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你為什麽會問我啊?
明明埋在胸膛裏的人是李浔,宋仰卻感覺有些缺氧,仿佛有細小的電流,流竄至每一根神經,導致心率有些不穩。
他不知道李浔能不能聽見。
黑暗中,他的雙眼跟探照燈似的在房間裏來回晃,卻不敢往懷裏看。
他能感覺到李浔的心理狀态有些糟糕,可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以往都是李浔來安慰他,幫他解決各種煩惱,李浔卻極少表達自己的內心訴求。
和這樣溫柔的人相處,甚至一度讓他産生一種錯覺,男人到了而立之年,想要的都能如願以償,不會再有任何困難能夠阻礙到他。
宋仰只能像哄小孩兒那樣,拍了拍李浔的後背。
“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願吧。”
李浔的鼻息使得他胸口發熱,宋仰的注意力轉移,原本疼得要死的膝蓋跟打了麻醉針似的,沒知覺了。
窗外的雨勢越來越小,李浔的呼吸聲越來越沉,就這麽睡着了。
宋仰本想維持着這個親昵又舒适的姿勢更久一些,可他抵不住生理反應,害臊地扭了扭身軀,朝向天花板,李浔的手掌搭在他肚皮上。
這他媽讓人怎麽睡……
在反反複複的脹痛中,一位正人君子熬到了天亮,也熬出了一對熊貓眼。
再有兩周就是大運會了,宋仰得回校訓練,李浔也得回去。
可初之似乎是預感到什麽,纏着他不讓他走,李浔分身乏術,想了想,便把她帶到學校。
小家夥白天就呆在辦公室看書寫作業,學累了就跑到操場看大家訓練,在沒人陪着聊天的情況下,也能安安靜靜地在邊上坐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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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讓李浔感到欣慰。
因為長得漂亮嘴又甜,體育部的幾個教練員都挺喜歡她,不光請她吃零食,還特意到T大的附中幫她借兒童書看。
到了晚上,她一個人霸占一整間卧室,宋仰和李浔只能在客廳打地鋪。
窗臺上的銅錢草在驕陽下開得肆意,李初之的小日子過得潇灑又惬意。
出發去深圳的前幾天,領隊要給大家訂機票,順帶問了問李浔:“你去深圳的話,初之怎麽辦,送回家嗎?”
大運會結束後就休息了,李浔計劃着帶她過去玩兩天,說:“幫忙把她的機票也定了吧,錢我另外給你。”
“行,沒問題。”
宋仰知道這事兒之後,央求李浔把他也一起帶上。
李浔努努嘴,表現得十分勉強:“為啥?你說個理由。”
“你想啊,你們倆個過去,肯定有很多行李啊,我可以給你們提行李,你們走累了,到酒店還能享受捏肩捶腿的服務,我按摩很有一手的,我爸在家都點名讓我按。”
李浔被他逗笑。
“你家也就你一個技師吧。”
宋仰嘿嘿樂。
李浔答應下來後,宋仰興奮得都有些暈乎,花了一晚上時間整理出一份攻略,還定了水上樂園的親子套票,決定瘋玩一把。
只可惜事與願違,出發前一晚,李國濤給李浔打了電話,說張寒在少年宮沒見到初之,就跑到家門口來堵人。
李國濤把他拒之門外,張寒竟然翻牆而入。
孫老師吓壞了,打了110。
李國濤在電話裏說:“現在警察已經把人帶去派出所了,也了解了情況,警察打電話過來,說去那邊調解調解,初之還沒睡吧?你帶她一起回來一趟。”
李浔往卧室看了一眼,宋仰正有說有笑地教初之疊衣服,畫面和諧到他實在不忍心打擾。
“能過幾天嗎,等比賽忙完了我就回去。”
“這怎麽能等呢,”李國濤語氣焦急,“警察也說了,再等人家就直接上法院起訴了。”
他一句話把李浔逼得啞口無言,沉聲道:“哪個警局?我現在馬上回來。”
宋仰耳朵很尖,聽到這話,起身走出去,等他挂斷電話,立刻問:“這個時間你去警局做什麽?”
李浔把事情簡單交代一下,說:“我爸一個人肯定搞不定,我得回去跟他們談談。”
宋仰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弄蒙了,直到李浔把初之帶出門,才追上去說:“我也去吧。”
李浔被張寒的事情煩得頭疼,忙慌中說了句:“你去能幹什麽?”不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用錯态度,又補充道:“你乖乖在家呆着,我會處理好的。”
即使這樣,宋仰的臉上還是難掩失落:“那明天你自己去機場啊?”
“嗯。”李浔臨走前揉了他後腦勺一把,“你今晚早點休息,晚安。”
宋仰像條孤獨的大型犬,趴在走廊的圍欄上目送他們離開。
李浔抵達南城分區派出所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報上姓名後,一位年輕警員将他和初之帶往調解室。
李初之膽怯地張望四周,拉了拉李浔的手,小聲問:“舅舅,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誰犯錯了嗎?”
