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別離
如意與沈紹岩碰面的時候,曾有一次撞見了秦敬流和餘詩。
确切地說,是她看到了他們,他們并沒有發現她。
那一日她坐在常去的那家小酒館一樓靠裏面的位置上,面前擺着幾本書和兩個本子,沈紹岩在旁邊用俄文寫下要點,讓她回去仔細琢磨。
他們今日見面并不是為了報社的事情,而是沈紹岩見她的俄文學了這麽久卻不見長進,哀嘆她悟性太差之餘,大發慈悲表示可以抽出幾天的時間來教教她。如意被他嘲笑了這些日子,如今見他終于願意教她,忍下心頭的不服氣,還是滿臉感激地來赴約了。
眼看今日的內容就要學完了,一擡頭去看到一名身着紫色繡花旗袍的女子大步經過小酒館的門前,眼看便要走過卻猛地被身後的男子給拽住。
是秦敬流。
他用那樣焦急而懇切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女子,連聲道:“小詩你聽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哪裏讓你不高興了,你告訴我好嗎?你告訴我我一定改!”
餘詩一邊掙紮一邊道:“你沒有哪裏讓我不高興。我就是不想看到你!我看到你這個人我就煩!你不要再纏着我!”
“小詩……”
如意從他們出現在小酒館門前就猛地低下了頭,十分專注地看着面前的書本,頭都快觸到桌子上。
怎麽回事?如今這個情形,他們是吵架了嗎?北京城這麽大,哪裏不好吵,居然跑到這裏。
身為被無視和嫌棄的正妻,自己如今真是沒興趣去了解他們的這些愛恨糾纏。
沈紹岩忽然握住她的手,牽着她避到一旁的檀木屏風後面。如意茫然地擡頭看他,卻見他面無表情,神情比自己還要嚴肅。
“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她道。
沈紹岩回過頭,凝視她一瞬忽然扯唇笑道:“外面不是有你不想見的人嗎?”
“你知道?”她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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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看得出你不想見到他們。”沈紹岩溫和道。
他黑沉沉的眸子就這麽注視着她,十分專注,帶着不在乎一切的包容。如意看到這樣的眼神,忽然覺得心頭一陣柔軟。
這樣措不及防、狼狽不堪的時候,有這麽一個人,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及時看到她的心情,保護着她,順從着她。
外面秦敬流和餘詩的聲音還在高高低低地傳進來。這家小酒館本來就在一條十分僻靜的小巷子裏,此刻除了他們兩個以外恐怕一個人都沒有,是以他們兩人也都有點不管不顧,豁出去什麽都開始講了。
“是不是因為如意?”秦敬流問道,“因為我娶了她,無法給你名分,所以你才生氣的對嗎?可我是不得已的啊!我一早就跟你說過了,我跟她有婚約,不能背約。但是再過兩年,最多三年,我一定會跟她離婚的。現在是民國了,離婚已經不是什麽大事。你相信我,我不會騙你的!”
“你跟不跟她離婚關我什麽事?總之我就是不想再見到你,你不要再來找我!”
撂下這句話,如意聽到高跟鞋踩上青石板的噔噔噔的聲音。是餘詩跑開了,然後秦敬流也追了上去,很快兩個人都離開了這條小巷。
如意慢慢地從屏風後面出來,坐回到桌子前,沉默不語。沈紹岩也跟着她沉默,坐在她旁邊,幹淨修長的右手握着鋼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十分認真的樣子。
許久,他聽到如意輕聲道:“你看,這段話我這樣譯,可以嗎?”
沈紹岩擡頭,看到如意面帶微笑地将手中的本子推過來,用筆指着自己剛寫上去的那句話。
他盯着她半晌,也露出一個笑容,然後撫着下巴看看她寫的譯文,搖了搖頭。
“怎麽了?”如意睜大了眼睛,“不對麽?”
“不是,我只是在想,你都領悟得這麽透徹了,我這個老師恐怕也當不了太久了……”沈紹岩一臉嚴肅。
如意被他唬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是被戲弄了,頓時抓住本子就要去打他。沈紹岩虛擋了一下,還是任由她打了兩下出氣。
“你不要以為會了這些東西就了不起了,俄文可沒有這麽簡單。我這裏還有個特別難的,你看看該怎麽譯。”這麽說着将自己的本子推給了如意。
“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麽更難的。”如意皺皺鼻子,不以為然。這是她慣愛做的一個表情,沈紹岩一直覺得這個樣子的她有點像一只小豬,有些俏皮,又有些可愛。
如意信心滿滿地去看沈紹岩給她出的難題,然而目光一掃到本子上的內容就凝在了那裏。
沈紹岩看到她的神情,笑着湊近:“怎麽樣,是不是很難?冰雪聰明的方如小姐也不知道該怎麽解了吧。”
雪白的紙張上,用黑色的線條畫了一架梅花圖案的屏風,而在屏風旁邊立着一個身着旗袍的長發女子。女子低着頭,神情不豫,旁邊還有如意所熟悉的沈紹岩遒勁揮灑的筆跡:伊人蹙蛾眉,該當如何解?
