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室內公開賽(上)
朝陽初升,商旅車在場館正門口停下,隊伍陸續下車,隊員每人手中提着兩套裝備,一套比賽,一套備用。
李浔緊随翻譯和隊醫一起下車,走在最後,但他今天的身份不是運動員,無法進入檢錄區,只得就此道別。
他和領隊敷衍了一會兒,把注意力投回宋仰身上,問:“緊張嗎?”
這是宋仰第一次參加國際性的比賽,面對的都是外國籍對手,說不緊張,那不現實,并且這種緊張感和想要拿名次的欲望呈正比。
從下車到現在,他的心髒就沒慢下來過,已經趕上昨晚偷親時的速率了。
他握住李浔的右手,放到心髒位置:“你感受一下。”
“确實是挺快。”
“我都懷疑我患什麽心髒病了。”
“那倒不至于,我決賽時也一樣。”李浔感受得相當投入,完全沒留意到邊上教練和隊員們都拿吃瓜的眼神看他們。
直到宋仰撥開他胳膊:“哎我讓你感受一下,沒讓你瞎揉啊。”
李浔挨到他耳側,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你好敏感啊。”
宋仰腦門滋滋冒煙。
李浔轉身離開,被吳家年堵住。
吳家年從昨晚換房那茬就感覺到這倆人有事兒,只是礙于李浔是他前輩的份上,不敢明着問你倆是不是那種關系,于是很委婉地問:“你剛跟他說什麽了?他怎麽看着這麽害羞。”
李浔面不改色:“我讓他好好加油。”
進入館內,運動員各自組裝配件——由于運動員的弓箭屬于危險物品,按照規定,不得在賽場及訓練場以外的地方使用,所以只能在進場前自行組裝,還得接受工作人員的審查,确保裝備合規才允許進入場地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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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仰找了把小圓凳坐下,剛打開箱子,後背感受到一股很強的沖擊力,還來不及反應,整箱配件最先從腿上翻下去,稀裏嘩啦灑了一地。
椅子傾倒,連帶着他也不受控地向後前方栽去,邊上隊員驚惶地伸手去扶,可是速度太慢,扶了個寂寞。
宋仰還是毫無緩沖地栽倒在地,單膝着地,雙掌撐在彎曲弓片上。
撞他的是個挺胖的外國人,見狀倒抽一口涼氣,一把将人扶起,接連道歉。
“That's okay.”宋仰起身後的第一反應不是檢查身上是否磕傷,而是撿起地上被壓到的弓片,好在沒什麽大問題。
李浔在觀衆席上找到自己的座位,A區1排18座,平行于箭道,與起射線僅有幾米距離,是視野絕佳區域之一。
十多年前,在南城舉辦的全國射箭錦标賽上,宋仰就是在這個位置看他的,現在宋仰一轉頭,也可以找到他。
能買到這個位置的票倒不是因為他搶票早,也不是出價高,而是射箭本就是冷門運動,除了澳門本地人和一些運動員家屬,親眷,很少有粉絲會特意趕過來看比賽。
此時距離第一輪排位賽開場還有半小時,觀衆席只坐了一半的人,稀稀拉拉,座椅都是黃顏色的,遠看就像是被啃過的玉米棒子。
前排鮮豔的橫幅上印着“中國隊加油”。
不管是籌備得多麽充足的比賽,到了賽場,總是會出現意料之外的狀況。
兩個攝影師為三腳架的事情大聲争論;解說問麥克風為什麽沒聲。
李浔在一片焦急的喧鬧聲中等待,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轉頭一看,驚喜道:“教練,你怎麽也來了?”
其實這樣的問題只是不經大腦的條件反射,稍一反應,李浔心裏就有答案了。
教練這是過來物色新人的。
理論上來說,國家隊挖掘新人是通過省運會、全運會的排名挑的,省運會上表現出色的自然有人向上推薦,但有些好苗子可能出于某種原因,失去了上省運會的機會,又或者說,在省運會上拿了獎,也沒被推薦,這就導致國家隊沒機會接觸到這些新人。
青少年的思想是極易被動搖的,尤其是兩三年沒有什麽像樣的成績,可能就此放棄,但如果有伯樂發現,稍加指點,又是另一樁事情了。
所以國家隊的工作人員也經常到各地考察,挖掘新苗。
李浔的邊上沒人,王南風一屁股坐下:“你小子不是跟我說回家看老爸麽,怎麽跑這來了?”
