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蟄伏
我紮針的技術,從師兄的智商長歲數完全能看出來。
這幾日師兄已經不愛玩兒胭脂盒子了,眼裏那點懵懂也漸漸消退,我不知道他記起來多少,只是随着療程進行,他的話變得少了,往日一天要拉扯着我說上幾十句,現在可能就五句。
其中有三四句都是,“我餓了。”
剩下的一句可能是,“頭很疼。”
每當他說頭疼,望着我的眼神就格外冷,冷得我要拼命控制住手,才不至于因為手顫紮錯針。
寒虛宮的桂樹開了花,甜香使得苦苦的藥味消散許多。我正蹲在院子裏煽火炖藥,本該在床上躺着的幹戚走了出來,他今日穿的白衫子,這習慣從三日前開始的。
從前師兄沒有這樣的偏好。
我瞟了他一眼,見他不說話,爐子裏的火快熄了,我低下去吹了口氣,連爐火都看出來我心不在焉,火苗蹿出來在我頭發上一舔。
焦了一小撮頭發,拿手指一搓,就掉下粉灰來。
手上還捏着蒲扇,我猛醒過味兒來,有扇子我到底為什麽要拿嘴去吹……
再打起扇子來,目光在漆黑泛光的藥罐子上打了一轉,我望着通向院外的月洞門上的青磚,鼻子裏哼哼起很淺的小調。
調子還是師兄小時候教我的。
冷不丁轉眼看了看他,他正坐在門檻上,沒有看我,定定看着庭中的樹上飄下片黃葉子,遍地碎金是該掃掃了。我心頭嘆了口氣,現在維葉點師兄的睡穴越來越不管用,他越來越快醒來,醒來就這麽不說話地呆在院子裏,還怪滲人的。
尤其是,這種傷春悲秋的時節裏,讓我有點子難過。
難過就難過吧,藥還是得煎,黑乎乎的藥汁被盛在碗裏後,我又起身去掃葉子,渾不在意地假裝沒有在看他,卻時時拿眼角留意他都有些什麽表情。
實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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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日師兄都有點兒呆。
不愛說話也就罷了,目光也呆滞着,常常停留在一顆石子,一片葉子,門口那對石獸,某塊青磚上就不會轉了。
唯獨是沒有停在我身上過。
有天晚上他夢見我殺人,在迷糊中尖聲喊叫我的名字,張開眼望見我時吓了一跳地後縮到牆角,半晌才找回來膽子靠近過來,抵着我的頭說了句,“一定是有人害你,是有人要害你,你才殺人的,你是迫不得已的。”
當時我心裏特別難過。
因為我不是迫不得已,我還有得選擇,而我選了比較不費勁的毒蠱之術。
我撫着他的頭發,好半晌沒說話,等他渾身的顫栗平靜下去,師兄坐直了身,我問他想不想喝水,就見他點頭。卻在我起身的時候,猛抓着我的手,像哀求一樣地跟我說,“輕蟬,你別殺人了好不好,我不想見你殺人,也不想見你用毒,正道中人,手段要光明磊落……”然後他頓住了,似乎奇怪自己怎麽這樣說話,連貫且思路清晰,就是有些時而幼稚時而穩重,好像是兩個他在說話。
我笑哄他,低聲說,“好,都聽你的好不好,我去給你倒水。”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仍是那樣明淨清澈的目光,讓我覺得內疚,說謊說得習慣了的人,竟也會內疚。
等他喝了水,一時睡不着,我和他說些稀奇古怪的怪談故事,說到後來,他眼皮都要粘在一起了還是不肯睡。
我頗無奈,他半眯着眼,嘴巴裏不連貫地咕哝,“不想做夢,夢裏好多我讨厭的事情。”
我還繞在他頭發上的手僵了一下,耐着性子問,“你讨厭什麽?”
“讨厭你殺人……我不想讨厭你……”本像困極了的眼猛地睜開了,我眼底的狼狽慌亂猝不及防被師兄看了去,他抓着我的手,極其認真地說,“我不想讨厭你。”
“……”我老半天說不出話。
“我最喜歡輕蟬,我知道輕蟬也喜歡我,所以我不要讨厭你。”
還是傻裏傻氣的,我忍不住捏了一把師兄的臉,被我養久了雙腮有點兒肉了,然後我阖上他的眼,低聲問他,“要不要給你弄點安神的藥物,睡得安穩些。”
他撇着嘴重重說,“不要!”
