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誓言
餘詩只在巡捕房裏待了七八天便被放出去了,似乎是有個什麽大人物為她作保。她離開的時候朝如意笑了笑,蒼白的臉色難掩姿容明麗。如意卻在心裏輕輕嘆息。她知道,這個本該錦衣玉食的前清格格,如今已經踏上了一條滿是刀刃的血路,而她們自此一別,也許永遠不會再見。
第十五天,沈紹岩終于把她弄了出去。出了巡捕房就看到立在風中等候她的英挺男子,如意拉緊了外套,淡漠地看着他。
一路無言。
她前腳跨進家門便順手抓過門口的花瓶朝他砸去。準頭不夠,沒有砸中他,而是重重地落在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琉璃碎片和着水灑了一地,連同裏面清香的百合一起訴說着狼籍。
沈紹岩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道:“你都知道了?”
是。她都知道了。
沈老先生被前清一個王爺害死,沈紹岩為報父仇到處尋找王府後人,終于找到了毓詩,也知道她和北京秦家少爺關系密切。而在他徹查秦少爺資料時,又得知秦少奶奶一直化名向他所在的報社投稿。于是有了後面的咖啡館約見。
一場利用。
然而如果事情只這樣簡單倒也好了。餘詩告訴她,沈老先生的死,和她的父親也有關系。方家突逢巨變,也不是因為時運不濟,而是被人設計。亂世裏的仇恨,總是格外糾纏複雜。
她應該做什麽呢?接手沈紹岩的事業,為父報仇,殺了他再等他的朋友親戚來找她報仇。周周轉轉,無止無休。
也許等不到別人找她報仇,她就死掉了。
沒有他,她要怎麽活?
沈紹岩定定地看着如意,眼露悲戚。他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早就知道。
從頭到尾,她都是最無辜的人,可他卻一次次地摧毀她的生活。年少時的偏執讓他逼死她的父親,害她失去家族的庇佑。後來他發覺自己隐約的愛戀,驚慌之下為了表示他對她的憎惡,特意寄給秦老太太那張照片,又令她被夫家驅逐。
可也是因為那張照片,他有了名正言順照顧她的機會。他甚至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早預料到這一步才會寄出那張照片。
他想起她生日那天晚上,他與子謙站在陽臺上,月色下的紅玫瑰開得妖冶又豔麗,可子謙的每一句話都讓他的心一寸寸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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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靜地跟他挑明:“既然你在意她,便該知道,有些事情她早晚會知道,到那一日,事情便無法挽回。”
他眼中的便光就此暗了下去,從此開始對她閃避躲藏。
他太惶恐。他們在一起越幸福他就越害怕。不敢跟她坦白真相,怕她知道後會離開,可又害怕她知道他的隐瞞會更加生氣。最重要的是,不跟她說明一切,他就沒有勇氣表達出自己的情感。
他知道他沒有機會了。殺父之仇加上七年的欺騙,足以讓她恨他一生一世。他捏緊雙拳,手背上青筋暴跳。
如意看着一臉絕望的沈紹岩,忽然問道:“你生日那次受的傷,是餘詩弄的?”
他深吸口氣,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發出聲音來:“是。我早放棄報仇了,那次是街頭偶遇。後來起了争執,我錯手傷了秦老夫人,她便說讓我刺她一刀,她再刺我一刀,從此兩不相欠。我答應了。”
如意看着他,忽然揚手扇了他一巴掌。他沒有躲,被打得臉側向一方。如意看着紅腫的手,慢慢地說:“我可不欠你的,這一巴掌不用你還回來。我們從此也兩不相欠。”
她是笑着的說這話的,臉上甚至帶着俏皮的神情,可是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沈紹岩看着她,眼中神色不知是悲戚還是欣喜。
良久,他伸手将她帶入懷中,緊緊抱住。
似乎再願不松開。
那天晚上如意興致勃勃表示必須吃一頓好的來慶祝彼此解開心結,同時補上她的壽宴。說到這裏時她略帶幾分幽怨地看向他,暗示自己因為他的錯誤已經整整六年沒過過生日了。
沈紹岩理虧,摸摸鼻子連聲道好,一副只要你原諒我什麽都由着你的樣子。
宴席設在涼亭裏,如意換好衣服過來時,沈紹岩正端着一個小巧的青瓷纏花酒壺在自斟自酌。她奪過他的酒杯,湊近唇邊抿了一口,然後笑道:“主角兒沒到,怎麽可以自己偷喝?”
沈紹岩卻沒注意她的話,只是看着她花蕊般嬌嫩的雙唇,想着她方才貼上的地方正是自己飲酒時嘴唇所貼之處,這麽一想,他就覺得喉頭發緊,清涼的夜裏也覺出一絲燥熱。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如意整晚上不停說笑,活潑得有些怪異。沈紹岩被她時不時的親近弄得心浮氣躁,恨不得立刻結束了晚飯逃回房間去。好不容易吃完了飯,如意卻又跟着沈紹岩去了他的房間,非要看他為她準備的生日禮物。沈紹岩笑笑,從櫃子裏抽出早備好的織錦盒子遞給了她。
盒子裏是一件月白绛紗旗袍,如意初看便覺得有些眼熟,一思索,猛地想起這是當年在咖啡廳第一次見他時穿的衣服。心底猛的一陣酸澀,她吸吸鼻子,強忍悲傷,擡起頭沖他粲然一笑:“我換給你看好不好?”
沈紹岩背轉身子,如意在他身後換衣服。他聽到衣服簌簌的聲音,額頭都在出汗。正覺得呆不下去的時候,就聽到如意聲音柔婉地問道:“你看我這樣穿好不好看?”
他知道自己不該回頭的,可是身體完全不聽使喚。他回過頭,看到鏡子前的如意長發披散,月白旗袍顯得肌膚通透,只是旗袍領口的扣子并沒有扣上,露出一塊皎潔的肌膚。而她明亮純淨的大眼睛正沖他忽閃忽閃的眨着,眼底深處有一絲無法掩飾的緊張。
沈紹岩終于明白方如意想要做什麽了。看着眼前極力掩飾忐忑的女子,他忽然覺得自己糊塗了一晚上實在有些木讷。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時,如意正靠在他的懷裏朝他微笑。他叫她閉上眼睛,如意只覺得一個冰涼的東西套上了她的手腕,睜開眼,便看到一只瑩白通透的玉镯。沈紹岩握着她的手,輕聲說:“這是娘親的東西,早就想給你了。”
如意靠在他的胸口,深深的笑起來,眼角卻滲出淚水。她緊緊地抱着沈紹岩的腰,一字一句地說:“紹岩,你去參軍吧。”
沈紹岩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抱緊了她。
就像餘詩說的,家國大義面前,兒女情長只能擱置一旁。當年在秦家大院門口,因為愛,他對她許諾永不離開。可是如今有更重要的東西擺在面前,讓他們心甘情願以分離去交換。
方如意和沈紹岩在半個月後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兩人都是新派人,舉行的也是西式婚禮。雪白的婚紗,黑色的西服,就在他們常去的一個小教堂裏,兩個人手牽着手,在神父的見證下許下了一生的誓言。
婚禮三天之後的清晨,沈紹岩出發去投軍,如意在碼頭給他送行。江邊風大,将她的頭發吹得淩亂。沈紹岩溫柔地替她攏好頭發,在唇上落下深深一吻,然後說:“等我,我一定會回來。”
如意笑着點頭:“我會等你,直到你回來。”
汽笛陣陣,輪船帶走了她的新婚丈夫。如意看着船頭那個黑點越變越小,終于什麽也看不見。
水天渺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