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鞭刑
這是我第一次從寒虛宮正門而入,且沒有被人蒙住眼睛,再見到離朱的時候,我以為他會一掌劈死我。
他卻沒有。
不僅沒有,他還把我這個礙眼的家夥抱在懷裏,我瞬間驚愕。如果不是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可能就掉了……
但随即,怪人就恢複了正常,一個大力将我掼倒在地,後背重重撞在桌腳上的剎那,我眼角餘光瞥到,一直沉默跪着的維葉沒有得到離朱許可就撲了過來,抖着手抱起我來。
疲憊地閉上眼,一夜沒睡的困勁上來,我手拉着維葉的衣服,就那麽睡了過去。
寒虛宮也有個刑堂,這在之前我是不知道的。似乎從我能走出那間宮室後,寒虛宮的一切都在我面前漸漸抖開。
不過這種體驗并不是很愉悅。
我動了動手腕子,就聽到鎖鏈的聲音,雙腳剛好能觸及地面,手臂關節疼得似乎又要脫開。動一動脖子就能聽到咯咯的響動,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是個木偶人,尤其是在聽到關節響動的時候。也像木偶人一樣,不會因為手腳被扯落而皺起眉頭。
寒虛宮的牢房,同清苑的大概差不遠,就是衛生條件和生活環境次許多,老鼠正在咬着我冷得有點兒沒知覺的腳趾頭,且尚算溫和地只啃腳趾甲。
喉嚨裏有點兒癢,我打了個沖天響的噴嚏,腳底下的耗子一溜煙地跑走。等眼睛習慣了黑暗,勉強能夠視物後,我扭着脖子看了看,牆上挂着些鐵鏈子,各式鞭子,架子上黑漆漆的盒子裏大概是什麽刑具。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轉,肚子就響了起來。
這種尴尬的時刻,有人進來了。
壁上的火把燃起來,照着來人的臉,是離朱,他又戴上了面具,黑洞洞的孔上看不出眼底的情緒。不過我想大抵是厭惡。
我人生中的第一頓鞭子,是離朱賞的,他是寒虛宮的主人,在自家地盤上,做什麽都是應該的。何況是我自己跑回來的,沒什麽好埋怨的。
只是此後,但凡聽到鞭子抽破空氣的響聲,我受過傷的背部就會激起一片寒粒。
離朱站在我身後沒說話,他連個下人都不帶,維葉當然也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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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滑入我後頸的時候,涼意徹骨。我鼻子裏吸了點兒涼氣,就聽見離朱問我,“為什麽要跑?”
“……”我一陣無言,還沒來得及說話,他的手掌順着我的背将衣襟從身後拉開,那種上好絲綢的料子,就順着肩膀往下滑動,“我無意觸動了機關,結果誰知道那機關是通往外面的……害我走了好一段路……”
離朱數着我的脊梁骨,食指在上面輕輕滑過,停在背心的時候,拇指和食指捏着我的骨頭,我忍不住笑了笑,“你不是想捏碎我的脊梁吧。”
“有何不可?”
