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傻子

回到清苑後,給師兄換了兩名新的婢女,見到生人他難免有些害怕,抓着我的裙子不松手地躲在我身後。

兩個婢女知道冬晨、夏夜都被罰去了刑房,行事格外謹慎,見了師兄也恭敬地尊一句“公子”,他躲在我身後小心翼翼地瞟兩個婢女,問我,“她們是在叫誰啊?這兒有叫做公子的人嗎?我怎麽沒有看到?”

若師兄是個正常人,這話就是玩笑了,可他不是,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把他從我身後拉出來,哄着他,“你看你身上這麽髒,待會兒弄得床上也髒,半夜會有老鼠來啃你的腳趾頭,還有蟑螂鑽進你的衣服裏會很癢。”

師兄忽然大喊,“我知道,我知道!”将破了個洞的鞋子舉了起來,那個露出來的腳趾頭上真的被老鼠啃過,血已經凝固了。我望着他的腳,一時沒有說話。

沉默讓師兄覺得害怕,拉了拉我的衣服下擺,“你不高興了?”

“沒有。”

“不高興……你不要走……”

我倏然心軟,揮手讓兩個婢女去浴房準備着,一面把渾身是泥的師兄攬在臂中,他比我高許多,我垂手攬住他的腰比較不吃力。

師兄一直扭着身想推開我。

卻被我扣得死死的,嘴巴裏還不容抗拒地命令道,“別動。”

他委屈地吐出一個字,“髒……”

我又呼出一口氣,将悶在心裏的那些說不清的情緒吐出來,将臉埋在他胸前,在他衣服上蹭得灰頭土臉的,才擡起臉來,對他笑道,“這下我和你一樣髒了,你就是推開我,也是一樣髒得很。還推不推了?”

他緊緊盯着我,忽然伸出手指碰了碰我的臉,接着一只手撫着我的臉,另一只手小心地将我臉上的痕跡都揩去。

我頓時心痛難遏。

這情形,與師兄還沒有厭煩我之前,重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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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很愛哭,有時候想起來沒有人找我去唱戲,實在可惜我這麽好的苗子。其實摔倒了也沒有那麽疼,但若是師兄在,我就會放聲大哭。想有多少眼淚,就能哭出多少眼淚。

那是個春草飛長的時節,師兄在前頭放紙鹞,我就在他身後一路追。等紙鹞飛高了,師兄目不轉睛地盯着已經變成黑點的紙鹞,也沒發現我在他身後扭了腳。

他的眼裏只有那只什麽都不是的紙鹞。

當時我就扯着嘴大哭了起來。

師兄聽到哭聲,哪裏還顧得上紙鹞,急匆匆跑到我身前,蹲下來脫去我的鞋襪,腳踝是真的腫了。而我還在哭個不休,師兄急得團團轉,但無論他怎麽哄我,我都不消停。

然後我就眼睜睜看着,師兄伸出手捧住了我的臉,兩個人離得那樣近,我幾乎能數清楚師兄卷翹的睫毛。那時候的師兄已能看得出長大後英勇神武的模樣,卻有一雙又長又卷的睫毛,我頓時忘了哭。

師兄的手,很暖很溫柔,拿拇指輕輕把我的眼淚拭去,然後蹲在我跟前,露出寬闊的背,讓我爬上去。

等回過神來,已經長成英武模樣的男子,眼睛裏卻盛着小孩般天真澄澈的目光。

“好了!不髒……”他癡迷般地望着我。

垂下去的手又無意識地就抓緊我的衣角,他只有幾歲孩童的心智,生怕一個松手我就會不見。

這時浴房也準備好了,婢女通傳完畢,見我拉着師兄的手跨出門,都有些微詫,又迅速低下頭去。她們比誰都明白,什麽時候不該說話。

當三丈見方的浴池出現在師兄眼前,他張大的嘴巴就合不起來了,眼底既是興奮,又是害怕,不住問我,“要在這裏洗澡嗎?我會掉下去……”

我忍俊不禁,“這個池子很淺,你站好就不會掉下去。”

他似懂非懂地望着騰騰熱氣,深吸一口氣,“好香啊。”

池子裏的水是乳白色的,本就是各種健體的香料和藥材熬制,用管子從池子底部引進來。叫來侍奉的婢女,讓她拿一籃子花瓣過來,等池子裏鋪滿了花瓣,她聽我吩咐去取我的衣物和沐浴用品,這才明白過來,我要親自服侍傻子洗澡。一時驚愕地結結巴巴道,“主子……此事有奴婢服侍……不用主子親力……”

我譏诮道,“什麽時候清苑改了規矩,我的決定連下人都能參一嘴?”

