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紹岩
學生運動越鬧越大,波及範圍也越來越廣。如意忍不住,開始瞞着家人給各大報刊寫文章,翻譯海外評論,居然獲得不錯的反響,一家大報社的編輯甚至約她見面。
如意沒想到會因此見到那天街頭偶遇的男子。
安靜幽雅的咖啡屋裏,坐在角落的英挺男子看看手裏的報紙,再看看如意手中一摸一樣的一份,遲疑地開口:“方如小姐?”
如意也是驚訝:“沈編輯?”
确認無誤,兩人皆是撫額長嘆。
那男子便是北京有名的時論作家和編輯,同時也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教授沈紹岩,五月四日那天他便是在街上組織學生游行。在得知如意就是最近發表衆多犀利文章的愛國作家方如後,沈紹岩微眯了眼睛,靜靜打量了她一下,笑道:“沈某走眼了。”
如意今日出門前特意換了衣裳,一身月白绛紗旗袍,長發披肩,額前一排齊齊的劉海,恰恰到眉端,襯得一雙眼睛大而清亮,眼波流轉,明淨照人。聽到他的隐隐的誇獎,如意心中莫名的喜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右臉頰上一個酒窩深陷,更顯甜美動人。
沈紹岩看到她的笑容,一時有些失神,端起咖啡也忘了喝,好不容易拉回神智,怕再失禮,只得咳嗽一聲,開始說明來意。原來沈紹岩供職的報社最近急需大量的譯稿,人手不夠,而如意的海外評論一向譯得最好,所以想請她幫忙。如意爽快答應,他為表示感激,堅持要送她回家。如意推辭不過,坐到秦府附近,便道謝下車。怕被街坊看到,故而腳步飛快。
沈紹岩雙手扶着方向盤,定定地看着如意奔跑的背影,神情不可捉摸。
那以後他們便時不時見面,地點卻總是變來變去。沈紹岩處境微妙,一面飽受贊譽一面時常被政府逮捕,因此他行事極為小心。他沒有問過如意的真實身份,仍舊以筆名稱呼她,這也正合了如意的心意,因此每次見面都沒有推拒。只是有時候她也有些疑惑,怎麽會有這麽多稿子需要她譯?
沈紹岩給的解釋是:“我是在俄國留學的,英文不太好。別的人都比不上你。”
如意被他直白的贊美逗樂了,心頭的疑惑也就抛開不再理會。
有時候沈紹岩也會請她吃東西。都是些小吃食,焦圈、糖耳朵或者一大紙袋的糖炒栗子,熱乎乎的一邊吃一邊讨論文稿。
有一次聊天時如意忽然問起五四那天,他怎麽會那麽平靜:“那麽熱烈的氣氛,你卻好像一點反應都沒有。”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在吃奶酪魏的合碗酪。淡青色的小瓷碗裏盛着瑩白誘人的奶酪,抿一口,滿口的奶香和淡淡酒香。沈紹岩聽到她的話愣了一下,然後看着手上的瓷碗,淡淡地說:“因為知道,要走的路還很長。”
他平靜無波的語氣下隐隐的寂寥和苦悶讓如意心頭一痛。她受不了氣氛的凝重,強笑着将他的奶酪翻轉過來,懸在他頭頂,說道:“果真是一滴不灑,不然你的頭發可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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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紹岩凝眸注視着她。她的笑話如此拙劣,可想讓他開心的意圖是那麽明顯。他只覺得心頭微微牽動,一陣暖意彙入四肢百骸,終于扯動嘴角,微微笑了起來。
這樣的秘密集會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危險的。
有一次他們正在一家小酒館裏讨論文稿,突然就聽到外面一陣嘈雜。沈紹岩反應飛快,抓住如意的手就朝樓上跑去。她捏着文稿,被動地跟着他上樓,木制的樓梯一踩便發出咚咚的響聲,如意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咚咚的劇烈跳動。他的手心滾燙,還有細密的汗,她只覺得他握着她的部位像被鐵烙了一樣,燙得吓人。
他們躲進密室,透過縫隙,看到幾個背着槍的大兵上了樓。她不自覺的握緊了手,惴惴不安,沈紹岩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出事。”
他的呼吸灼熱,吹拂在她的脖頸。他竟離她這麽近!而自己方才竟握緊了他的手!如意只覺得臉頰滾燙,一顆心卻奇跡般的安寧下來。
秦敬流在某個早上狀似無意地問道:“我看你最近總關在房裏,是在忙些什麽嗎?”
