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交易

“想不到能在離羅爾冉如此遙遠的異邦與二位再會,真是奇緣啊。”

吟游詩人雷希被恩佐請到銀海鷗旅館二樓,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堆靠墊中間,享用老板娘送來的點心和飲料。老板娘送食物來的時候,不注地打量吟游詩人,被詩人發現後,她的視線又在恩佐和朱利亞諾之間徘徊游移。恩佐在搞什麽呢?老板娘思忖。他已經有了一個這麽漂亮的小學徒,居然又勾搭上一名美貌的詩人?胃口也太大了吧?

三位當事人自然不曉得老板娘的困惑。遣走這位熱衷于編排客人之間各種愛恨情仇的婦人後,恩佐立刻關上門,坐在雷希面前。

“許久不見,您一切都好嗎?”

“就那個樣吧。兩位似乎過得不錯?”雷希環視豪華的套間,“這麽舒适的住所,我區區一介吟游詩人可是想都不敢想。”

“您大可以和我們一起住。”

“多謝,但我已經租下了碼頭旅館的一個房間。”

“什麽風把您吹到贊諾底亞?”

吟游詩人慢吞吞地将老板娘送來的糕點撕成小塊,淋上蜂蜜:“大概是約德海岸常刮的西風吧。”

“您真會說笑。”

“我一直想游歷偉大的約德諸城邦,便随着一艘商船南下,來到贊諾底亞。聽說這兒氣候溫和,冬季雨水充沛,不若北方那般嚴寒,作為一個四海為家者的過冬之地相當不錯。”

“您莫非想在這兒施展才藝,博得某位恩主的垂青,安逸地度過冬天嗎?”

“當然,對于我們這種人,這樣過冬才是常态。”

吟游詩人周游列國,行走四方,向來居無定所,但是一到冬天,道路積雪結冰,旅行就會變得很困難。通常吟游詩人都會尋找一位貴族或鄉紳做東,這樣整個冬天就能待在溫暖舒适的城堡或是莊園中,既無衣食之憂,又能施展才華。春季來臨時,吟游詩人會帶着鼓鼓囊囊的錢包辭別恩主,重新踏上旅途。

貴族鄉紳們也喜歡留一位有趣的藝人在家中表演。居住鄉野的大小領主冬季缺乏娛樂,招攬旅行藝人是最好的方法。在某些國家,冬天是所謂的“社交季節”,從春天到秋天,貴族鄉紳們忙于産業和生意,到了冬天,終于有時間展開社交(順便炫耀一年來積累的財富和見聞)。他們會在秋季離開家鄉,來到首都或是某座大城,然後一連數月都在各種晚宴、舞會和沙龍中流連。此時對各類藝人更是求之若渴。一到秋末,數不清的馬戲團、樂團、歌手、雜耍藝人和吟游詩人便會聚集到城市中,大家各展才華,尋覓生意機會。

在朱利亞諾的家鄉梵內薩城邦,冬天甚至還會舉辦音樂競賽,在競賽中拔得頭籌的樂手或歌者,就會成為當年最炙手可熱的明星,來自各個宅邸的邀約會讓他們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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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亞諾明白恩佐的意圖了。雷希是位優秀的詩人,假如他在贊諾底亞一展頭角,說不定能有機會受邀前去費爾南多的舞會上表演。他們跟着雷希,就能光明正大混進宴會場了!

恩佐問道:“您是否有意跟我們組建一支樂團?當然,表演的酬勞我和朱利亞諾一分也不要,全部歸您。”

雷希對這個驚世駭俗的提議沒表現出分毫驚訝,繼續擺弄他的糕點:“您居然會對音樂和詩歌感興趣?我還以為您只在乎自己的生意。”

“這也是生意。”恩佐微微一笑。

雷希挑起眉毛:“您要把生意做到哪兒去呢?”

“費爾南多·因方松議員的舞會上。”

朱利亞諾目瞪口呆。他以為恩佐會找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搪塞甚至是蒙騙雷希,沒想到他居然這麽直接。話說回來,緘默者不可說謊,恩佐就算想蒙騙也蒙騙不了。

“您要參加他的舞會,何不直接走進去?”

“我們的身份有些不方便。”

“所以您想加入‘我的樂團’。當這位費爾南多·因方松邀請我去表演時,你們也會同去,對吧?”

“您是個聰明人,想必不用我贅述。”

雷希放下了手裏的蜂蜜罐:“那麽您倒是說說,我為何要幫助你們?”

恩佐沉吟片刻,從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幣,丢給朱利亞諾:“去街尾的店裏買一包糖果回來。”

“……啊?”朱利亞諾接住硬幣,茫然地看着刺客,“糖果?”

“快去。”

他明白了。恩佐故意支開他,不想讓他聽到接下來的談話。他很不滿。有什麽是他不能聽的?恩佐難道信不過他?但轉念一想,恩佐行事總有他的道理,從不做無意義的事。于是年輕學徒将硬幣揣進懷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房間。樓下的老板娘一邊哼歌一邊擦洗杯盤,壓根沒注意到一道影子從自己身邊溜過。

恩佐站在窗邊,遙望朱利亞諾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西南方的天空灰蒙蒙的,烏雲壓了過來。快下雨了。雷希心不在焉地品嘗新鮮果汁。

“開誠布公吧,”恩佐頭也不回地說,“您出現在這兒絕非巧合。您跟蹤我們。”

“沒那回事。您想多了。”

“您到底有什麽目的?”

