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分歧
“你為什麽不接下那件委托?!”
一進安布蘭莊園的大門,朱利亞諾便歇斯底裏地朝恩佐大吼。刺客煩躁地揮揮手,表示自己要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他向書房走去,朱利亞諾咬着嘴唇,憤懑不平地跟在他身後。
“你不是緘默者嗎?為何拒絕委托人?”
“緘默者擁有選擇接受與否的自由。”恩佐臉色陰沉。
“我想不出你有什麽理由拒絕!委托人的目标是博尼韋爾,這豈不正好?他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目标,我能為家人報仇,而你能收取酬金,你為什麽不接受?”
“這和我最初的設想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我原本計劃花個幾年時間,将你培養成合格的緘默者,然後由你自己親手去了結仇人,我則完全不參與你的複仇。”
“你已經參與了!你最初的計劃是我付你足夠的酬金,然後你替我殺死費爾南多和博尼韋爾,只不過我沒錢,所以你才改變了計劃。現在有人出錢賣博尼韋爾的人頭,同我的目标不謀而合,你為什麽不願意?”
恩佐推開書房的門,然後迅速關閉,朱利亞諾用腳擋住門,趁機擠進書房。
“如果我接受這樁委托,殺死博尼韋爾,你又需要做些什麽呢?你大仇已報,就永遠不會成為緘默者了!”
“我又不是閑在一旁無所事事,我也會幫忙啊!成為緘默者只是我複仇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但那是我的目的!”恩佐抓住朱利亞諾的衣襟,失控地大吼。
朱利亞諾愣住了。他從未見過恩佐這麽惱火的模樣。恩佐對他來說一直像一個神秘的符號,像一尊充滿神性的偶像,一舉一動都合乎某種凡人無法理解的規範,而那種規範無疑是充滿美的。可現在恩佐自己打破了那種規範。朱利亞諾現在才意識到,緘默者的華服之下包裹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他們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氣憤、懊惱、憂傷。然而他們一旦戴上緘默者的面具,就會摒棄那些世俗的情感,摒棄身為人的一面,變成充滿神性的符號。
朱利亞諾從未思考過成為緘默者會有這樣一層意義。
恩佐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松開學徒的衣襟。一瞬間,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但很快恢複原狀。他推開朱利亞諾,走出書房。朱利亞諾追上去,他不耐煩地吼道:“別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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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朱利亞諾氣沖沖地甩上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片刻之後,他聽見窗外響起馬蹄聲。那聲音逐漸遠去了。莊園安靜下來,只剩下微風拂過樹梢,吹落秋葉的沙沙聲。
有人敲了敲門。朱利亞諾還在生悶氣,一聲不吭。外面的人自顧自地開了門。是管家伯納德。他端着一只木托盤,盤中盛着一杯冰薄荷酒。他鞠了鞠躬,将酒杯放到朱利亞諾面前。朱利亞諾本想說“我不想喝”,但他生氣得很,幹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薄荷酒像冰冷的瀑布灌進他胃裏,令他咳嗽起來,有那麽一會兒,他覺得酒精使他更加憤怒了,但時間長了,怒火反到被冰冷的飲料壓了下來。
“恩佐呢?”他問管家。
“剛剛騎馬走了。”
“他去哪兒了?”
“老朽也不知道。”
朱利亞諾不高興地想,他還能上哪兒去?人在生氣的時候,無非找個渺無人煙的地方待着而已。他才不願傻乎乎地追出去。他自己還需要安靜呢!
他吩咐伯納德去準備晚餐,并送到卧室,接着他回到房間,一頭倒在柔軟舒适的羽毛床上。他真搞不懂恩佐在想什麽。博尼韋爾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是委托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目标。他們大可以合作,他報仇,恩佐領賞,各取所需,一石二鳥。就算他不成為緘默者又能如何?他本來也沒打算一輩子當一名見不得光的殺手。緘默者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階段。等他的家族沉冤昭雪,他就會成為薩孔家族的新族長,帶領家族走向複興。為什麽恩佐非要執着地将他拖進緘默者的行列中呢?
恩佐一整天都沒回來。第二天,朱利亞諾稍微消氣了,他思來想去,覺得恩佐可能在他身上寄托着某種希望,就像老師總希望學生繼承自己的事業。他應該早點把話說清,這樣恩佐就不會對他抱着無謂的期待。他的人生還那麽長,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一輩子當一名刺客。假如他要退出緘默者的行列,感覺又有些對不起恩佐。如果可以,兩者兼顧自然最好,但一邊管理家業,一邊殺人,這可能嗎?
