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難民營的經營管理收歸政府編制,政府人員會定期視察。一開始會有難民将希望寄托于這些來視察的官員,在多次訴求無法得到采納後大部分人選擇放棄。

當然也有不願意放棄的人。

“紮哈爾是個蠢貨,他昨天向考察組說這裏醫療環境很差,非常糟糕。”薩沙搓着手指頭說,“市長陪着聯合國的考察小組來,結果他拖着考察組的人說了半天,耽誤了巡視時間,害得我被罵。我告訴過他抱怨沒有任何用。”

尤拉把一顆水果糖給他,“也不一定,不放棄任何一點希望總是好的。”

“為了迎接視察我忙了好幾天沒睡好覺,好不容易收拾得幹淨整齊像模像樣了,給他兩句話全毀了。這種事本來走個過場應付應付也就算了,誰會當真啊。”

薩沙還在抱怨,因為紮哈爾告狀這個月難民營的補貼被取消了。

但尤拉喜歡他稍微有些刻薄的樣子,有時候他表現得像個沒有生命的洋娃娃,這和他在奧列格面前刻意裝扮的活潑可愛有天壤之別。

“城市管理委員會每三個月會來一次,他們不關心這裏的人只問又要花多少錢。帶來的補給只是杯水車薪,仍然沒有任何幫助。這裏的人找不到工作,就沒有辦法獨立生活,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難民太多,喀布爾已經過度飽和。薩沙撓着腦袋,“人們希望得到的不是補給品,而是工作,有工作就可以養活家人。一開始很多人加入拾荒者的隊伍,後來拾荒者太多,掙不到錢了,他們就只能閑呆着。有一些人被迫加入游擊隊或者投入軍閥,那裏至少能吃飽飯。”

把大量閑置的難民放在一起毫無疑問是危險的,在沒有工作全靠微薄的政府支援的情況下,難民的不滿情緒在持續積累,這會變成城市裏最容易爆發的一個群體,他們的數量如此大,一旦想要幹些什麽,很容易引發暴動。

“這樣很危險。”尤拉問。

薩沙搖頭,“對絕望的人來說,沒有什麽事情是危險的。”

“也許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尤拉說。

這時難民營門口一輛車停下來,兩個蘇聯士兵穿過院落,經過他們身邊,說話毫不客氣,“小屁股,我們找一個叫紮哈爾的男孩。”

薩沙警惕地皺了皺眉毛,“他不在這裏。你們是誰?”

士兵冷笑,指揮他的同伴,“進去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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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沙跳起來朝着另一個方向就跑,鞋帶掉了也沒來得及系,尤拉跟在他後面,心情沉底。男孩急切地敲開負責人的辦公室,“舒克小姐!舒克小姐!”

一個老修女一樣的中年婦人裹着罩袍打開門來,冷淡而倨傲,“薩沙,有什麽重要的事嗎?”

“蘇聯人,他們找紮哈爾!”

老修女表情一動,點點頭,稍微整理了一下罩袍疾步往醫療室趕。他們剛走到樓下見到人群騷動,根本不止兩個蘇聯士兵,甚至不止十個,也許有三十個四十個。兩個士兵駕着一個骨瘦如材的男孩站在院落的正前方。其中一個将男孩踩在地上,他的靴子像鐵釘一樣釘着男孩的背。男孩尖叫,張牙舞抓。

老修女上前,“尊敬的先生,我是這裏的負責人舒克,各位有何貴幹?”

士兵輕蔑地打量她,“我只是奉命行事。”他說着,向同伴打了個響指。

另一個士兵掏出手槍對着那個小腦袋開了一槍,砰一聲。

尤拉吓得往後跌了一步,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看到血一瞬間從男孩的腦袋裏迸射了出來,撒得滿地都是。整個難民營的人都看着,一瞬間沒有人說話,詭異的沉默如同烏雲籠罩在整個院子上。

“這是不懂事的下場。請各位好自為之。”士兵揮一揮手,他嫌惡地看着沾了血的靴子,無可奈何在地上蹭了蹭。然後他招呼着其他同伴離開。

這個插曲把尤拉驚呆了。等到車子離開,難民已經變得出離憤怒。尤拉這才想起來薩沙,他一回頭,男孩陰冷仇恨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尤拉上前一步,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沒有那麽谄媚,“薩沙,我……”

然而男孩像燎傷的貓一樣沖他咆哮,“滾!”

