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十五歲這年,任子楊讀初三。
上學期末,他拿到期末考試成績單,第一名的位置毫不意外地印着他的名字。
啧,無趣。
老師說他的戶口還在W市,要在S市參加中考的話,必須先把戶口轉過來。
回去跟家裏說了一聲,任子楊就沒把這當回事兒。
反正以他的成績,就算父母不着急給他解決戶籍的事,學校也會催的,他一點也不擔心。
只是沒想到,轉戶籍有點麻煩,恰好碰上外婆生病,媽媽要回W市照顧,索性給他轉學去W市讀半年,等戶籍辦好再回S市中考。
學校狠狠惋惜了一把,生怕他回到W市的小鎮,教育質量跟不上,把學習拖垮。
任子楊卻不以為然,初中的知識他早已融會貫通,只要語文、歷史、政治這些不落下,他回來依然還會是第一名。
小鎮只有這一所中學,桌椅有些舊,環境跟S市沒法兒比。
春寒料峭,陽光從玻璃窗照進來,感覺不到一絲熱度,木質課桌上黃棕色油漆有些剝落,望着陽光落腳處薄薄的浮灰,任子楊微微蹙眉,拿紙巾擦了擦桌面。
“啧,矯情。”
聲音是從他座位右邊傳過來的,任子楊扭頭望過去,只見一位穿着藍白相間校服的女生瞥了他一眼,眼中的鄙視毫不掩飾。
那女生瘦瘦的,校服套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她的臉頰帶着些嬰兒肥,本來有些可愛,配上鄙視的眼神,就變得可惡。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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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被人說矯情。
矯情?那是形容女生的詞彙,跟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有一毛錢關系嗎?
“我又沒點名,你幹嘛急着對號入座?”女生說完便将目光移回書本上,不再理他。
任子楊氣得暗暗咬牙,卻不能真跟一個小女生計較,有失風度。
只得暫時咽下這口氣,待上課時,他簡單做了自我介紹,老師把班上幾位班委介紹給他認識,任子楊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她是學習委員兼英語課代表沈安菱。
課間,任子楊跟同桌稍微打聽了一下,原來還是個學霸。
據說初中三年,幾乎每次期中、期末考試,她都是第一名,英語尤為突出,幾乎每次都接近滿分,唯一失分的地方是作文。
任子楊一手托腮曬太陽,一手拿只筆在手指上轉得飛起,懶懶望着沈安菱的側影,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燃起惡趣味。
第一名啊,不知道當你成為手下敗将,會不會哭鼻子,可千萬別給我機會說你矯情啊。
中考不是純文化課考試,還要應付實驗和體能測試。
眼下只有四五個月的時間,所以學校在體能訓練方面抓得也緊,每天早自習前,大家要在操場集合,跑五圈才能簽到打卡回教室。
五點半剛過,天還沒亮,操場邊攏共就四盞昏黃的路燈,給寒涼的清晨增添一絲暖意。
班上男女生分別排成兩隊,任子楊個子高,排在後面,望着前方沈安菱一甩一甩的馬尾辮,沒兩分鐘就越過她往前跑去。
啧,小個子跑得真慢,五圈跑完怕是要跑到早自習下課。
兩分鐘後,任子楊跑完一圈,再次經過沈安菱身邊,随意掃了她一眼,發現她吭哧吭哧腦門上沁着細細的汗,薄薄的劉海粘着幾根在額頭上,看起來有些虛。
任子楊往老師所在的起點位置掃了一眼,她才跑了半圈不到,至于累成這樣?
拿這體力去應付中考,她當監考官是她爸媽,會放水嗎?
“嗤。”任子楊輕輕嗤笑了一聲,突然加速向前,不再管她。
待五圈跑完,任子楊也有些微微發熱,回頭見沈安菱離簽到打卡點還差小半圈,他彎腰将雙手撐在膝蓋上,垂着頭,一副累極了的模樣。
“老師,我跑完了。”沈安菱的聲音不複初見時的嚣張,虛弱極了,肩膀一聳一聳地喘着氣。
“來簽到吧。”老師把中性筆遞給她,指了指簽到本。
任子楊頓時傻眼。
尼瑪,如果我記得沒錯,你頂多跑了三圈,竟然大言不慚說跑完了,糊弄鬼呢?
“你……”任子楊張口就想拆穿她。
沈安菱忽而擡眸望他,劉海像洗過一般貼在額頭上,大大的眼睛有些充血,眼白處紅紅的,托着烏油油的瞳仁,看起來像只淋了雨的貓咪。
“還走得動嗎?”任子楊不知為何,将原本想說的話咽了回去,吐出這麽幾個他自己都覺得油膩的字。
沈安菱身上無形的刺登時軟下來,低頭簽名,沒理他。
倒是一旁的老師笑着拍了拍任子楊的肩膀:“小夥子挺關心同學啊。”
聞言,任子楊身形一滞,老師你是不是眼神不好啊,您哪只眼睛看到我關心沈安菱了!
還有,她偷奸耍滑少跑了幾圈,您沒看見嗎,啊?
