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部隊出發前一晚,奧列格的鼾聲打得震天響,尤拉卻折騰到淩晨天蒙蒙亮才有一點困意。
哨聲叫醒了奧列格,他打了個呵欠坐起來,囫囵洗漱了一番,尤拉被他弄醒了惺忪着睜眼,奧列格說,“你睡着吧,沒什麽好看的,排個隊就走了。”
他穿好衣服留了一把匕首在枕頭邊上,撫開尤拉額前的頭發在眉心親了一下,“留着保護你自己的,備個不時之需吧。我走了。”
尤拉表情很乖,點點頭,“注意安全。”
奧列格一出門他又爬起來了,拿着相機撩開窗簾透過窄窄的縫隙往下面看。列隊的士兵并不整齊,有的有帽子,有的沒穿外套,身高參差錯落,有傷兵,有女的勤務兵。這些面孔都是陌生的獨立的,沒有一張長得和另一張一樣。他們大部分只有二十歲出頭,表情透着頹靡和一種被什麽東西折磨着的焦慮煩躁,尤拉昨天晚上看到有女的勤務兵一個個房間發藥片,聽說他們很多人都需要吃藥才能熬過一天。
最前面那一排士兵年紀最小,看得出來還面嫩得很,他們的皮膚還沒有被阿富汗殘酷的陽光折磨到發紅變色,不像後面的老兵,脖子上全是被曬出來的瘢痕。一開始皮膚會皴裂,然後長出一種紅色的斑點,如果撓它們就會發腫發黑,粗糙的風沙能把這些細小的傷口磨出血來,醫生會給他們一種非常基礎的消炎藥水,脫痂後新長出來的皮膚一個個粉紅色的原點密密麻麻種在脖子後面,像是老樹遭了蟲蟻被咬出來坑坑窪窪的小洞。
後面有一排女兵,尤拉注意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她有一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正悄悄地用一枚發夾把劉海往耳後別,站在後面的士兵抓了一把她的屁股,她回過身去嗔了一眼,卻是風情萬種。尤拉記得她,奧列格說她在床上很浪。後來他解釋,人們總有自己的生存方法,在阿富汗,男人靠吃藥,女人靠睡覺。
然後他們開始唱歌,唱國歌,這時戰車卷起塵土從院子門口碾出一條路來,後面的人拖着步子哼着歌開始往前走。奧列格坐在最後一輛戰車上回了個頭,尤拉按着快門的手指微微發抖,但是奧列格不是在看他,而是審視了一下後面的列隊,然後快速鑽進戰車裏蓋上了頂蓋。
城郊,另外一隊人也已經出發。一輛錫皮卡車後面跟着拉風的摩托車隊馳騁在荒野上。
“嘿,阿卡季,你的那件皮衣呢?”有人問。
戴眼鏡的年輕人抱着他的兔子玩偶,正在擦槍,“當了。”
“幹什麽當了?你又缺錢了?”
年輕人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是啊,體弱多病,吃藥要錢。”
“你得的是什麽病呢?”
“我看他是神經病。”
阿卡季把槍別在腰間,把兔子枕在腦袋下舒舒服服窩了個位置,“幹完這一票老子就金盆洗手專心去治病了,別給我添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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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邊坐着一個老漢,看上去十分精幹利索,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只是專心看着手裏的一個小冊子。阿卡季卻靠在他身上像只動物一樣撒嬌,“伯伊,我覺得頭好昏。太陽怎麽這麽大,好讨厭,不舒服。“老漢翻出一包藥片來,“你最應該做的是搬出你那個地下室。”
阿卡季笑笑,壓低聲音,“我只是有些擔心罷了。”
“你擔心什麽?”