“有熟悉的隊員就過來看看,我過兩天就回去。”
“熟悉的隊員,誰啊?”
“在學校帶過的,我的……兩個徒弟。”
“一會兒指給我看看。”
話音剛落,身着藍色制服的裁判員從通道口入場,緊随其後是一批又一批換上隊服、戴上護具的運動員。
李浔的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無暇再顧及其他。
等了好久,終于看見紅豔豔的隊服。
中國隊這次從全國各地選出十六位年輕運動員出征,八男八女,除了宋仰和于慎微,李浔還認出一個女生,是之前在表演賽上見到過的王槡兒。
她和宋仰并排,一路有說有笑地走出來。
宋仰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沒往觀衆席看。
李浔眯縫起眼。
這位三十歲的天蠍座暗暗記仇。
室內賽公開的規則相當簡單,起射線與靶紙的距離只有18米,每人60支箭,分兩次射,中間休息幾分鐘,最後按總環數排位,前三十二位晉級到淘汰賽。
淘汰賽采用一對一PK模式,每輪淘汰掉一半人,三輪下來,場上只剩四人,再進行冠亞軍争奪戰。
短距離射程是宋仰的強項,李浔還在學校時為他計算過,十環命中率大約為60%到68%之間,這樣的成績在國內算是高手,但這個射程的世界紀錄保持者,十環命中率高達90%以上,這是很可怕的差距。
工作人員宣讀完規則後,五十位運動員陸續上場。
在他們對面的是方形箭靶,貼有兩張長條靶紙,每張靶紙六個圓,也就是說,運動員的每五支箭必須射在同一個圓內,射錯則視為脫靶。
另外,這五支箭的時限為一百秒,來不及射完也記為零環。
在這樣緊張刺激的環境下,射錯靶子的運動員大有人在,第一輪下來,最高分才580,比李浔預期的還要更低一些。
王南風也說:“這屆成績感覺挺一般。”
李浔:“也不一定,韓國和美國的那幾個都還沒上,我們中國隊也沒上呢。”
等了快一小時,終于輪到中國隊上場,目前最高分是安志宇拿下的590環。
宋仰的位置在D區,與李浔中間還擱着三位印度運動員。
相比之下,宋仰的皮膚稱得上白到發光。
他頭戴一頂鴨舌帽,胸口的護具上貼滿印有比賽贊助商logo以及澳門特色旅游景點的卡通貼紙,大紅色的隊服都被他穿出一種潮牌效果,顏值絲毫不遜于歐美選手,就連攝像師大叔都在他面前多停留了幾秒。
宋仰與觀衆席裏的李浔對上眼,揮手笑起來。
李浔用口型說:“放輕松。”
距離有些遠,他不确定宋仰能不能看清,不過下一秒,宋仰就沖他點了點頭,還比了個OK的手勢。
王南風看見了這倆人的互動,猜:“這你在學校帶的徒弟?”
“對。”李浔指了指于慎微,“還有邊上那個戴細框眼鏡的也是,其他就不認識了。”
王南風:“長得都挺俊,就是那個宋……宋什麽?”
“宋仰。”
“嗯,宋仰的臉盤子小了點。”
“可他在選拔賽上擊敗了全國上下兩百多位臉盤子比他大的男選手。”
王南風笑笑,又問:“這倆人性格怎麽樣?”
老實說,于慎微的性格說一般都算是誇他了,平日裏倨傲和自負,說話不知輕重,也不尊重隊友,不過李浔沒有背後嚼人舌根的習慣,略過這些部分,用一個“還行”敷衍過去,重點的誇贊都集中在宋仰身上。
“他在射箭方面還有點小天賦的。”
王南風很少聽李浔誇人,感興趣地問:“怎麽說?”
李浔:“聰明,學東西快,他高三暑假的時候才正式開始學基礎動作,那會兒我還在箭館工作,是我給他上的課,他只用一個月時間練出了其他人半年都不一定能打出來的水平。他是真的喜歡射箭,也肯在這方面下功夫。”
王南風望着都是年輕人天下的賽場,輕嘆一聲:“剛開始誰不是真心喜歡呢,但能堅持下去的,真沒多少人。”
李浔看見宋仰的箭支落到靶子中央,雙眼被自信填滿。
“他肯定會堅持下去的。”
“你這麽肯定?”