算了,跟女生計較這些小事做什麽。
任子楊非常帥氣地甩了甩頭發,徑直往教學樓方向走去。
“哇,好帥!”
“沈安菱,那就是你們班新來的同學嗎?”
“他叫什麽名字啊?聽說是從S市來的呢。”
幾位跑完步的女同學圍過來,個個星星眼,小聲向沈安菱打聽任子楊的情況,別說沈安菱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也懶得說。
語氣淡漠,帶着淺淺的鄙夷:“哪裏帥了?就是個矯情的娘娘腔。”
哪有男生皮膚比女生還好的,簡直白到發光,一看就是溫室裏長大的,不是娘娘腔是什麽?
上午第二節 課後,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學校喇叭壞了,課間操暫時取消,但老師還是把所有同學都趕出去放風,美其名曰祖國的花朵需要曬曬太陽。
沈安菱不想浪費時間,抱着本單詞書,在走廊角落,倚靠着柱子記單詞。
突然,面前的陽光被擋住。
任子楊掃了一眼她的單詞書,雙手插在休閑褲的褲兜裏,一條腿站直,一條腿曲着,仍然比沈安菱高出一個頭不止。
“沈安菱同學,你是不是忘了跟我說謝謝?”任子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湊過來跟她說話,不過,他認為她确實欠自己一句謝謝。
如果不是他早上口下留情,她可能要被老師罰多跑兩圈。
沈安菱擡頭,揚起臉望他,陽光晃得她眯起眼睛:“任子楊同學,你打擾我看書,是不是該跟我說抱歉?”
算你狠,我再找你說話,就怪我嘴賤。
任子楊冷着臉,回頭對上倆男生極力繃着的笑臉,顯然聽到了方才的對話,他面色越發難看,擡腳道:“起開!”
倆男生忙識趣地讓開道兒。
這會兒陽光燦爛,任子楊煩躁地脫下外套,随意搭在肩膀上,經過隔壁教室門口,往洗手間走去,引起一陣驚呼。
“太帥了吧!”
“一班女生太幸福了!”
“段考會不會重新分班啊,我要努力學習去一班!”
“就你那成績?醒醒哈,別做夢了!”
任子楊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有些不屑,不過這才是他習以為常的打開方式。
早春的天氣說變就變,前一天還陽光燦爛,第二天卻下起雨來。
不用晨跑這點,沈安菱是極滿意的,可她沒帶羽絨服,厚外套根本頂不住刀子似的寒風。
她只能多塞一件毛衣,凍得牙齒磕磕巴巴,瑟縮成一團往教室走去。
幸好教室有五十多號人,關上門窗,倒是不會凍得打哆嗦。
午休的時候,教室裏靜靜的,所有同學都趴在課桌上睡覺,時不時有窸窸窣窣的響動,是沒睡着的同學發出來的。
沈安菱也沒睡着,總覺得後頸、後腰有涼意,冷得無法入睡,她想坐起來看會兒教輔書,又不敢,因為隔一會兒就有老師來巡查。
心中正默默背着上午學的文言文,突然聽到教室門被推開,一股寒風呼呼灌進來,下一秒又被關上。
她以為是巡查的老師,可老師一向不都隔着窗後看一眼就走嗎?難道有人沒睡覺被逮住了?
想到這裏,沈安菱趕緊閉上眼睛,她向來是個乖學生。
“給,你的衣服。”是媽媽的聲音。
沈安菱猛地擡起頭,順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媽媽正站在一位女同學身邊,神情尴尬無措。
女同學身上搭着一件羽絨服,杏黃色,是她的。
似乎睡得正熟,突然被驚醒,女同學愣愣地道:“阿姨,你誰呀?”
原來是那女同學的身形跟她有些像,媽媽來給她送衣服,認錯了人。
沈安菱站起來,所有醒着的同學都笑了。
沈媽媽臉皮薄,當下紅的透透的,隔着課桌把衣服丢給沈安菱,匆匆開門走了,帶着灰溜溜的意味。
有同學還在笑。
沈安菱默默回到座位上,脊背繃得筆直,突然沉聲怒道:“很好笑嗎?你們沒有媽媽?”
說完,讓羽絨服搭在背上,拿羽絨服的帽子扣住腦袋,将臉埋在黑暗裏,身子微微發抖。
她跟同學說話一向很客氣,唯恐別人說她成績好,卻目中無人。
這是第一次在人前發火,說出那樣刻薄的話,還是當着所有同學的面。
沈安菱又氣又惱。
她氣媽媽認錯人,也氣同學嘲笑媽媽。
可她更惱自己,平日她心裏明明怨極了媽媽的做派,怨極了她的不公平,為什麽當別人笑媽媽的時候,她還是會心疼,還是會失控呢?
沈安菱惱透了自己的沒骨氣。
被吼過之後,所有人重新趴下,一時間安靜地半點響動也無。
任子楊側着臉,将頭枕在胳膊上,偷偷凝望沈安菱的方向,眼神若有所思。
她很愛她的媽媽吧,可為什麽身上總帶着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