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二十六小時

戈爾巴喬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裏,裏面只有我們兩個人。他說,“我給你一天的時間,解決這個爛攤子,你必須做到。”

他坐在我面前,雙手微微顫抖。他的私人醫生說他最近血壓并不理想,他還有肝的問題,他不能攝入過多脂肪……克格勃知道所有關于他的一切,比他自己更加了解。克留奇科夫甚至希望知道他每天掉多少根頭發,老實說在這段時間我認為克格勃的水準在降低,它應該是一個為了保衛國家穩定與和平的安全機構,但克留奇科夫把它當作戈爾巴喬夫的大型私人保姆組織。

克留奇科夫是我職業生涯的導師,我還在外交部的時候初次與他會面,他聽了我的報告,說,“我喜歡這個家夥。”62年我進入克格勃,近三十年的時間他一手提拔了我。

克格勃的人說我們形同兄弟,雖然性格迥異行事風格也并不一樣,但默契度很高。我知道這是他喜歡我的原因,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知己,就像重新培養一個自己出來。我利用了他這樣的心理,一直心安理得。

結束和戈爾巴喬夫的談話,剛過十二點。克格勃內部非常亂,所有人都在找我,但我并不知道怎麽做。我的腦袋很亂,沒有任何思路。

我對秘書說我可以見任何人,但是我不看文件,也不會簽署任何文件。

巴卡京和我吵了一架,我挺欣賞這個人,他有一些我喜歡的正直品性。他認為應該控制內部,限制行動和出入。我告訴他,控制內部沒有任何用。這不是克格勃的問題。紅場上的士兵不散,那些記者會叽叽喳喳一直吵下去。訓練了你們這多年還不會應付記者要你們幹什麽?

我知道我必須先去一趟“水兵寂靜”。*

獄警帶我到牢房門口,為我開門。克留奇科夫安靜地坐在矮床上,用深沉的目光看我。他白發蒼蒼,雙眼耷拉,兩側的顴骨上印着褐黃的老年斑,比我想象中還要衰敗。其實他遠遠不到風燭殘時,連七十歲都還沒有,如果他不參與這次政變我覺得戈爾巴喬夫活不過他。他曾經是個風采熠熠的幽默男人,很會調教人,知道如何控制人心并且善于利用。

(*水兵寂靜:俄羅斯監獄,以收押政治要犯著名,“八一九事件”後,這裏曾關押過原蘇聯克格勃主席克留奇科夫、原蘇聯國防部長亞佐夫、原蘇聯陸軍總司令瓦連尼科夫等)

我握了握拳頭,回應他的目光,克制心髒的顫抖,“這是歷史的選擇。”

“哼。”他低笑,站起來走向我。我忍不住往後退,這幾乎成為一種本能,雖然我善于在他眼皮底下耍小聰明,但不代表我認為他好糊弄。這個時候他肯定知道我利用了他。

我感覺到他的手摩挲我的側臉頰,用一種類似父親的目光注視我。他總是知道怎麽讓我情不自禁,這是讓我最害怕的地方,也是我不願意承認的事情——他終究比我老道,在對人的內心的了解上姜總是老的辣。

他溫柔地說,“我知道你會來。”

我氣得掙紮,“你難道不應該為自己現在的處境想想嗎?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

他冷笑,“你呢?你以為戈爾巴喬夫會讓你好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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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無表情,“至少我活下來了。”

這座監獄外,每天都有人流血死去。能活下來就是贏。這是你教我的。

他冷哼,“你怎麽知道我活不下去?”

我說,“就算你能活下來還能怎麽樣呢?你已經這個歲數了,身上有策反的罪名,進過這個地方的人有幾個活着出去還有好下場的?”

他伏在我肩上深深嗅了一口,輕輕說,“你不會知道我為什麽要參與這件事的。”

“我不想知道。”

“那為什麽你要這個時候來?”

我無法對他開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不想承認失去他我就像沒有了師長領路的學生。事實上,他一直是我的老師,我一直是他最得意最出色的徒弟。

“我猜猜。”他重新坐回床上,“戈爾巴喬夫讓你接管克格勃,你束手無策了?”

我咬牙,難堪的表情暴露了我的秘密。

他笑笑,沒有為難我,拍拍身邊空出的位置,“來,坐。”

我坐了過去。他問我,“克格勃成立到現在多少年了?”