李浔低頭笑笑:“別怕,沒有誰犯錯,警察叔叔需要我們幫個忙,一會兒他們會問些問題,我們配合着回答完就可以回家了。”
李初之這才放松下來。
調解室冷冷清清,就一張桌子,張寒坐在方形長桌的盡頭,擡眼看見初之,眼睛亮了亮。
他指着初之說:“警察叔叔,這就是我女兒。”
很顯然,坐在他邊上的那位中年男警員對這個稱呼很不滿意,沒接茬,并且涼飕飕地白了他一眼。
倒是在見到李浔的那一霎,起身笑臉相迎,還給他搬了把椅子。
“這邊坐。”
李浔道了聲謝。
民警入座,邊倒水邊說:“在你來之前呢,張寒已經跟我們說明了他的情況,我們這邊請你過來,就是想把情況再了解一下,想辦法幫你們一起把孩子的問題解決了。”
“不好意思,”李浔實話實說,“我還不是很了解對方的情況,我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十年前,他在我姐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劈了腿,之後跟別的女人結婚了。”
“那次的事情是個誤會。”
李浔冷眼看他,把初之交給了派出所裏另外的民警照看。
或許是有警察在場,張寒的态度比之前緩和許多,甚至稱得上低聲下氣。
他的前額埋進雙掌,聲音幾乎快哭出來:“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十多年前,張寒還在商品市場做批發生意,經朋友介紹認識了李沨,倆人一見鐘情,很快墜入愛河。
在未來規劃上倆人也一拍即合。李沨辭去當時攝影師的工作,到張寒的店裏幫忙,運用所學到的一點知識,開網店拓展線上業務。
那會兒淘寶行業還沒完全興起,張寒負責實體店經營,李沨則負責線上交易。
她本身不是幹這行的,一切都是從頭學起。
挑貨,熨燙,拍攝,修圖,上架,忙忙碌碌一天也就賣個四五單,扣除當時較為昂貴的運費成本後,掙不了幾個錢,甚至還因為要買拍攝道具而倒貼錢。
這一切張寒父母都看在眼裏,再加上老兩口對搞藝術的有些偏見,認為她不夠腳踏實地,就勸說張寒和李沨分手,介紹另外一個姑娘給他認識。
那姑娘研究生畢業,在高中當老師,工作穩定且體面,在家長眼中,這倆人條件都沒有可比性。
張寒提出要和李沨結婚的時候,遭到老兩口強烈反對,張寒母親還因為這事兒氣出心髒病,進了醫院。
這件事情李沨并不知情。
後來,在張寒不知情的情況下,家人把那位老師帶進家裏做客,介紹他們認識,張寒和她吃了頓飯,送她回家。
意外的是,老師當晚就向張寒表達了好感,隔天又約他一起吃飯。
張寒沒有拒絕,事情就向着不可預估的方向發展了。
而另一邊,李沨還是一如既往地守着那家不怎麽景氣的網店,學習運營知識。由于經期不準,又沒什麽妊娠反應,直到褲子變小穿不下,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那時候初之都已經快四個月了。
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張寒的時候,張寒震撼又矛盾,出于愧疚,他向老師提出分手,希望斷絕來往,但這位也不是善茬,意識到自己被玩弄後,上門讨說法。
李沨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男友劈腿的。
“我承認,當時我愚蠢,自私,貪心不足,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這麽多年都沒能和初之見面是我活該。”
李浔抱着胳膊,面無表情地看他:“你都說這是不可饒恕的錯誤了,現在還在這演什麽呢?”
張寒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接,愣了愣,垂眸不語。
民警低聲說:“實際上他也受到該有的懲罰了。”
這個懲罰對于男人來說實在是難以啓齒,張寒開不了口,最後還是民警委婉地将實情轉達給李浔。
張寒長期服用藥物,導致身體機能下降,某方面功能已經不奏效了。
李浔險些笑出來。
這十年裏,互聯網産業蓬勃發展,張寒完善供應鏈後,線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身家翻了百倍不止,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生育,幾年前發現妻子有了外遇後,倆人分道揚镳。
民警将壓在手下的一頁紙推向李浔:“我們對他進行過一番教育,他現在也意識到自己錯誤,他的訴求和給你們提供的補償,都已經寫在這張紙上,你可以看一下,如果有什麽問題可以再進一步商量。”
李浔捏着紙張的一角,飛快掃過。
要求無非就一點,初之的撫養權。
下邊密密麻麻羅列的都是給李浔和李國濤倆人的補償。
張寒見他快讀完了,小聲補了句:“你父親的情況找工作肯定也不方便,我可以在北京給他提供住所和工作,長期又穩……”
“你讓我爸給你打工啊?”李浔冷笑着,指尖一彈,紙張從他手底下飛出,飄到對面,張寒沒來得及鎮住,眼看着它如同一片羽毛落到地上。
“就三十萬也好意思拿得出手?”