尤拉心都涼了,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幫助這個孩子。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老修女冷冷地說,“也許你該考慮先離開這裏,庫夫什尼科夫先生。要不然我不保證這裏的人會對任何他們看到的蘇聯人做出什麽危險的事情來。”

天還沒有亮,阿卡季打了個哈欠,慢吞吞檢查着彈夾。

伯伊走得很快,一點聲音驚不起來,黑暗裏他和所有老辣從容的獵手一樣對風向的變化了如指掌。阿卡季很高興他回來了,“怎麽樣?”

“快到了。收拾收拾準備一下吧。”

阿卡季點點頭,伸展了一下四肢,開始架武器。他們東西不多,主要是67式迫擊炮,82毫米口徑,中國貨,這玩意兒看着不怎麽漂亮,但是好用,特別方便。游擊隊近幾年偏愛中國的東西,彈夾、帽子、機槍,連褲衩都愛穿中國的,因為不勒股溝*。還有一些尋常東西:M72、MP5A3、HG69、有一杆恩菲爾德M1853——自從愛妻去世,它就陪伴在伯伊身邊。

(*中國褲衩:此梗源自阿列克謝耶維奇《鋅皮娃娃兵》。)

“今天你不用這個,”阿卡季收回了M1538,拿了個大的黑色袋子過來,“咱們偶爾弄點貴的東西玩玩。”他笑了笑,把袋子拉開,現出一杆非常漂亮的機槍。伯伊眼神果然一動,呼吸稍窒,拿過來摸了摸。

那是M16,伯伊只在美國人手上看過,據說是最新的東西,從東南亞過來的渠道裏偶爾會有一兩把這種新穎玩意兒,但是非常貴。伯伊沒料到阿卡季能弄來它,阿卡季各種進貨渠道總是讓人意外,游擊隊進攻喀布爾的那幾個月*,他甚至搞來了兩架“毒刺”,大喇喇就放在他的地下室的門口鎮門,伯伊和幾個拾荒者一進來被兩挺防空導彈對着,吓得不輕。

(*1986年游擊隊曾大規模進攻喀布爾,但由于內部松散指揮不統一,很快就被打散。)

“怎麽樣,不錯吧?”

其他幾個人也湊過來看新鮮,有人問,“阿卡季,你不會當了皮衣買這個吧?”雖然一件皮衣遠遠不可能買得起。

阿卡季一笑,“你他媽才傾家蕩産買槍。要不是我你們這幫子人都完蛋兒去吧。”他揮揮手,“這個給伯伊用,你們別碰,勁兒大。”

幾個人很識趣沒再多問。每個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權利。

天幕沉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阿卡季站了起來,伸個懶腰,将頭頂的帽蓋壓低了些,一邊撥弄着迫擊炮上的拉杆。他的眼神悠遠安靜,仿佛只是一個在野外等待日初的攝影愛好者。然而伯伊知道,他心中的戾氣很隐忍,卻能刀刀見血。

遠方,眺望鏡下一枚荏弱的光斑掠過。

年輕的拾荒者兩手抵在嘴唇上拉出一聲悠長輕亮的口哨。山林在一片殺意中清醒過來。飛鳥被第一聲轟炸聲驚擾,呼啦啦騰起在天空中盤旋。拾荒者們擡起頭來,穹頂在震蕩的鳥鳴中裂開第一道晨光。

大道上行進的車隊惶惶不安地停了下來。前面的鐵皮卡車打了個拐迅速退後躲在了坦克的側面。維克多就在這輛車子裏,他是坦克兵出身,但是指揮官當久了他不太喜歡在那個逼仄悶熱的車廂裏吃苦,卡車相對來說就舒服多了。他還開着車窗吹着風,帶着晨早朦胧微醺的睡意,歪着脖子把腦袋呆在座椅靠背上享受山林純淨的空氣。

第一聲轟炸他睜開眼睛,後視鏡裏副官坐在後面明顯皺了一下眉頭。他才後知後覺問了一聲,“什麽聲音?”

