的武器昏昏而睡,幾百人的鼾聲實在壯闊,青陸窩在堡子的最外圍,身旁靠着瑟瑟發抖的畢宿五,實在無法安睡。
堡門大敞,夜風夾帶着寒冽的雨偶然飄進來,快入秋了。
青陸望着門外的雨色,零星的一點鬼火在野外游蕩,她有些恍惚,這一幕她好像在哪裏見過,亦或她曾經經歷過?
她閉上雙眼,便有一幕幕的畫面閃過。
昔日的同袍,互相啃咬厮殺,形如鬼魅,甚至有人将衣衫除去,手舞足蹈,狀若瘋癫……
營将彈壓不住,把刀橫在她的脖前,即将要砍落而下……
青陸吓得一個激靈,把頭埋在臂彎。
好一時她才敢擡起頭來,悄悄地去環視四周。
堡內晦暗無光,士兵們隐在黑夜裏,鼾聲此起彼伏,像是蓄勢的野獸。
青陸不敢再想,把腦袋埋進了臂彎,悄悄地閉上了眼睛。
夜深寂靜如井,鬼火搖曳着,飄進了堡子,青灰色的芒星星點點,像獸的眼睛,詭谲而又兇惡。
不知是誰,在這靜夜裏突兀地發出了一聲尖叫,像是發了夢魇,尖利的像是被扼住了喉嚨,響破天際。
這一聲尖叫,驚的青陸渾身冒出了一層細栗,她的身邊人卻都慌了,不知是誰跟着,也一起驚叫起來,整個堡子裏嘯聲一片。
也不知是誰起了頭,開始有兵卒在黑暗中互相打鬥起來,于是,驚叫聲、撕咬聲、咒罵聲,充斥在在黑暗的堡子裏。
他們全都瘋了!
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告訴她自己,這是營嘯。
她不敢混跡其中,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拽着畢宿五慢慢地往外溜去,可是不知道是誰,在後面抓住了畢宿五的衣領,使勁兒地往後拖去。
青陸回身去拽畢宿五,可是放眼過去,有被長刀砍到了頭,流着鮮血的兵卒在她面前倒下,還有兩三個士兵打得密不可分,頭破血流,哪裏有畢宿五的身影?
眼前的人都形同鬼魅,青陸頭一次感覺到了害怕,她慢慢地往後退,卻見眼前一個壯碩的士兵向她奔了過去,雙眼混沌不堪,像是不能視物似的,他在青陸的面前停了下來,突然轉過身,背對着青陸,一把将自己的甲衣撕開,動作太大以至于連褲子都扯落一半,露出了半拉屁/股……
青陸吓得連連後退,最後轉身便跑,直直地跌入了一個懷抱,她駭的手腳亂舞,在來人的懷中奮力掙脫。
那人帶着清洌的松塔香氣,懷抱溫暖而深穩,他将她毛茸茸的腦袋輕輕按住,在她的耳邊輕聲安撫,聲音若雲中梵音,有着攝魄勾魂的奇異質感。
“鄭小旗,是我。”他輕輕地拍拍她的腦袋,告訴她不要怕。
青陸終于安靜下來,她在他的懷中探出腦袋,仰着頭去看他,深濃的眼睫濕漉漉地,像一把小扇子,她心有餘悸地吸了吸鼻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向他告着狀。
“他在我眼前脫褲子,我特麽要長針眼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對應本書的第一章 楔子
上一世,土喇城營嘯,營将抓住青陸立威,要砍她的頭,是大将軍救下了青陸,青陸記住了這個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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