張寒彎腰拾起,眉宇間倒也沒表現出什麽不悅:“那你說,你要多少錢,不過分的要求我都能滿足。”
“你真當自己是在演電視劇呢?”
李浔起身欲走,張寒激動地一拍桌子,幾乎要跳起來。
“她是我女兒!我能把我現在擁有的全部都給她!而你呢?你能給她什麽?你将來就不準備組建新的家庭?”
李浔眼前閃過一張臉,心神一晃。
張寒繼續說:“說白了,不管是現在還是将來,你只能把一部分的精力和感情投入在她身上,假如她長大了,想要出國留學呢?你舍得把小半輩子賺的錢都砸她身上嗎?”
“就算你舍得,她舍得嗎?她想要的,終究會因為內疚而不敢張口,但我想,她對我不會,因為她知道我是她父親,照顧她是我的責任和義務,給她什麽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不否認你給了她很多的關愛,把她照顧得很好,但我可以給她更多。”
但我可以給她更多。
他選了一個讓李浔無力反駁的角度。
窗外起風了,李浔迷迷瞪瞪地牽着初之,離開派出所,之後完全憑借着本能,開車回到小區。
月色朦胧,路燈下,李初之踩着李浔的影子走。
“舅舅,爸爸說開學要帶我去北京讀書,你同意嗎?”
“同意啊。”
李初之愉快地笑起來。
她并不知道兩地相隔多遠,也不清楚兩個家庭間的矛盾與隔閡,更不會明白李浔內心的千愁萬緒,于是得寸進尺地問:“那你和爺爺能陪我一起去嗎?”
李浔沒法正面回答,低下頭,柔聲道:“我把你送過去好不好?等放假了我再過去接你。”
李初之心裏門清,努努嘴:“你沒辦法陪我對嗎?要是你不去北京,那我也不去了,我去跟爸爸說。”
去北京……
北京。
其實李浔一聽見這兩個字,腦海第一閃念不是別的,而是體育總局的訓練基地。
那個讓他揮灑汗水與熱淚的地方。
眼前是無際的蔚藍、寬闊的草坪、數不清的靶位、弓箭。
超負荷的訓練,将時光拉得格外漫長。
那時候他總是躺在草地上,無限惆悵地想,太累了,實在太累了,等這一場比完,不管拿沒拿冠軍,都結束吧。
可事實上,身體卻誠實地完成一場又一場比賽。
離開,是因為老爸的那場意外。
那天他走得急,什麽都沒帶走,行李裝備都是教練和隊友幫忙整理了打包寄回來的。
漫長的治療期後,他的心理狀态就變了,他開始恐懼回到那個地方,那裏帶給他太多的失望與折磨,他害怕重蹈覆轍。
不得不說,時光真是一種玄妙的東西,經過兩年沉澱,他的內心又一次獲得成長。
曾經在練到崩潰時許下的誓言;大賽上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怨念;看到隊友離開的無奈;對名額被新人代替的不甘,以及對未來的恐懼,都在他給宋仰瘋狂輸出的那些日子裏緩慢消化了。
他搜尋一圈,才知道自己根本找不到什麽比正在進行時更可貴的東西。
他瘋狂想念那片草地的味道,想念那個還可以站在賽場上的自己。
宋仰都堅持下來了,他為什麽不行?
運動員體內都困着一頭猛獸,心念一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他的心髒為此而劇烈顫抖。
輸了就再來一次,有什麽大不了的!
李浔揣着滿腔熱血和自信踏進家門,卻在看到宋仰送給他的那盞小夜燈時,打了個可怕的對折。
一切都好說,可去北京可就見不到小家夥了啊……
他的這段情難道就要這麽被扼殺在搖籃裏了?
天完全黑透了,他草草地沖了個澡,四仰八叉地癱在床上,凝望遠處稀疏的星辰。
要是他在年輕個幾歲就好了。
等等就等等,說不定可以和宋仰一起進國家隊。
他忽然想起來,同樣的問題也困擾過宋仰。
“要是我再早出生個幾年就好了……”
“那樣我就可以去現場看你比賽了……”
“要知道亞運會是你最後一次參賽,我肯定把所有零花錢都拿出來飛一趟雅加達。”
李浔心尖一麻,抓起床頭櫃的手機。
——你還想看我比賽嗎?
宋仰幾乎是秒回。
——那當然!
——怎麽了嗎?
李浔指尖微顫,飛快輸入,把今晚在派出所裏了解到的事情,和初之要去北京的規劃都說明一番。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有機會可以回國家隊的話,你覺得我該怎麽選?
這個問題也讓宋仰糾結很長時間,輸入又删除,備注的狀态變來變去,十分鐘後,才回消息。
——這麽大的事情……你為什麽會問我啊?
夜深人靜,房間裏漆黑一片,唯有屏幕散出光,點亮李浔的雙眼。
他小心翼翼地,鄭重地敲下每一個字。
——因為它不是一份通知,我很想聽聽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