副官把脖子伸出去看,他的腦袋在探出去的一瞬間被第二記迫擊炮飛濺的火星燎傷,頭皮立刻被鏟出長長一道灼痕。他慘叫一聲捂着腦袋就往裏面縮,砰一聲撞在窗梁上,疼得頭暈目眩。鬼哭狼嚎的嘶吼吓壞了維克多,他把槍掏出來,命令司機往後退,躲在坦克身側。

“這些操蛋的游擊隊,他媽的。命令坦克開炮!”

副官哭喪着嗓子說,“這麽黑,朝哪兒開啊!”

回答他的是維克多極其敗壞的聲音,“不管哪兒!把山炸了也要給我把這些婊子養的弄死!”

坦克調轉了炮門方向沖向兩岸的山林。

拾荒者們跑得飛快,游刃有餘地轉換位置。武器很有限,炮火覆蓋率低,對于坦克群來說無異于螂臂擋車,可以制造混亂,卻沒有太大實質性效果。

伯伊拉開保險栓,瞄準中間一名裝甲兵,一槍擊斃。他笑了笑,看看手裏的M16,心想果然是夠勁兒。老肩膀被後坐力震得有些酸,他卻掩藏不住內心的雀躍。

然而這個笑容并沒有持續多久,腳下的土地猛地一抖,他幾乎要跳起來,恐怖而沉重的低吼震得他神經一顫,朝着阿卡季喊,“坦克開炮了!”

阿卡季給了他一個飛揚的笑容,點點頭。

兩人的正前方,兩棵巨大的胡楊伴随着炮擊栽了下來,長身而立的挺拔軀幹筆直地摔在地上。

伯伊跨上摩托車,朝他喊,“上來!”

阿卡季啐了一口利索地翻身上車,吹響第二次口哨。

高速旋轉的摩托車胎濺起一陣沙塵車子箭一樣射了出去,後方一發炮擊正砸在不到十米的地方,巨大強烈的氣流将摩托車後尾整個掀起,猛地騰空!阿卡季吓得一把抱住伯伊的腰,大罵了一聲。山林冷冽的風拍在他的額頂,如當頭一棒,隔着掩映的樹林往下看,坦克炮門傾吐的灰煙猶如地獄裏徘徊的冷霧吹開了一場血腥殺戮。

“再靠近點!”阿卡季喊,他拉開狙擊槍爆掉一個裝甲兵的腦袋。

交錯穿梭的摩托車如鬼行神游,這是游擊隊最擅長的作戰方式,他們利用天然的地形做掩護不斷移動來避免巨大的炮擊。伯伊做了一個漂亮的漂移,車子繞着一顆巨大的胡楊滑出七百二十度,猛然停下,阿卡季拉開槍将一發子彈擦過坦克後輪打進地面,後坐力震得他眼鏡從鼻梁上滑下來,他把它撥了上去,熟練地換彈上膛,又一擊仍然沒有打中。

“操!”他扔掉槍,“他媽有沒有人把前面那輛坦克給我炸掉!我的M72呢!”

他吹了一聲短促的口哨,一輛摩托車奔馳而來,後座駕着巨大的笨重火箭炮。

來人是個大個子,非常壯實,黑黢黢的和四周環境完美地融合成為一體。

阿卡季擦了擦眼鏡,任性地指着下面擋住卡車的坦克,“給我把它炸了!”

回答他的是另外一擊紮實的炮聲。伯伊一轉頭,正對面一輛摩托車被掀到了空中,一個抛物線直接甩在了地上嘭一聲燃起一簇巨大的火焰來。

阿卡季的雙眼迸射出陰森的殺意,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給老子他媽炸了它!”

黑大個毫不猶豫扛起了火箭炮筒。這時候阿卡季看到了對面一個閃爍的光點。

他心中所有關于血腥和殺戮的陰暗情緒都亢奮了起來,拉出一聲長口哨。對面閃了兩下。

——奧列格已就位。

黎明近在眼前,可天光并沒有如約鋪開。伯伊擡頭望去,他的擔憂成了真,陰雲不散,恐怕會有雨。如果再不速戰速決,會難以抽身。他們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要襲擊坦克部隊,只是為了奧列格狙擊維克多制造混亂現場。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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