沈紹岩素描畫得好她是知道的,可她卻不知道好到這個地步。明明是用一會兒的功夫随手畫出來的圖案,可那畫中的女子眉眼居然與自己有七分相似。
她看看那副素描,再看看一本正經的沈紹岩,終于揚唇大笑起來。
她雖然受了西式教育,從前也自命作風西派,可在秦府這一年多性子着實被拘得太狠,如這般放聲大笑已是許久沒有過了。
如今在自己清亮的笑聲中,她心中還僅剩的一點不快也随之煙消雲散。
沈紹岩看着面前笑得開懷的女子,心中似乎有一處堅冰在慢慢融化。
那感覺讓他喜歡,也讓他茫然,讓他不安。
秦敬流在半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抱着渾身是血的餘詩張皇地回來。如意知道消息時正在燈下譯一則《泰晤士報》的新聞,本來已經快譯完的稿子怎麽也收不了尾。
不是不難受。只是心底深處,比難受更明顯的,是擔心。擔心秦敬流。甚至擔心餘詩。
她知道這次一定瞞不過秦老夫人,果然第二天早上,她便被叫去老太太房間。然而等待她的卻不是一場婆媳之間關于兒子外室的讨論,而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女正在看同一張報紙,頭靠得很近,神情親密。
是她和沈紹岩。
如意心一沉,臉色瞬間煞白。
接下來便是不問緣由的責打。沒有審判,她已被定罪。秦老太太認定這是紅杏出牆,一邊打還一邊罵和洋鬼子混過的女人果然一肚子壞水兒。如意一遍遍地辯白,卻沒有人相信。她帶着一身的傷,在沁涼的青石板上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暈厥。醒來後老太太便命人送來一紙休書。
如意捏着那張薄薄的紙,渾身發抖,婆婆如何對她并不在意,可是秦敬流他怎可如此?不聽解釋,就憑別人一面之詞就休了她!
她覺得自己骨頭都在發寒,發瘋一般想要去質問他。可是等她沖進他們的房間,看到的卻是滿滿一屋子的人。老太太、秦敬流都圍在床邊,而原本屬于她的繡床上,躺着一個面容蒼白的美貌女子。大夫正在給她把脈,秦敬流握着她的一绺烏發,目光裏滿是憐惜寵愛。
是餘詩。
原來這便是原因嗎?他終于成功地說服了母親,可以娶他心愛的女子了,所以,這個秦家大院已經沒有她的位置。所以,她必須離開。可是為什麽,要用這麽不堪的理由趕走她,為什麽讓她走得這麽狼狽、毫無尊嚴?
如意跌跌撞撞地跑上大街,擡頭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覺得天地之大,無處容身。
是沈紹岩救了她。
她在沈紹岩的公寓裏睡了三天兩夜,醒來後只是看着銅床上的帷幕發呆。沈紹岩怕她餓着,熬了香甜的綠豆薏米粥喂她吃,她含了一口在嘴裏,只覺得苦澀,哇地一聲就全吐了出來。沈紹岩擱下碗,皺着眉頭看着她,好一會兒,才伸手将她攬到懷裏。他拍着她的背,輕聲說:“別這樣,如意。一切都會好的。”
他叫了她的本名,如意木然的表情終于被打破。她看着他,神情愕然。沈紹岩無奈笑笑,手掌撫上她的臉,輕聲說:“傻瓜,你的事,我當然知道。”
秦家很快迎娶餘詩過門。婚禮奢華而氣派,成親當天新娘的轎子吹吹打打走過了大半個京城。如意站在窗口,看着遠處人群簇擁着的花轎默默無語,直到轎子消失在視線她才轉身。
沈紹岩一直站在房門口靜靜地看着她,見她回頭,方上前開始給她換藥。她跪了太久,膝蓋上積了淤血,沈紹岩給她塗上藥酒,十指小心地揉搓。如意看着他的動作,腦子裏回憶起以前她扭傷了腳,秦敬流為她上藥的情形。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奈何郎心似鐵,妾只有揮淚別君,從此山高水長,永不牽念。
“我會忘了他。”如意冷靜地開口。沈紹岩的手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噢”了一聲。
一個月後,沈紹岩和如意一起前往上海。
臨行的前天晚上,秦府莫名其妙起了大火。如意聞訊趕到了的時候火已經被撲滅了,昔日氣派的秦家大宅燒得只剩下斷壁殘垣。一旁的街坊絮絮地說這簡直是件奇事兒,一屋子下人都逃出來了,獨獨老夫人、少爺和新少奶奶沒能幸免。她對着焦黑的牆壁,欲哭無淚,牙齒把嘴唇兒生生咬出了血。
從夜晚站到黎明,晨露微稀的時候她終于轉身,對昨夜尋到這裏、陪她站了大半夜的沈紹岩苦澀一笑,問道:“你不會離開我,對嗎?”
沈紹岩大步走上前,将她帶入懷裏。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頭頂,如意聽到他略微喑啞的嗓音:“我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嘤嘤嘤嘤,沈教授你溫柔體貼威武雄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