“你真是……”
“別嫌我煩,嫌我煩也沒用,你說過不會走的。”說得那樣理直氣壯,全然沒有此前的怯懦了,越來越像十來歲時候的師兄。
“我不會走。”我的聲音很輕,手下人的眼珠已不再亂轉,他放平了呼吸,已入淺睡。
那晚我沒有離開師兄的房間,就在床上坐着,看了他一整晚,後來他沒有再做噩夢,眉眼安順,乖得不得了。
我只是在想,我不會走,但等你什麽都想起來,想起來你牽挂誰,厭惡誰,愛着誰,恨着誰。那時候,我不走。而你卻是一定會走的。
那之後師兄就呆了。
就像現在一樣,望着院子裏掉葉子那棵樹一動不動。慢慢的藥碗上不出白氣了,我也掃完了,嘗一口剛好不燙嘴,我伸手遞給師兄。
他沒搭理我。
我就扯着個笑,“要我喂你?”
那眼底一閃而過的厭惡……
我手抖了一下,藥潑了點兒出來,我趕忙轉過身去,從藥罐子裏再倒出些補上。
這次他接過去,一仰脖子喝盡了,也不問我要蜜餞,回轉身就進了屋。然後那道雕着栩栩如生的花鳥的木門,就在我眼前“砰”一聲關死了。
到紮針的時辰師兄還沒出來,我跑去拍門,安情捧着個小銅盆跟在我身後,裏面盛着熱水。
門開的時候師兄多看了安情兩眼,把我們讓進門,我手上一如既往端着個盤子,裏頭放着梳子和篦子。
而這一次,師兄說,“不用麻醉,這點痛我不怕。”
那雙大而黑的眼掃過來,裏頭原本孱弱天真的小鹿長大了,成了一頭身強體壯的雄鹿,目光依然溫順,卻長出了堅硬的犄角。
☆☆☆
每個月的毒發依然和月事一樣準時。
只是痛起來不再那麽要命,決明經雖不像傳說中那樣神奇,能祛除百毒,但有點兒真氣護體總比沒有的好。
維葉在門外敲門說離朱來了的時候,我正在床上打滾,一面咬牙道,“讓他走,這個月用不上他了!”
話音未落,一陣笑聲就傳了進來,那聲音正是我時而恨得牙癢的離朱。這是他的地盤,我不能阻止他進自己宅子裏的任何一間屋子。
但我還能拿被子蒙住頭,維護我最後一點兒尊嚴,雖然在離朱眼裏,我大概早就沒這玩意兒了。
我才掙紮了沒兩下,手腳實在沒力氣,比不掙紮也好不到哪兒去,被子就被扯落了。
離朱的手剛碰到我的肩膀,我就往後一縮。
床就那麽大,他往床邊一坐,我就沒多少地方可以退,這麽一來,他惡意地逮着我的胳膊,手貼着我的脖子,滑下到背脊,在靠近腰眼處一按。
我慘叫了一聲,真疼得一點力氣都沒了,連瞪眼的力氣都沒有。
“用不上是吧,那你這十日,就自行運功抵擋,千萬別來求我。”
方才不說這話,是因為我還能忍耐,六年來都是離朱替我壓制毒發,我身上哪個地方痛得最厲害,他比誰都清楚。這會兒見我疼得身上薄衫盡濕,額頭上也冷汗涔涔,他才說這話,顯然是想我軟下聲求他。
我偏不!
咬了咬嘴唇,我拿腳踹離朱,非但沒把離朱踹飛,還讓他捉住了腳,捏在手上把玩。腳心那點癢,跟毒發的疼痛比起來,簡直不算什麽。
“你松手……”
“你自己把腳給我,難道不是讓我好好把玩的意思?”
把玩個頭……
我吞聲沒把話說出來,否則離朱可能真會擰下我的頭細細把玩。我也不掙了,有進氣沒出氣地躺着,躺了會兒覺得心肝脾胃膽都疼得厲害,就扭了扭,想換個姿勢。
離朱還沒走,他看着我,眼神晦暗不明,抓着我腳踝的手上加重力氣,我暗叫了聲不好,這人不會要擰下我的腳來玩玩吧……
“本座發慈悲,下個月再讓你自行抵禦……”他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拉扯着我的胳膊讓我起身,這麽一小點動靜,就磨出一身汗來。
我耳朵裏已經在嗡嗡作響,聽不清離朱說什麽,只看到他今日紅豔豔的嘴唇,像念着緊箍咒樣開合。
等離朱的手掌托起我的背,一股真氣蹿入我身體裏時,我才發現決明經的妙處。從前我一點兒武功底子沒有,不能受旁人的內力,受了非但無益,還會有害處。就和虛不受補是一個理。
而今我身體裏也有股內力,別人的內力送進來,就勉強能夠接受。
正迷迷糊糊想着,忽然間聽到一聲大叫,叫得太大聲,把我瞬間驚醒——
“你們在幹什麽?”