“嗯,我了解他,他心思很單純,不為錢也不為名,支撐他的信念就是贏,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
就是打破壟斷。
說話間,第一輪的三十支箭已經放完了。
李浔拿起手邊望遠鏡對着靶紙,快速心算,随着分數的疊加,他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最後猛地一拍大腿。
邊上王南風被他吓一跳:“瞎激動什麽你。”
“宋仰的總環數是295,十環命中率高達83%!”
王南風問:“他平時什麽水準?”
李浔舔了舔唇縫。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最後一次為宋仰記18米的分數是在四個月之前,當時他最好成績也就290分,這麽短的時間內,宋仰能把分數拉這麽高,這大大出乎他的預期。
到目前為止,宋仰的成績不光超過了于慎微,還和韓國隊最高分獲得者安志宇的分數持平。
王南風的情緒也被他帶動起來,把注意力投到宋仰身上:“不過還得看他接下來三十箭還能不能保持這個水準了。”
一般來說,運動員的後三十支箭的總環數會小于前三十支箭,一是因為随着體能的消耗,肌耐力會大大降低;二是人的注意力無法保持長時間的集中狀态。
在任何時候,害怕出錯就越是出錯,一旦出錯,就會接連出錯。
靠近觀衆席的那位印度選手就已經連續射出八環了。
在這種世界級別的比賽中,打八環已經算是一種嚴重失誤了。
排位賽臨近結束,宋仰的箭囊裏還剩下最後十支箭,到目前為止他的靶子上只有八個九環,剩下都是十環。
如果在接下來十支箭裏,他能拿到八個十環,就和安志宇的分數持平,多一環就是第一名。
場館內的空調已經不管用了,李浔的心跳加速,手心捏一把汗。
他注意到宋仰的瞄靶時間比剛開始要長一些,肯定是過度緊張造成的。
他無聲祈禱,千萬別出錯。
宋仰每一次擡弓,他就跟着屏息,直到箭頭落入靶心也不敢呼氣,眉心緊緊皺着。
王南風看在眼裏,淡淡一笑,他仿佛看見了自己十多年前第一次帶李浔出國打比賽時的樣子。
一眨眼,又是一代新人冒出來。
值得高興的是,現在的訓練場地、裝備都比以前強太多了,運動員們水準也比他們那輩高很多。
換作十年前,誰敢相信一個練了一個兩年多的運動員就能打出這種水平?
宋仰到最後一箭也沒出什麽岔子,李浔的緊張感終于得到釋放,恢複正常呼吸。
随着裁判員吹哨,所有運動員放下弓箭,助理裁判員們上前計分。
宋仰的總環數和安志宇是一樣的,590分,但靶紙的十環中間還有個小圓圈,那叫做十內環。
在雙方成績并列時,就得看十內環的命中率,或者讓兩位選手各放一箭,直到分出高下為止,具體看賽制規定。
這場比賽用的是前者。
相對而言,安志宇技高一籌,多了五個十內環。
那麽毫無疑問,他總分第一,宋仰總分第二,于慎微第十名。
王南風看完男子排名成績,習慣性地一通分析總結:“于慎微他倒不是輸在技術不行,而是節奏不穩,瞄靶太快,你發沒發現他十環命中率比宋仰還高?要是沒有那個八環,他後邊的成績也肯定更出彩。”
李浔“嗯”一聲:“他擡弓到放箭基本不超過十秒。”
這樣的速度在國際賽上是很少見的。
王南風開玩笑說:“他倒适合打團賽。”
李浔明白他意思,在團賽上,三位選手的瞄靶時間是共享的,每人二十秒,一共六十秒,有人超時也沒關系,後邊的人把時間拉回來就成。
沒過多久,女子隊排名也出來了,有三名運動員晉級,其中一位臺灣選手還拿到第一。
王南風欣慰一笑:“果然還是女孩子厲害。”
李浔:“巾帼不讓須眉,我們這個項目的老傳統了。”
在這項目上,女團比男團優秀太多。