“我是個書寫傳奇的吟游詩人,哪裏有故事,哪裏就有我。”

“贊諾底亞會發生什麽故事嗎?”

雷希用杯子遮擋嘴巴,但恩佐從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笑意。

“我似乎已經置身其中了。”

恩佐在他面前坐下,從衣服中拉出他的聖徽。他解開鏈子,将聖徽平放在手掌上。“諸神在上,我不會說謊,您大可以相信我的誠意。”

“我是個不信者。”

“是嗎?”

雷希笑了笑,沒有作答。

“回到最初的問題上吧。您幫不幫我們這個忙?”

“那我也只能說:我為何要幫你們?”

“所有的錢都歸您,我還能另外支付一筆。”

“錢財于我沒有多大意義。”雷希傾身向前。他的笑容讓恩佐聯想起毒蛇。“我知道你們的目的。你們走到哪兒,哪兒就會遍灑鮮血。你們以死亡為生。”

“殺戮是我們的工作。您只需要幫我們混進去就行了。”

“但我會被當成你們的幫兇。”

“您不會。”恩佐篤定地說,“因為我們不會被抓住的。”

“永遠別以為自己能預知一切,生意人。”

“您書寫傳奇,跟我們在一起,您能親眼看到故事是如何發生和結局的。”

雷希放下杯子,十指指尖相碰。“英雄才有傳奇。你們不是英雄。你們只是殺手。你們沒有什麽傳奇。”

恩佐突然覺得掌中的聖徽變得沉重不堪。

“那麽您想要什麽?”

雷希好奇地望着他的聖徽,似乎想摸一摸,但又猶豫了。“我是個不信者,我很想知道,您和您所謂的‘諸神’真的有交流嗎?”

“當然。”

“您的神是怎樣的神?我讀過愛麗切·伊涅斯塔的著作……啊,她真是位有趣的人。她說殺手就像一樣工具,一把武器,一個人用刀殺了人,應當受罰的是這個人,而非他的刀。所以刺客殺了人,也不應當受到懲處。但是愛麗切也說,殺人者應當受罰,折斷一柄刀則不用。所以殺死刺客的人不應當以殺人罪懲處。你們又是怎麽想的呢?你們的哲人也好,神明也罷,根本沒有把你們當成‘人’,而是當作一件趁手的工具,随意使用,随時丢棄。這樣的哲人,你們還願意尊崇她?這樣的神明,你們還願意侍奉祂?”

恩佐眸子一黯:“這個問題,古往今來已經有很多人論述過了,我建議你去看約安尼斯·馬朗斯的……”

“我不想知道別人的觀點,只想知道你的。”

恩佐收攏手指,握住冰冷的聖徽。不論他碰觸聖徽多久,這塊金屬從來不會染上人類的體溫。“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他說,“在諸神眼中,所有人都是工具,都是棋子。”

“而你們居然願意去膜拜這樣的神?”

“您不能用凡人的道德标準去衡量諸神。這世上有的人活得連一件工具都不如,跟他們相比,我們已經算好了。神并不是你想象中完美無缺的存在,既然祂們是對立的孿生子,那麽每位神明都不可能是完美的,祂們每一個都有缺陷,祂們行事乖張,毫無常理可循,和凡人一樣變化多端……但這就是這個世間的樣子,這就是世界運轉的方式。”

“聽上去真是悲觀。”

“古代帝國尊崇龍神,也如龍神一樣相信宇宙間存在着不可名狀的神秘力量,支配着所有人的命運。這豈不也是一種悲觀的宿命論嗎?”

雷希又笑了。這次他的笑容帶着悲傷。

“這麽說,您也只把自己當作工具?”

“是的。只是一件殺人的工具。”

“那麽我使用這件工具也沒關系嗎?”

“需要我替您做什麽嗎?”

“不是你。”雷希指着恩佐,“是你的學徒朱利亞諾。”

聽見朱利亞諾的名字,恩佐的神情不像先前那樣鎮靜自若了。“您要他幹什麽?他還在學習,還不能獨立地……”

“噢,我相信您把他調教得很好。”雷希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最後幾乎變成耳語,“我早就發覺你們的關系了。您的訓練可不僅僅是在劍術上,對嗎?我相信這位小友在各個方面都接受過您的‘悉心指導’。”

恩佐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就讓我來品嘗一下您辛勤耕耘的碩果吧。”

“你……!”

“讓他陪我一晚,”雷希說,“我就答應您的請求。”

恩佐默不作聲地瞪着吟游詩人。窗外烏雲密布,狂風呼嘯而過,海灣上波濤起伏,船只随之颠簸搖擺。贊諾底亞秋季的暴風雨即将來臨。

一道閃電掠過天空,照亮恩佐的側臉,同時将他的另一半面孔沒入無邊黑暗之中。

他握緊聖徽,直到金屬邊緣硌痛他的手掌。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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