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室
脖子被人掐住,比起時常發作的劇痛而言,也不算什麽,我連掙紮都沒有,戲谑地拿眼斜睨他,不一會兒憋得眼角都不自主地嗆出點兒淚花來。
勉力從地上爬起的維葉,還沒能近他的身,就被一掌再次摔開。
“你……離朱……”
我幹啞地笑起來。
“可算讓我看見……你生成什麽樣……”
既是宅子裏的禁地,能來去自如的也就只有那個怪人。原來他戴面具并不是因為太醜,那多半是自戀。正在我胡亂思索的時候,模糊地聽見維葉的聲音從遙遠之地傳來。
我的腳在空中沒有着落地蹬了兩下,倏地踩着了板凳。
脖子上的手略松了一下,但沒有放下我,他慘無血色的面上,眼圈卻紅起來,“你叫我什麽?”
我喉嚨裏得了空氣,急喘了兩聲,方才擠出兩個字,“離朱……”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後桌上,驀地了然。猛地丢開我,一時控制不好身體,我半個身子都飛出窗口,視野裏一片颠倒。
還好有人拉住我,等我回到椅子上,方才看清,維葉的嘴角挂着些血,吓得滿面僵硬。
正要開口跟他說沒事,猛然間從身體深處,攀援着骨髓的劇痛拉扯起來。我忍不住在心底“呵呵”了兩聲,那垂着手冷眼旁觀的男人也發現了我的異常,在維葉的臂彎裏把自己蜷成一只蝦子……
六年來,我第一次在離朱跟前說出了……
“我不想死。”這種丢人的話。
離朱有通天徹地的本事,至少在解毒一道上,他已臻化境。我是個病人,也是個醫者。所以師兄重傷被送回來,二師父第一個就想到我,這些年我殺的人不少,但驚雷山莊不知道,我善于僞裝,在師父師娘跟前,永遠是個笑起來甜甜的,嘴巴像漬了糖的小孩。
哪怕到了這個冬天,我就滿十九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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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的姑娘家,多半孩子都生了,而我看上去還像個剛拔個頭的小姑娘。
鬼谷老人雖沒教我什麽,但他的醫術,都在我帶回的醫書上了。我不能習武,自然是成天紮在書堆裏研究穴位醫藥。但前師父的手劄中,多記載歪門邪道。而我身中奇毒,對毒又比醫學得更加用心。
只可惜直到現在,我仍舊不知道身中何毒,若不是離朱只能替我壓制毒發,卻不能徹底解去,我幾乎要懷疑下毒之人就是他。
既然面具之下的臉孔已經被我見過,離朱在我跟前也不再戴面具,如此看來,他确實常常拉着一張臉。
但下針的時候,他卻一臉謹慎,異常小心,甚至時不時擡頭看我一眼,确認我是否無恙。
而我……
一旦能忍得住痛,自是對他嬉皮笑臉。
然後就能如願以償地見他眼底的厭惡一閃而過。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又偷偷溜進浩淼閣中,替睡在外間小屋裏的維葉拉上被子時,我順便摸了摸他的臉,手上的銷魂粉也就順利沾上他的呼吸,睡到天光大亮是沒有問題。
進到閣樓中,我才吹亮火折,蠟燭的熒光雖然微弱,但正是這樣才不易被人發現。
順着彎折的樓梯向上,二樓依然同白天我離開的時候一樣,桌子左邊挂着一幅山水,右邊內室裏,是幾疊書架,書上幾無積灰,是有人時時打掃。沒準就是離朱自己。
倏然腳下一波震動……
燭光搖晃,光影在屋內斑駁,持續的震動又起,書架搖晃着發出聲音,閣樓本就是木板搭建,此時震顫起來,身處其中,激烈的聲響像是随時會轟然崩塌。
左右波動裏,我一時站得不穩,蠟燭滾落到地上迅速熄滅,不知滾去了何處。