朱利亞諾無心練劍,也不想看書,一上午都坐在庭院裏發呆。他時而想,要是沒遇到那個委托人就好了,反正他的委托無人敢接,博尼韋爾還能茍活幾年,等他成為緘默者再取梵內薩總督的項上人頭也來得及,也不會和恩佐争執;時而又覺得恩佐簡直無理取鬧,這樁委托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簡直就是命運把他們推倒風口浪尖,他不肯接,簡直是瘋了。
渾渾噩噩度過了上午,管家伯納德喊他吃飯。餐廳中空空蕩蕩,只有他一人用餐。真古怪,從前也只有恩佐和他兩個人而已,為什麽那時他從不覺得餐廳這麽空曠,這麽冷清?就連飯菜都味同嚼蠟。朱利亞諾明白不是莊園廚師水平下降,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恩佐說過他什麽時候回來嗎?”朱利亞諾問管家。
“沒有。”伯納德回答。
“他走的時候帶了什麽?”
“沒帶什麽。兩位剛剛回來,馬夫還沒來得及卸下行李,恩佐主人就騎馬離開了,所以應該只帶了馬和原本的行李。”
“他朝哪個方向去?”
“老朽沒看到。”
“一定有人看到!比如馬夫、仆人!快去問問!”
伯納德應聲退下。下午時,他報告朱利亞諾說,馬夫看見恩佐往北方去了。可北方那麽大,他究竟會去哪兒?他會不會遇上什麽危險?不……笑話,恩佐怎麽會遇上危險,他那麽厲害,遇上他的人才會有危險……
第三天,朱利亞諾一起床,來不及洗漱,便問伯納德恩佐是否回來了。伯納德回答沒有。于是朱利亞諾一整天都心情低落,幹什麽都提不起勁。有好幾回,他恨不得騎上馬去追尋恩佐的蹤跡,但那無異于海裏撈針。況且倘若他們剛巧在路上錯過了怎麽辦?
他只能無精打采地度過一天又一天,不論是練劍還是讀書,甚或去附近的小鎮游玩,都令他提不起興趣。直到又過了一周,他才猛然意識到:恩佐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和恩佐的意願有着本質上的分歧,當恩佐發現他并非自己理想中的弟子時,心情會怎樣?委托人肯定不會同意讓恩佐先培養他幾年,等他能夠獨當一面,再實行刺殺計劃。但朱利亞諾催促恩佐接受委托,卻是在違逆他的意志,得到的結果是恩佐離家出走。
恩佐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抛下了他,再也不願蹚這趟渾水,從此遠走高飛?
他要複仇,是不是只能靠自己?他還遠遠算不上一名刺客,只能說是半吊子的學徒,以他的能力,要怎麽才能刺殺梵內薩總督?
他做不到。但他必須去做。他不能在這座莊園中空等。既然恩佐不願意幫他,那麽他只能靠自己。
朱利亞諾立刻命令伯納德收拾行李,預備馬匹。一旦準備停當,他就出發,返回故鄉,去面對他的仇敵。伯納德似乎看出他去意已決,所以準備得非常迅速,不到半天時間,就将旅行的必需品打包完畢,馬匹也備好了。朱利亞諾自己收拾了“教室”,将那些五花八門的書放回書房的書架上。每放一本,有關恩佐的一段記憶就會浮現在腦海中。講這一本《遠征記》的時候,恩佐笑話了撰寫書籍的學者;講那一本《古代語法學》的時候,恩佐誇獎他基礎紮實,幾乎用不着再教什麽……最令朱利亞諾傷感的是愛麗切·伊涅斯塔的著作。恩佐朗讀過它們中的每一本。每将其中之一放回書架上,朱利亞諾耳畔都會想起恩佐清朗的聲音,像一杯甘醇的美酒澆灌他的心田。他再也聽不到那美好的聲音了。
朱利亞諾幾乎要落下淚來。
“少爺!朱利亞諾少爺!”
伯納德的聲音打斷了朱利亞諾的傷感。老管家不知何時進了書房,他竟絲毫未曾發現。
“怎麽了?”朱利亞諾低下頭,不讓老管家發現自己眼中打轉的淚水。
“有一個人騎馬正從北方的道路向莊園這邊行進。”伯納德說,“老朽年邁眼花,看不清那人形貌,您是否……”
他還沒說完,朱利亞諾便沖出書房。莊園最頂層有一座露臺,視野良好,能将周圍的景致盡收眼底。朱利亞諾登上露臺,與此同時,他聽見了急促的馬蹄聲,正由遠及近。
他眺望北方。一名騎手正沿着莊園北方的道路策馬而來,穿過牧人放養的羊群,穿過河流上飛架的木橋,穿過風中起伏的田野。秋日的陽光灑在他飛揚的金發上,宛如一面舞動的絲綢旗幟。朱利亞諾決不可能認錯。
恩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