果然脊柱一陣劇痛,就在骨節輕微作響的時刻,我渾身皮肉都繃緊了,他毫無征兆地松開手,“捏碎了我還得替你醫治,怎麽想也是對我不劃算。”
“呵呵……無論你怎麽折騰,替我治病的都是你,不如就把我放下來?吊了這……該有大半日了吧?”我不知外頭是什麽時辰,随口胡謅着,“待會兒我發燒,你還得衣不解帶地伺候我,豈非多事。我可聽說寒虛宮宮主身邊美婢環伺,連近身的事兒都不必自己動手,伺候人的功夫自然不好。回頭你伺候我伺候不好,我病情加重,你又要費更多心力……如此往複,豈非麻煩。”
背心裏一片濕潤。
離朱摳破了我的皮肉,那點兒疼讓我哼哼了兩聲。
“等你死了就不麻煩了。”
驀然間殺氣大盛,這當口上我還真怕他殺了我,手腳掙紮一下,就聽見鎖鏈當當作響,好不容易扭頭去看他,也看不出什麽,我忘了離朱戴着面具。
“怎麽?不想死?”離朱像說着有趣的笑話。
過去幾年裏,我曾無數次拂到他的逆鱗,因我這個人,在他這兒就是不讨喜的。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都不讨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我也不是金元寶,不能讓每個人喜歡我。
也無數次疼得受不了的時候讓他殺了我。
這種屈辱的往事回憶起來真教人難看,而他沉默着顯然已經在回憶這些個,我忍不住出聲打斷他,“蝼蟻尚且偷生,我總也要賴着活下去。你既已經救了我這麽多年,也不缺這一年。”
“這許多年,每次派人接你來壓制毒發,都總是一副被人強逼的模樣。今次卻不想死了……”離朱笑出了聲,冰涼而粗糙的東西碰到我背心的血口,激起一片寒粒。
離朱貼着我的耳朵,咬着我的耳垂,像只無賴的兇獸,緩慢地說,“憑什麽,你想活下去,我就一定要讓你活下去。”
本來還懶洋洋的腦子驀地被頭皮上傳來的痛感扯醒,身後的人一直是在救我,以至于我竟然忘了,他是個喜怒無常的怪人。
知道了我想要活,沒準他就會讓我死。
黑白交雜的石壁上粗糙的突起在火把的昏暗的光線裏,已被盯着太久,盯得我的眼睛都有點發酸了。
一鞭劈開身遭漸暖的氣息,鞭子觸及皮肉的剎那,尚且沒什麽感覺,等到鞭子已經離開,身體才自行僵硬而機械地彈了一下,鎖鏈搖來搖去拉扯着僵硬的手腳。
“三十……”我輕聲數着,話音未落,忍不住“唔”了一聲。
傷口被人按住,離朱的手指直往鞭口裏戳,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一股濕漉漉的黏膩。等他挪開手指,站在我跟前,摘下面具,把我的血送入口中含住的剎那,我一陣倒胃地翻了個白眼,“你到底多久沒有剪指甲……”
那指甲又尖又長,總是輕而易舉就摳破我的皮肉。
血把他本來淡色的嘴唇染得有些豔麗,我恍惚地想着,這個男人其實也還蠻好看,比凝潤軒那些憑欄攬客的小倌還漂亮。
倏然間他出指如電,又堪堪在我眼前一寸停住,拿那雙媚得慌的眼瞪住我,“你再這樣瞧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下來……”
“眼珠有什麽好吃的。”我玩味道,好似正在談論着的不是我的眼珠。
離朱一愣,古怪地盯着我,我又扯出一道譏諷的笑,“鞭刑領受完了,你是不是,該放我下來。”
狹長的眼中有一些茫然,不過只是一瞬,又露出我熟悉的那種冷冰冰的嫌惡,等鎖鏈被打開落進他懷裏,我無意識地痛哼了一句,頭一歪靠在他懷裏有些想睡了。
“除了這張臉,你和他還真是半點兒都不像……”離朱說得小聲。
我卻睜開了眼,嘲道,“早知道像你畫裏那個人,我就早點兒把這張臉毀掉,讓你再也找不到與他相似之人。”
暗室裏那張撫琴的畫中,那個低眉順眼的男人,确實同我有七分相似,即使只看一眼,也能明辨出。
抱着我的人渾身一僵,随即緊緊捏着我的下巴,離朱惱羞成怒地從齒間擠出句話來,“你敢……”
“我就是做了你又能怎樣?殺了我?”我無聊地垂下眼去。