說這話的時候,她與秦敬流正一起陪秦老夫人用早飯。聞言她小心地瞥了秦老夫人一眼,見她還是沉默地喝粥這才心下稍安,微笑道:“不過是閑着無聊,翻一翻以前的書而已。”
“你的那些書還是少看的好。”秦老夫人淡淡接道,“女人家認得幾個字就夠了,哪裏需要懂那麽多?相夫教子也用不着那麽多學問。”
見如意沉默,她又皺着眉補充道:“更何況,你看的還淨是一些洋鬼子的東西,亂七八糟,不知所謂。我看你就是那些東西看多了,性子才會這麽古怪,我見了就煩。”
秦敬流看如意面色有些難看,再看母親也帶了幾分怒氣,忙安慰道:“娘,如意她就是這樣子,您又何必跟她計較?您身子才好一些,別氣着了自己,否則才真的是得不償失吶!”
秦老夫人厭惡地看一眼她,扔下碗:“我不吃了。”轉身便朝自己的房內走去。
秦敬流忙跟了上去,低聲勸慰,不時逗趣一句。如意坐在原地,聽着他的聲音越來越遠,待到完全聽不清的時候才慢慢地嘆了口氣。
這樣不分來由的責罵她初初遭受時總是能氣大半天,只是如今大約是習慣了,心裏也不覺得怎麽難過了。
那天下午她還是冒險出去見了沈紹岩。兩個人約在碧湖之畔,沈紹岩拿了幾本厚厚的書籍,立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如意遠遠地打量他,心中忽然覺得他的身姿比身後的那顆大樹還要挺拔高大。
兩個人交換了文稿,并肩沿着湖邊邊走邊說話。沈紹岩将一本白色封皮的書籍交給她,道:“你上次跟我說你的俄文學了個開頭就斷了,如今想再撿起來,叫我給你選幾本俄文小說。我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這本合适一些,你拿去就當邊看故事看學語言吧。”
如意接過來,看着封皮上那幾個黑色文字,憑着自己勉強入門的俄文念道:“《安娜卡列尼娜》?我知道這本,托爾斯泰寫的嘛。”
“沒錯。”沈紹岩笑道,又遞給她一本黑色封皮的書籍,“這是中文譯本,你有看不懂的可以對照着看。”
如意翻了翻,忽然覺得不對勁,皺着眉頭去看譯者的姓名,然後笑道:“我就說這個行文的口吻怎麽這麽熟悉,原來是你譯的。沈大編輯,想不到你除了寫寫文章之外,居然還譯過這麽長的小說!”
沈紹岩搖頭道:“你就不要取笑我了,以前譯的東西而已。你若看不慣,我再給你找別的譯本?”
“不,不用了。”如意疊聲道,“我就看這個。你的東西我最喜歡了。”
沈紹岩聞言似乎愣了一下。如意看到他的神色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一時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低着頭胡亂地翻着手裏的書,想了想還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斟酌了語句輕聲道:“我是說,你譯的東西,我很喜歡看……”
沈紹岩笑了笑,目光投向遠處碧湖上凫水的野鴨子,沒有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奶酪魏的合碗酪雖然號稱一滴不灑,但是據吃過的人說【反正我沒吃過】,像如意這樣倒扣過來還是有很大可能會灑的,如果是吃過一口的絕灑無疑……所以,我們就當做一百年前的合碗酪比較結實或者沈紹岩的沒吃過……
如果真的倒扣在他的頭發上,我想沈教授也許會面無表情地說:分手吧,我找手不賤的菇涼幫我翻譯……然後這個故事就提前結束了……【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