“三十七年。”

“嗯,它不是一個時間很長的國家機關。也注定不會長久。契爾年科曾經這麽跟我說過,雖然他只在克林姆林呆了很短一段時間,但有時候病人說的話比清醒者更佳透徹。”

他從來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事實上他從來沒在任何人面前說過這樣的話,他總是教育我,克格勃是愛國的一種表達方式,因為這裏是最能接觸到國家安全的核心部位,守護國家安全就是對國家的最高熱愛。這個邏輯沒有絲毫破綻。

他笑,“我現在跟你說的話是實話,我以前說的也是實話。你會明白的。”他嘆了一口氣,“你在外交部呆過,你也知道維護一個國家的尊嚴不能夠只靠外交。外交能解決問題,因為對方是君子。對付小人,就需要我們。這個世界上有君子就會有小人。很多人不喜歡我們,覺得我們殘暴陰暗,那是因為他們以為情報就是偷聽人家說話,他們不知道我們大部分時間仍然用的很多正當的手段去為國家争取利益。”

我點點頭,“是的。”

“但克格勃的問題在于它的職能有些過于集中,內部制度也開始僵化,無法完全具備一個國家安全機構的作用。因為國家處在特殊階段需要它強化集中情報職能,但現在國家正在一個轉變階段的過程,所以它也需要改變,它不能只是克格勃,或者契卡,或者NKVD,我們必須有一個完整的、制度完善的國家安全機構,特別是在國家最需要安定的時候。”

我搖頭,“那就不是克格勃了。”

他拍拍我的腦袋,“尼德,”他叫我的小名,“我知道我們從前多麽以克格勃為驕傲。它是國家的一把利器,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情報機構之一,能在這裏面工作的人都是世界級優秀的職業情報人員。這份職業的尊嚴感是至高無上的。但時間過去的太長了,戰争結束了,克格勃不能只訓練間諜了。它需要內部的改變來适應國家新的需求。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我覺得雙手冰涼,“可……我不能想象沒有它。”

“你不會完全失去它。再說了,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他凝視着我,“當初你不是也一樣選擇離開我了嗎?”

我的嘴唇在顫抖,我不敢看他。

他嘆息道,“這是歷史的選擇。”

我從水兵寂靜出來已經晚上八點了。我回到辦公室,讓秘書幫我拟一份文件。她問,“先生,您确定要這麽做嗎?”

我點頭,“去吧,盡快給我。”

我從辦公室裏走出去,下樓梯,在每一個樓層裏巡視。順着窗戶看下去,街道口的燈光昏黃暧昧,有一對情侶在那裏接吻。我想起我和克奇留科夫,我們曾經親密的感情比普通情侶更加深沉。在我娶了尤妮之後,我們仍然保持着這種關系。我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我不僅僅視他為兄長、導師,我把他當做我的親人,當作我人生中可以分享秘密的人。

在那寂寞的枯燥的“隐身”歲月裏,在我身處印度、伊朗、巴基斯坦不知名的荒野上,我知道就算我必須對這個世界保持緘默、無處訴說,還有一個人,他與我感同身受,只要我願意,我可以用只有我們倆知道的密碼傳達我的想法。

這就是關于克格勃的魅力。在這個世界上,擁有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語言,只屬于彼此的電波,一種可貴的特權,彼此理解和共同信仰的特權。

秘書在十一點将文件給了我,我修改過後重新打印一份傳真給了戈爾巴喬夫。

然後我強迫自己睡了一會兒。淩晨四點鐘我醒來。外面的大街仍然籠罩在霭霭的夜色裏,濃烈的霧氣飄蕩,晚燈仿佛罩着薄紗,那光華更加朦胧。

我抽了一根煙,然後把巴卡京叫醒,讓他來辦公室見我。我需要交代剩下的事情給他。他顯然沒有準備好,我的話幾乎把他從迷朦的睡意中驚醒。我告訴他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我已經将文件發給了戈爾巴喬夫,克林姆林宮一醒來,這份文件就會第一時間放在他桌子上。我們還有六個小時不到的時間。

早上八點半,戈爾巴喬夫打來電話。我們談了一個小時,确定了最後的結果。

十點鐘,我做了最後的修改和整理,再次打印。它完完整整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秘書和巴卡京看着我簽字,這将是我在這一天裏唯一簽署的文件。

十二點鐘,克林姆林的親筆批文和印章蓋了下來。我讓秘書公布了出去。

巴卡京留在了這裏,他問你要不要收拾收拾你的辦公室?

我讓他給我留一點時間。大部分的東西我都不能帶走,甚至克格勃的徽章我都必須留下。我只拿走了克留奇科夫給我的一本字典和一支鋼筆。

兩點鐘我從辦公室出來,巴卡京和秘書送我到樓下。

巴卡京說,“您放心,我會妥善安頓好後續的事情的。”

我笑笑,“謝謝。”

他感嘆道,“我覺得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它會永遠活在我心裏。”

我和他們告別,從轉角的街口離開。面包店的門口排着長長的等待救濟的隊伍,人們拿着掉漆的鐵壺伸長了脖子盼望着裏面的熱氣。一個老婦向我伸手讨要一個盧布。我給了她,她對我說人民感謝您。

沒有人關心,這個國家最偉大的情報機構已經在我手中走向了終結。他們更需要面包熱湯和安寧的生活。

也許我簽下的那份文件不能直接幫助他們,但我希望我自己做的是對的。

騷亂會停止的,總有一天,光明會來到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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