阿卡季揉了揉太陽穴,發出一聲嘆息,“你知道我擔心什麽。”
伯伊垂下頭來,“我勸過你,不要接這次活。”
“我缺錢,沒辦法。”阿卡季晃了晃腦袋,昏昏沉沉的,“這一票成功了我肯定不幹了。他抓不到我的。”
伯伊并不勉強。拾荒者裏只有他知道阿卡季的完整故事。一個年輕的蘇聯軍官,被被敵軍俘虜,佯投在一位貴族門下工作,後來逃了出來但祖國已經将他視為叛國者,于是只能淪落在貧民窟最深處的陰漉地窖裏,依靠混入拾荒者的隊伍扒死人身上的東西過活。伯伊憐惜阿卡季,因為他那在戰火中死去的兒子也不過阿卡季這麽大。但他如今年紀大了看開了,不再要求年輕人都按照他的想法去成長。
他們沿着荒谷朝喀布爾北部潘傑希爾河谷走,一天一夜後,才隐約看到軍隊的影子。阿卡季決定在山腳下停靠休息。幾個阿富汗人搭起小帳篷,然後把食物、水和武器拿出來分。傍晚的時候阿富汗人要做禮拜,他們簡單擦拭手和臉,鋪了毯子在地上,跪向太陽垂落的方向誦讀經書章節。阿卡季則靠着輪胎坐在地上看地圖,等他們做完了禮拜一群人一起吃晚餐。
“明天坦克部隊會到達後方的山腳。我們翻山過去,把東西帶齊了。”阿卡季指着地圖,嘴巴裏叼着一塊餅幹,“聽好,我知道你們都不是第一次幹這種活,但不排除會有意外情況,還請各位謹慎行動。”
一個阿富汗人說,“聽你的。”
“卡車過不去所以留兩個人在這裏,剩下的人我們晚上出發,在日出之前要趕到山腳做好準備,以我的哨聲為口令,不要擅自行動。”
有人說,“河谷前林子很密,視線不好,地形也比較難靈活活動。”
伯伊望了望黑壓壓的深山林木,“地形我熟悉。要注意的是一些小問題,這個季節動物多,要防備,我建議帶點應急物品。看這個天氣,我擔心會下雨,如果不能在下雨前結束行動恐怕會有很大麻煩。”
阿卡季皺了皺眉,“真的會有雨?”
“今天晚上看看雲層厚度吧。萬一要是出現大雨天氣,我建議不要貿然行動,視線不好的情況下很容易失敗,偷雞蝕米并不劃算。”
阿卡季咬了咬牙,眼眸裏一片陰暗的幽深,“一定要成功。”
一定要成功。
奧列格心不在焉地想着,清點人數稍作整頓安排。步兵部隊調動人數并不多,他們不是主要角色,後方坦克部隊才是撈功勞的正主。所以奧列格無心戰功,他擡頭凝望環抱着河谷的巍峨山帶,心知這次“剿匪”不會和從前有什麽不同。
蘇軍在阿富汗地區連年的失利膠着和地形有着緊密聯系。阿富汗崇山峻嶺,城市大多在山谷地帶,易攻難守。游擊隊擅長利用地形掩護作戰,偷襲進攻,蘇軍不能把戰車開進山裏,只能選擇用飛機或者坦克進行無差別轟炸,但收效甚微。
偵察兵回來了,“西南方向沿途有村落。”
奧列格點頭,“知道了。”
副官帶他去見總指揮官。
“我剛才和幾個連長商量了一下,這次前鋒恐怕還需要你,奧列格。”總指揮官說,“這裏就你資歷最老最熟悉了,讓他們幾個白癡進去我得把那幾十號人全賠光。”
“我知道肯定是我。”奧列格滿不在乎,他大大咧咧坐下,翹着滿是泥的靴子,“我沒意見。我的建議是從東北邊沿河灘走,地形更有利。”
“我也是這麽想。維克多會帶着他的坦克部隊過來,我們有足夠的火炮,沿途的村落要排查,不能漏掉。”
奧列格冷冷道,“當然。”
他不能說一句反對,面上不能表現出一點害怕。但他這個做前鋒指揮的壓力很大。為什麽?前鋒排雷,工兵帶着軍犬走在最前面,那些狗說是被訓練過的,老實說十條裏面大概能有一條聞得出硫磺味來就很不錯了,絕大部分是傻啦吧唧的畜生,人也不會比狗好到哪去,有時候地雷是串聯起來的,踩了一個炸起來一串,人仰狗翻。
後面的人一邊走一邊收屍,拖一個水缸大的屍體袋,把炸成塊的屍體扔進去回頭再拼;沒被炸的人會害怕,不敢往前走,戰戰兢兢,連狗都站在原地,這時候他就要一腳把他們往前踹,罵他們是孬貨。有的新兵蛋子當場崩潰哭出來,眼淚鼻涕滿臉,他拿槍擱在那個兵胸口,只說,你不走現在就死在這裏。那個兵後來還是死了,他被炸掉半邊臉,奧列格的心裏直打哆嗦,他有時候希望那些兵慫蛋地說你打死我吧,其實他也不知道是直接殺了他們好,還是親眼把他們踹到地雷上看着他們活活炸死了好。
戰場上根本沒有英雄,也沒有神。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很簡單的殺人,沒有技術含量,無差別殺人,也沒有人會去區分村民和匪幫,被轟成焦土的村落裏,死的都是骨瘦如柴的老人和奄奄一息的少女,因為他們沒力氣跑,能逃難的都逃了,只有女人和老人最容易被丢下。
年輕的士兵都是從這裏學習關于戰争和殺戮的第一課,站在被遺棄的土地上,裹着煙火,滿地死屍,一路還有拽着腸子嘶鳴的駱駝和騾子、引火燒身的兒童,這些都要毫不猶豫一槍打死——為了他們好。生靈塗炭。扣下扳機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想,以後一定是要下地獄的吧?