“你要是敢,我就讓你活不到十九歲生辰。”他的威逼顯得不那麽有力量。
我沒再說話,把腦袋拱到他懷中,實在是冷得很,又餓又困,沒力氣和他吵架。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寒虛宮宮主,也不過是個憑吊者已死之人的可憐人罷了,想着我就忍不住低低在夢裏笑出了聲。
之後我如願以償地發了通高燒,看着丫鬟奴役在院子裏來來去去,離朱臉色越是不好看,我心裏就越是愉悅。
這古怪的性子也非我所願。
只是若自小被父母抛棄在冰天雪地裏,還月複一月被叫不出名字無人可解的奇毒折騰,還有個反複無常的江湖大魔頭非得留你性命,恐怕沒有幾個正常人還能像我這般自得其樂。
對着維葉手中的鏡子,我覺得自己臉又大了一圈,大概是臉皮再次厚了。
揮揮手讓他把鏡子拿開,我有氣無力地痛吸幾口氣,緩了緩,又開始兩眼放空地思考,為什麽還要活着。
活着有千般好,世間萬種姹紫千紅,總有一種能入人眼,叫人生出癡纏。
可若是自生便是不被期盼的,癡纏還能否生出來,便很難說。
☆☆☆
那年冬,我住進驚雷山莊,是個比鬼谷還冷上三分的北方莊子。幹家以使槍名震江湖,幹随風一柄長槍還從未有過敗績,手下的營生也都上得臺面,從不做雞鳴狗盜之事。
我在屋子裏悶了十來日,房間裏都是苦得讓人倒胃的藥味。以至于後來看到“藥香”一詞,我都忍不住要嘲笑一番。
這一日吃完藥,我含着個酸得慌的果脯,叫下人打開了窗戶。
冬天還沒過去,冷風灌入的剎那我把脖子往被子裏縮了縮,窗臺上什麽東西滾下去了,一聲悶響,還有一聲響亮的“哎喲”。
緊接着我就聽到了仆人緊張的聲音,“小少爺,你怎麽趴在這兒啊,窗臺這麽高,摔着哪兒沒?”
那個少爺沒吭聲,正當我迷迷糊糊想睡了的時候,就有個小少年站在我床前,好奇地拿手戳戳我的臉,我睜開眼的剎那,他吓得往後一跳,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活……活……活的!”
我被他的呆樣逗樂了,玩心大起,“不是呢,我死了好幾日了,只是身子還沒涼。你過來,給你摸摸。”
說着我從被子裏伸出手,把小少爺吓得一骨碌從地上彈起來,屁股上的灰都沒來得及拍就飛快跑了出去。
後來是什麽時候少年漸漸長大,看我的眼神也漸漸從起初的害怕,到懵懂而迷茫的害羞,再後來即使他很少看我,眼底的厭惡也難以掩飾。
他離開驚雷山莊的那一日,我正好在莊子裏住着。他沒有同我道別,所以我也只能偷偷看他挺拔地立在中庭,同二師父,親親娘親,還有驚雷山莊的子弟們依依惜別,甚至連莊子裏的那頭大肥貓他也摸了摸頭。
我讓維葉帶着我,立在山腰樹枝上,遠遠望着他的馬踏下山去。
就在我心裏的難受和對這個人的記憶漸漸淡卻的時候,他卻又出現在了我面前,還忘記了過去,智商低得像個未曾開蒙的小孩。
☆☆☆
當離朱把我背上緊黏的紗布扯開,帶起皮肉一陣刺痛,我驀然坐起身來,血就順着背脊滑到了腰窩中。
“維葉,還有三日就要回去,你現在就去買撥浪鼓、面糖人兒和昆侖奴面具,若見着別的小孩玩意兒,也一并買來。”
維葉眼中閃了閃,低下頭去,“是,主子。”
離朱猛一個大力把我按回去,手重重落在我的傷口上,當然他的掌心是在推着傷藥。等我習慣了疼痛又想睡過去的時候,離朱猛地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嘴角還沾着血,“就這麽着急回去,背上的傷好不了,我可不會替你治。”
我無所謂地咧了咧嘴,“別鬧,我要睡會兒。命還在就夠了。”
離朱的手僵住了,迷迷糊糊地聽他念了句“有趣”,我就昏蒙蒙地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嗯……我繼續默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