我的手在空中亂抓,摸到個冰涼的像石頭的東西,那東西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在我掌中轉動起來。
更大的聲響發出。
我所立之處開始旋轉,等整個人靜止下來,眼前已是另一番光景。
一間不大的暗室,微弱的燭光是壁上的蠟燭,似乎就是在我被旋進此處時才亮起的。想必是有什麽非同尋常的機關,暗室內有一張石床,一架琴臺,除此之外,竟是沒有別的。等我适應了灰塵的味道,眼睛也漸漸适應了昏暗的光線,環視四周,暗黑的四壁上,空無一物。
唯獨有一面上,挂着幅畫。
從牆上取下一支火燭,我站在那幅畫下,将火燭舉高一些。畫中有個人在撫琴,想必是個什麽美人圖,我将火燭再靠近一點,畫上的人也顯得清晰。
是個白衣的男子,卻沒有束起長發,顯得有幾絲散漫。他手下撥動琴弦,一雙眼就在将擡未擡之間,叫人忍不住暗罵畫師無良,那樣風情如畫的人,不知眼波婉轉會是什麽模樣,那目光卻就是停在了擡起的剎那。
畫上還有兩排小字,可有些高了我夠不着,屋內又連張板凳都沒有。
這張屋內有琴有床,莫非曾經住過那位男子。也不知是誰将他關在此處,連個窗戶都不給開,成心是要悶死人。
實在夠不着那兩排字,上頭的朱印我倒是看得清楚,原來這畫……
是那個怪人畫的。
怪不得不給美人好好畫個正面。
我正腹诽着,那堵關起的牆忽發出響聲,旋即開始移動……
狹小的暗室裏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來人站在我跟前時,我正想往石床地下鑽,卻發現石床床底是封死的……
“怎麽是你?”
我尴尬地停了手,沿着床邊坐下來,來者蒙着面紗,我忍不住想問自己……為何就沒想到要蒙塊布,這樣即便被人發現,還可以瞎扯淡蒙混一會兒。
“啊……就是我啊。你又是誰?”
是個女子,只要不是離朱,我的緊張感稍減,連帶着肩背都垮了下來。
“我不能告訴你。”女子走進來些,我方才看清她裹着一襲黑色鬥篷,嚴嚴實實的黑布腳底,露出來一抹綠,青蔥綠。
“不過你該慶幸遇見的是我。”她從腰上挂着的長匣子裏取出一幅畫來,就着匣子,将牆上挂着的畫取下來,再将自己帶來的畫挂上去。然後視我為無物地又卷起真跡放進匣中,嘴巴裏碎碎地念,“方才地震,多半宅子裏的仆人們已經醒了,正好趁亂,把這畫帶出去。”
正當我疑惑她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時,姑娘在畫的背後按了個什麽機關,地面上便裂開個四方的暗道。
她自己先跳了下去,聲音從我腳底下傳出來,“你不走嗎?”
我趴在地上問她,“這條道出去是哪兒?”
“能一直通到寒虛宮外,就算宮主震怒,天大地大,莫非還愁躲不過他寒虛宮的追捕嗎?”她頓了頓,随即又有點不耐煩,“你走不走,再耽擱會兒,恐怕你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你要死就先死吧,我可不陪你。”
我讪讪地回頭望了眼連窗子都沒有的昏暗室內,總覺着要死也不能死在這樣的地方,索性把牙一咬,跳進暗道裏。
陽光穿破雲層投射在千山之巅,暗道的出口,在寒虛宮外不知道什麽地方。總之我稀裏糊塗地跟着個姑娘爬了出來,清晨露重,我把下半身從暗道裏扯出來,忍不住重重打了兩個噴嚏。
把身上的鬥篷扯下來包在個布包裏,綠裙衫的姑娘轉過臉來,我張了張嘴。
那張俏生生的瓜子臉,上頭嵌着雙水靈靈無比通透的杏眼,菱形的姣好唇瓣,就像是沾着露珠的花瓣,柳葉樣的眉一展,她把畫匣挂在肩上,拍拍手,笑着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總算跑出來了,這一票夠我吃上大半輩子的,你是寒虛宮宮主強擄來的吧,要不要跟我走?”
“寒虛宮宮主?”