晚飯奧列格吃了一點煮的豆子和罐頭肉。罐頭肉的味道實在是惡心,像是馊水裏面撈出來的死肉一樣。他勉強把東西塞進了肚子。
他用無線電話打回軍營,尤拉接了電話。
“我到了。”
“還順利嗎?”
奧利格點了一根煙,“還行,就是東西他媽的太難吃。”
尤拉似乎輕輕笑了一聲。奧列格被這笑聲牽動,表情稍微回暖。電話那頭尤拉說,“你還好嗎?”
奧列格吐了一口煙,“嗯,還活着。”
“心情不好?”
“你怎麽知道?”
“你很少抱怨東西難吃。”尤拉慢慢地說,“你對吃和睡的要求從來都不高,如果這兩件事出問題了,估計是心情不好。”
奧列格一笑,“你什麽時候這麽了解我?”
尤拉不說話了。奧列格起了逗他的心思,“我是不是該把你帶來,貼心還能暖床。”
尤拉冷冷道,“你還缺暖床的?”
“缺,你願不願意?”
“不願意,找你那些妞去。”
“哦,吃醋了?怕別人給我暖床?”
“和我沒關系。”
奧列格心情徹底明朗起來,“我是去出任務打仗,不是去逛妓院,沒人給我暖床。我就是自渎,也是想着你的臉。”
尤拉毫不領情,“千萬別意淫我。”
“怎麽是意淫呢,這麽難聽,那是想你。”
電話另一端輕輕哼了一聲。
奧列格把煙碾滅,“可能這次有點不一樣,所以我覺得不太适應,第一次在上戰場前有個人等着我回去,我壓力很大的知道吧?要是以前死了就死了,無牽無挂。”
“什麽叫死了就死了?”
“還聽不出來?我舍不得啊,笨蛋。”奧列格調笑。
尤拉心跳一窒,“你才是笨蛋!”
他啪一聲把電話挂了,卻因為這句調笑眼眶微紅。
他何嘗舍得!如果不挂掉電話他怕他會說你不要去了,你叫我如何舍得!
他莽莽撞撞回到房間裏,心裏一片遺落空寂。
這和學生時代的心态完全不同。他們分手的時候他想又不是非他不可,總是還會遇到更好的人,人生還長。那是一個下大雪的晚上,他和奧列格冷戰,奧列格在軍校整整五個月沒回來,他覺得自己等不下去了,滿心怨氣,等人回來他就只知道吵架,因為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他都已經不記得了。他把奧列格拒絕在門外,心灰意冷,提出分手,然後就這樣分道揚镳了。
年輕的愛情不會不舍,所以可以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互相傷害和矯作裏耗盡。
尤拉變得有點焦慮,在房間裏踱步。他一直欺騙自己即使奧列格死了自己會永遠記着他,會永遠感謝他。
可現在他不敢想如果奧列格死了會怎麽樣。他在這種焦慮裏陷入睡眠,一直睡不安穩,第二天起來精神顯得更加頹靡。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難民營做采訪和拍攝,大量信息收集起來,薩沙幫助他整合資料和翻譯,他是個有行動力也有耐心的孩子,對尤拉而言是個非常得力的助手。
偶爾難民會和軍營裏的軍人有沖突,他們的關系非常複雜,不像守護者和被保護者那麽簡單。尤拉曾經就這個問題和薩沙讨論過,可這孩子并不願意多說,尤拉猜測這也許夾雜民族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