滿面怒容的師兄站在門邊,從他那兒看過來,我正軟弱無力地伏在離朱臂上,身上那點兒薄衣全然汗濕,如同蟬翼樣粘在身上。
而離朱的手掌還抵在我背上……
他嘴角彎起的那點慵懶笑意,每次發現有趣的事就會浮現,果然,停在我背上那只手移動起來,形同溫情款款的撫摸。
師兄已沖了過來,離朱被他一把掀開,我失去依靠,整個人向外一栽,重重一聲悶響,我就栽到了地上。
那一刻我心裏想的是,我真重,才能這麽響。
師兄沒料到我會這麽虛弱,抱起我來時撇開眼沒看我,他動作一點都不溫柔,把我放回床上就粗魯地拉過被子裹住我,我疼得一陣冷顫,勉力睜着浮腫的眼,“師兄怎麽來了?”
“不來怎知道一個院子裏會有什麽龌龊事。”
“什麽龌龊事?”
“你……”師兄猛擡頭,閉一口氣,每回他覺得對我無話可說就是這樣的動作。片刻後他睜開眼,“到我吃藥的時辰了,藥呢?”
原來是為這個……
我揚聲叫安情進來,男人面目溫順地低着頭,“端去公子房裏了,只是方才公子不在……”
“既是這樣,你回去吃藥吧師兄。”我閉上眼,一雙手在被子裏都快把棉絮抓出來了。
而離朱在一旁閑閑瞧着,眼神裏嘲笑我自作自受。
“一次不吃不會怎麽樣,況且我已想起來大半。這幾日我也問清楚了,這裏是寒虛宮……”他深吸一口氣,樣子和當初告訴我蠱與毒有多害人不淺差不離,“你知道寒虛宮是什麽地方嗎?”他扭頭兇狠地看了眼離朱,“這人我也打聽清楚了,寒虛宮沒有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寒虛宮宮主。你過去和他怎樣我不管,我全當你是不知道。既然現在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你不管。”
師兄說得疾言厲色,若是平日,我一定扯個好看點兒的笑糊弄過去。可現在實在笑不出,有氣無力地歪着頭,頭上剛才撞了個大包,想伸手摸一摸,手指都疼得顫個不停。
“大師兄說出這些話來,就是還沒好……”
師兄端正的臉孔板了起來,似乎還想說教,剛張口就被我打斷。
“你說過不再管我了,還說過不和我說話,還沒記起來這個,就是病還沒好。”
離得近,我聽見師兄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若不是熟知他古板方正的個性,還以為他會撲過來咬我一口。
“我記得這個……”他從齒縫間擠出來一句話,轉而又肅起臉,“可我改主意了,你一日是驚雷山莊弟子,我就一日是你大師兄,你就得一日聽我的話。”
我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只看到個側臉,他已對着離朱沉聲道,“宮主熱鬧可看夠了,看夠了還不走?”
離朱陰森森地笑了笑,擡步要走。
我卻出聲制止了他,“師兄。”
他掉轉頭來就被我捧住了臉,一股子異香讓師兄皺起眉來……随即倒了下去,最後看我那眼十分不可置信。
大概沒想到我會對他用迷藥,畢竟他已許多年沒被我的迷藥招呼過了……所以才執迷不悟地想要繼續教誨我……
早在門口看到一切的維葉過來把師兄拉起扶着出門去,我又囑了安情兩句讓他無論如何把藥喂進去。
這會兒離朱袖着手,興味盎然地望着我,兩步走過來,嘴角一絲笑。
“你這個師兄,不知道你中毒的事?”
一面說着,他的手又貼上了我的背。
“他只知道我身體不好……”
“那他也不知道清苑的事?”
我搖了搖頭。
離朱猛俯下臉,下巴尖擱在我毒發起來本就不經碰的皮膚上,随即我就覺得耳垂一痛,比平日裏傷到痛得多,離朱舔了舔嘴邊的血,輕道了句,“那你說,拿什麽來堵我的口呢?”
作者有話要說: 師兄還在病情反複期…………
今日更完了,補上昨天生病的。
雙十一都收獲什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