“奴婢不敢,奴婢這就去取。”

“她們都好怕你……”師兄喃喃道,“為什麽要怕你?你是好人。”

我微微揚起眉,手指搭在師兄的腰帶上,忍不住反問了句,“是嗎?我是好人嗎?”記憶裏還回蕩着師兄當年吼我的,“邪門歪道,執迷不悟,無藥可救!我不趕走你,總有一天,爹會發現你的真面目。屆時看你還有什麽臉面上我驚雷山莊來。”

當時只覺得暴跳如雷又拿我絲毫沒有辦法的師兄有趣,等後來他對我的厭惡越深,才漸漸發現面對他的指責和訓斥,我心裏越來越難受。

越來越不像那個,我行我素獨來獨往的鬼醫。

我心裏想着事,手上動作卻沒歇,已經将腰帶抽了出來,要幫師兄寬衣。

他灰撲撲的臉上蹿出點兒紅,按住我從他襟口探入的手指,結結巴巴道,“我……自己可以……”

我忍不住笑了,“你可以個屁!”

然後就不由分說地将他的外衫剝了下來,露出裏頭尚能算幹淨的單色中衣,手伸到他腋下時,師兄的身子一抖,捂着胸口死活不讓我脫。

一番退讓之下竟然坐到了地上,我趴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衣帶,他也拽着衣帶,牙齒咬緊了,就不肯讓我脫。

“放手。”

“不……”鼓着眼睛瞧我,眼光可憐巴巴的,好似是被我欺負了一樣。

我無奈搖頭,“你不讓脫衣服,待會兒怎麽洗澡,穿着衣服洗嗎?”

鼓了鼓腮幫,他堅持道,“自己來……”

拿他沒有辦法,我拍拍手,站在他旁邊,“好吧,你自己來,不會就問我。”

“我會!”賭氣一般地強調着,手上要拉開衣帶了,又一動不動地看着我,“你……”

我什麽我……

“你不看!”

智力雖倒退了,怎麽羞恥心卻還在,我一面嘀嘀咕咕地腹诽,一面轉過身,“不看就不看,你背過身我想看都看不到……”

身後的動靜像是他背過去了,我悄悄扭頭,緊接着忍不住偷偷蹑着手腳轉過去,師兄還在一無所覺地當着我的面兒寬衣解帶。

中衣之下,該是裏衣了,他曲着手肘,好像是捂着心口,又在身上按了按,看看手心,背手在雪緞上一抹。一抹暗紅血色染在白色的料子上十分紮眼,我動了動嘴角,忍住沒說話。他微微側過頭,似乎要扭頭看看我,卻沒扭過來,垂着頭又背着我,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但耳根子卻紅了。

我木着臉,刻意喊了句,“好了沒?”

他匆促地将長褲也褪下去,把破鞋子脫下來丢在池邊,兩個手撐着池壁跳進水裏。赤/條/條的身軀在我眼底已成不能抹滅的記憶,在他轉身之前,我背過身,眼睛裏全是他背上虬結的肌肉和數不清的淩亂傷口。那支箭洞穿的傷口還在,雖是個淺淺的印子,但在一片舊傷之中,新長出來的粉紅嫩肉就像是萬綠叢中那一點,格外刺眼。

水聲很輕,我回過臉去的時候,師兄已經縮在水裏,只露出來個頭。我笑了笑,當着他的面就去解羅裙。

“你……!”一個字阻滞在喉中沒能繼續。

我歪着頭,故意看着他笑,“怎麽了?”

師兄滿面漲得通紅,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我的手停下,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對地輕“咦”了一身,笑開道,“你是想說該先脫上面的?”

說着我十分順暢地脫去外面罩着的輕紗,扭起外衣扣子來,師兄猛地往下一紮頭,竟然将腦袋都縮進了水裏。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水面,水面上漸漸冒出泡泡來,過了一會兒,冒出個黑乎乎的頭頂。我伸出手,按着那顆濕漉漉的頭,他想浮上水面來,我偏不讓。

“還讓不讓我脫衣服了?”

手下的腦袋劇烈搖晃着。

不讓是吧,我手上使力,将他又按入水中。在水裏憋得越久,手下的人扭動得越厲害,我心裏計算着時間,倒不十分着急。

猛然間掌心一股大力掀起,水花濺了我一身,正被水珠迷得睜不開眼,手腕被緊緊拽住,身體不能克制地向前一傾,一頭就紮入了水中。

溫水包裹住口鼻,我摒着氣,腰上被緊緊環住,伸手觸到一具溫暖的身體,體溫比池中的水還略高幾分。

我這才醒過神,是師兄。

再次浮出水面之時,取沐浴用具來的婢女被吓得睜大了眼,随即又慌忙撇開目光,将東西放在池邊。

我冷着臉,“你去外面守着,待會兒我自會叫你進來。”

婢女應了聲“是”,将十二折屏風圍在池邊,又挂上我和師兄沐浴完畢穿的衣物,才靜悄悄地退出去。

師兄的頭發散着,被我環住的腰身僵硬不已。

等婢女拉上門就迫不及待地推開我,垂着個臉走到一邊。

剝下黏在身上的濕衣扔在池邊,我将托盤放進水中,厚厚的一層花瓣掩映下,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身體,唯獨能看清的是師兄從脖子到臉的緋紅。

“過來。”我手裏捏着澡巾,他不動,我只好一步步走過去。

“我自己……”

他顫着的聲音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你自己個屁!十幾日不見,脾氣見長,也不聽話了。信不信我下次不回來?”