提到這個人,杏眼裏湧起好一陣惱怒,“就是那個戴面具的孤芳自賞的家夥,江湖上無人不知的大變态,專擄走看上眼的美人兒放在寒虛宮裏,但卻不是要娶他們為妻的意思。說白了就是養着一院子的美人陪着他守活寡,連男人都不放過也就算了……”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現在連小孩都不肯放過了!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
我還沒來得及插上嘴,就見她一臉義薄雲天的樣子,“等姑奶奶賺夠了銀子,就號令江湖群雄除去這個魔頭,我願意出一兩銀子!”
“……”
“你呢?你也很恨他吧?”
“啊?”我張了張嘴,半晌才道,“那我也出一兩……”
她搖了搖手指,“我這個發起人才出一兩,你出半兩也就夠了,江湖中那麽多想要他命的仇家,不要小看半兩銀子。”
“他有很多仇家?”
綠裙子的姑娘疑惑地看了看我,轉瞬又了悟道,“你一定不是江湖中人吧,看你穿着就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家夥,這個離朱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而且殺人手段極其殘忍,不知道練的什麽邪門歪道的功夫,向來為武林正道所不齒……”靈活的眼珠子回頭一掃,“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們快走,待會兒被發現了就不好了。”
剛被她扯着跑了兩步,我就甩開了姑娘的手。
“我不能走。”
“啊?”
“你自己走吧,從這兒回寒虛宮遠不遠?”
豎紋從姑娘眉心立起來,她恨鐵不成鋼地扯着我的衣襟,“你別看他長得人模狗樣的,其實是個十分兇殘的人,何況你都出來了,再回去。他一旦發現你偷跑,是不會讓你有活路的。”
我實在有些不耐煩了,手指掠過她的臉,滑膩膩的觸感還不錯,她還沒反應過來,我笑眯眯地對她道,“方才我在你的臉上,抹了點腐骨生肌粉,不服用解藥的話,三天之後,你這張臉,就只剩下一堆腐肉。”
“诶!”
即刻我就被她丢在了地上,就在她的手貼上臉之前,我忍不住道,“別碰,不然手也會變成腐肉……”
“你……你……”她“你”了半天沒“你”出個什麽來。
我好整以暇地從地上爬起來,彈去身上沾的草屑,慢悠悠地把手插在袖子裏,“快走吧,到了寒虛宮,我就給你解藥,你想去哪兒都随便。”
走了兩步見那人沒跟上來,回頭一看她的一張臉正忽白忽紅的,看見我就狠剜一眼,然後一臉不情願地跟上來。
“行走江湖怎就這麽不長心,你才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千金吧,叫什麽名兒啊?”
“我憑什麽告訴你!”
“名字好長……”
“你……”她又急了,聽見我的暗笑聲,氣得反複咬嘴皮,終于還是氣悶地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青碧!”
見我不信地瞟了她一眼,她又補上一句,“我行走江湖就叫這個!”
我轉過臉鼻子裏“嗯”了一聲。
過一會兒沒見人跟着,我回過頭,她還在原地站着,我忍不住奇道,“怎麽不走了?”
“你還沒說你叫什麽。”嬌怯怯的一聲嗔怪,加深了我臉上濃濃的笑。
“誰告訴你,你說了名字,我就一定要說?”
遠遠已經能望見朱紅的院牆,想必是寒虛宮了,我從腰上摘了塊玉牌子随手丢給她,她盯着上面的字,又露出迷茫地看我。
“你走吧,我住在這個叫清苑的地方,你要是今後還……嗯哼,行走江湖的話,仔細打聽一下就能找到,若找不到的話,也不必來見我了。”
“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你來了,下人會帶你來見我,不過,很可能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了。還有……”我頓了頓,回頭笑眯眯地看着她,“你沒有中毒,那種藥粉太惡心了,我不用的。”說完這句我便再也沒有回頭,一步步吃力地踩着荒草往寒虛宮的大門口走去。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天兒還真冷啊,跟寒虛宮的名字真應景。
然後青碧那姑娘,大概就見識了行走江湖遇到的第一個,送上門去找死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那啥……看得順眼就收一個啊!
能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