中國射箭隊的第一枚奧運金牌就是張娟娟拿下的,之後還有好幾個女團的銀牌。
而到目前為止,男子射箭隊在奧運會上拿到的最好成績是一枚銅牌,是2012年倫敦奧運會上,由福建選手戴小祥拿下的。
再之後,射箭隊就沒有什麽太出水的成績。
這次室內賽為期五天,賽事緊湊,運動員短暫休息片刻,緊接着的就是1/16的淘汰賽。
淘汰賽的規則也比較簡單,兩位選手輪流放箭,每人每輪三支箭,獲勝方可贏得兩個積分,打平各得一分,輸的不得分,誰先獲得六個積分就獲勝。
宋仰第一局對陣的是排名31號的印度選手,于慎微對陣24號。
這是為了保證比賽的可觀賞性進行的分配,排名賽上的強者到最後才會相遇。
這倆人在教練的安撫下,發揮正常,毫無懸念地晉了級。
晚上七點,體育館內燈火通明。
馬上要進行的是男子反曲弓1/4總決賽,此時此刻的觀衆席已經被坐滿了,當然了,有一半都是被淘汰了的運動員。
王南風見李浔起身,說:“上廁所嗎?幫我帶瓶礦泉水回來。”
“好,正巧我也買水。”
李浔在通道口撞見了安志宇,後者正在和一個微胖中年男人聊天,倆個都是韓國人,聊天內容他一句也聽不懂,就是隐約聽見一個爸,也不知道聽沒聽錯。
中年男人的目光在李浔身上停留了很久,連帶着安志宇也盯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盡頭為止。
回來時,這倆人又跟探照燈似的盯他。
李浔皺眉,低頭檢查一番。
衣服和褲子都沒什麽問題,可等他轉頭注視那個中年男人時,男人又迅速把視線移開了。
他在心裏嘀咕一句莫名其妙,大步朝觀衆席走去。
1/4決賽,宋仰要對陣的是安志宇,于慎微對陣的是美國隊Mason。
李浔之前的注意力全放在宋仰身上,對這個Mason沒什麽印象,找邊上的助理裁判問了下這人前幾輪成績。
比較詭異的是,Mason是從31名打上來的。
王南風分析道:“要麽他是第一場的時候發揮失誤,拿了個32名,要麽就是……”
“保存實力!”李浔和王南風同時說。
如果是後者的話,那這個Mason就是一個挺有心機的運動員,當然,在競技場上,一切不違規的“心機”都不是貶義詞。
“他一開始可能就是為了迷惑對手。”李浔說。
王南風:“那這人的實力還真是不容小觑,網上有他資料嗎?”
李浔:“沒,也是新人。”
師徒倆的直覺很準,這個Mason前期就是保存實力,一開場就是三個十環,穩得一批,把于慎微打得方寸大亂,最後直接以6:0的比分把于慎微給秒了。
下場後,于慎微垂着頭,一言不發,掌心微微汗濕,一天下來,他的肌肉承受能力已經到達極限,喝水的時候,胳膊都在發抖。
比賽有贏有輸是正常的,可他從來沒有輸這麽慘過,而且是輸給一外國人,這種挫敗感是前所未有的,強烈到他想把箭給折了。
他這一輸,中國觀衆的所有期待與熱情全都轉移到宋仰身上。
只見他上場前換了件短袖,估計是熱的。
場館內雖然開了空調,但人實在太多了,效果不大。
王南風說:“宋仰的狀态明顯比上午緊繃許多,瓶蓋都掉兩回了。”
李浔也發現了,相比起來,安志宇就淡定多了,他正和坐在觀衆席裏的隊員談笑風生,一點都沒有要打決賽的樣子。
李浔遠遠地為宋仰加油鼓勁。
宋仰接收到信號,有些牽強地勾了勾嘴角,這笑容也充分表達出他此刻的心理活動——我好他媽緊張啊。
他第一次和韓國人對陣,還是去年的室內賽冠軍,這種背景會在無形間造成一種壓力。
“你別管他,放開了打就行,把你自己的水平發揮出來。”
李浔說完,邊上一些外國觀衆齊刷刷望過來。有人猜是助教,也有人直接問他和宋仰什麽關系。
李浔笑着答:“He's my fam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