背着我的身軀重重一抖,師兄滿面委屈地轉過來,見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樣,我心裏就酸得不行。一面認命地往他脖子上抹香脂,一面拿澡巾輕輕擦拭。等露在水面上的頸子都擦得紅撲撲像熟了似的,我的手探到水下。

師兄的身子很燙。

手指極輕地掠過他的胸前,師兄牙齒都咬得格格作響,我忍不住莞爾,“你緊張什麽?”

他不答,眼睛裏卻氤氲着霧氣。

“別一臉我欺負了你似的……我還什麽都沒做呢。”我低低咕哝兩句。

手碰到他腰際之時,他的皮肉都繃緊了,不必看我也能摸得出,那處有傷,腹部也有,只不知是什麽傷的。

見我沉着臉久久不說話,他不安地扭了扭身體,支支吾吾道,“洗幹淨了……不洗了……”手在水下撥我的手。

“幹不幹淨是我說了算,你懂什麽。你這麽傻……”

“我不傻!”

傻子都不會承認自己傻。

見我不看他,手還在腰上擦拭,他抓住了我的手,大聲道,“我!不!傻!”

霧蒙蒙的眼急得要掉下淚來,我又覺得難受了,深吸了口氣,“好好,你不傻,你站起來些。”

他猶豫了下,還是就着池邊的石梯登上去兩步,小心地将腰際傷處隐在水面下。

殷紅的花瓣襯着他并不白皙的皮膚,胸口寬闊而腰身緊窄,結實精瘦的腹肌令我一時挪不開眼,更有趣的事,察覺到我在看他,卻不敢自作主張移開的師兄,身體蒙上一層粉嫩的紅色。

他心口那兩粒朱砂,在我的注視之下,漸漸立起。好像待人采撷的花朵,顫巍巍地開在春天料峭的風裏,赤紅湧進眼底,我強迫自己挪開眼,師兄也松了口氣地垮下肩膀。

我靠近兩步,替他擦起腿來,嘴巴裏忍不住碎碎地念,“以前怎麽沒這麽可愛。”

“啊?”他睜大着眼。

“沒什麽……說你可愛。”說着我捏了捏他本沒什麽肉腮。

澡巾停在他大腿根上的時候,師兄的手抓着池壁,茫然地睜着大眼睛望着水下,我一面替他擦洗,一面問他,“怎麽了?”

“好……奇怪……”

問他奇怪什麽又不說,只自己就紅了臉面和耳朵。

等替他洗完,我支使他自己上岸,“拿架子上的大毯子擦身子,頭發也用那個擦。架子上白色的衣服是你的,還有軟綢子那條褲子,看到沒?”

師兄傻愣愣地找了半天,随即滿面喜色,大聲應我,“嗯!找到了!”

聲音太大,在浴房裏回蕩着,好似水中都激起了波紋。我望着他,收起了眼底的戲谑和逗弄,眉心漸漸皺了起來。

應該快點替師兄醫治,可他如今這樣依賴我,等傷好之後,恐怕又會像從前那樣,對我充滿厭惡。

我呼出一口氣,把身子沉入水中,背上的傷口略有些刺痛,令我覺得還活着。

再睜開眼時,眼前出現一張大臉!吓得我口中“啊”了一聲猛地向後退去。師兄蹲在池邊,手掌緩緩撥弄着溫水,扁了扁嘴巴,“你真慢!我在屏風後面等你!你快洗!”

那高高長長的人影就旋到屏風後面去了。

沒等我穿好衣服,剛裹着毯子擦身,院子裏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本來蹲在屏風後面的影子猛地站起來。

驚慌的尖叫聲從屋外傳來,門口的婢女剛喊了一聲,“主子!”

就見一道血光噴濺在窗紙上,屏風被推到一邊,門應聲而開的時候,傻了的師兄攔在我身前,把另一張毯子也裹在我身上,張開雙臂擋在了我跟前。

熟悉的冷嘲腔調響了起來,“我說你着急下山,拿了我的東西,交出來。”

詭異的面具在黑夜裏勾起了冷冷的笑紋。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肥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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