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故鄉

和幹冷的北方不同, 才下機,冷而潮濕的空氣立刻包裹池幸。

池幸正接聽來自何年的電話。

“幸姐,唐芝心出院了, 我們目前查到的她的信息比較有限。”何年所說的大部分都是池幸已經知道的事情。唐芝心在周莽就讀的大學擔任舞蹈協會的指導老師, 她自小學習舞蹈, 現代舞專業,因長相出衆性格又好,在學校裏很有名。

她和周莽的交集集中在舞蹈協會活動。舞蹈協會有過幾次校外比賽,一般都是她帶隊, 隊伍裏總有周莽。兩個人之間有什麽交流,何年等人暫時還打聽不出來。

池幸心裏覺得很對不起周莽。沒接到何年這通電話, 她還沒有這麽強烈的愧疚感, 她想知道的其實只有唐芝心的事情,但無可避免,總會有一些跟周莽相關。“唐芝心一直呆在北京嗎?”她拐彎抹角地問, “她之前有沒有交過男朋友?”

何年:“她不是北京人,跟莽哥是同一個地方考上去的。”

池幸一怔。唐芝心和她、和周莽是同鄉?

挂了何年的電話,池幸匆匆往外走。她應該先換下身上厚重的羽絨服,但太想見周莽了,她一手拖着行李箱, 一手拎起羽絨服往出口走。

周莽如他所說, 果然在那裏等她。

元旦假期,機場人很多,池幸要拉下口罩,周莽又給她戴了回去。他抱着池幸,良久才說:“冷嗎?”

池幸從上機到現在,一直不安亂跳的心此時才得以安靜。它穩穩地在胸膛裏跳動, 在嗅到周莽身上的氣味時,重新活潑潑亂跳起來。她不那麽害怕了。

“你這毛衣怎麽有紅燒肉的味道?”池幸笑,“來接我之前,在家裏做飯麽?”

周莽點頭承認,牽着她離開機場,走入南方濕潤的冷風之中。

在酒店住下後,池幸把給周姨的禮物一股腦地堆到周莽懷裏。周莽不接:“明天你自己給她。”

池幸正吃力拿出一瓶酒:“明天……明天就去你家嗎?”

周莽:“你急的話,今晚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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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幸有了戰意:“是你比較急吧。”她甩周莽一個眼神,周莽靠在牆上,雙手抱胸,笑着看她。

或許是回到家鄉,池幸總覺得周莽有些地方變得不一樣了。更自在、更輕松,以往他還是“保镖”時身上總有種硬邦邦的冷酷氣質;如今那氣質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似乎随時要躍躍欲試地跟池幸調笑的男人。

兩人手牽手去吃飯,池幸在機上草草吃了些東西,因為緊張,沒滋沒味,更別談填飽肚子。周莽熟悉家鄉環境,他開一輛廂型小貨車,紳士地為池幸拉開車門。池幸上車,發現倒後鏡上挂着祈願平安的挂飾。一個金色的“平安”,還有一個小小的方框。框裏是周莽和他媽媽的照片。

“這是周姨的車?”池幸吃驚。

周莽對父親印象模糊,他是被母親撫養長大的。周姨離開池榮之後開起了小吃店,這車子就是她運貨送貨的吃飯工具嗎,後來再婚,車子一般是周莽的繼父開,母親主要操持店裏的生意。

車很舊,照片上的周莽和現在相比年輕很多,穿着校服。

池幸仔細一看,忍不住吃驚:“……你考上的是六中?”

周莽啓動車子,笑着說:“是啊,師姐。”

池幸:“教導主任還是陳老師嗎?”

周莽:“你說的是陳副?他當副校長了,還植發了。”

池幸沒料到他和自己還有這樣的淵源。周莽上高中的時候,池幸的《虎牙》才在城裏的電影院上映。周莽和朋友們去看,幾個少年人都認出電影裏三妹就是池幸。三妹和池幸性格很相似,那硬而野,不肯服輸不肯吃虧的部分,讓十幾歲的男孩們非常興奮。他們讨論池幸,周莽的朋友還想辦法拿到一張《虎牙》的海報,貼在牆上。海報上正是池幸飾演的三妹。

那海報後來被周莽用十瓶可樂換到自己手裏。

不久後,學校裏看過這電影的老師開始議論這位六中的畢業生。

池幸高中時身邊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她是因為長得太漂亮,在老師們心裏留下了印象。

“他們會聊起我嗎?”

“說你以前書呆子似的,入學時成績一般,三年後考得倒還不錯。你高三的班主任是教歷史的,賴老師,對麽?他在圖書館的電影放映室放你的《虎牙》,連續放了一個月,每周一次。”

池幸:“……我的天!”

她捂着臉大笑,有不好意思,也有說不出的感慨。

周莽沒告訴她,自己每次都去看,就是這樣才知道賴老師曾教過池幸。

他去得多了,連賴老師也認得他。放完電影,倆人就坐在放映室裏聊天。周莽和池幸是同個地方來的,賴老師便問他是否認識池幸。一老一少,聊天聊地,聊得最多的還是池幸。周莽說不出多少池幸的事情,很多時候他只是聽着。

池幸入學就受到注意,她長得好看,身材高挑,和還帶着稚氣的同齡人相比,有一種很引人矚目的老成。她不大笑,不喜歡說話,沒有關系好的女性朋友,當然也沒有男性朋友。她總是孤零零一個人來,一個人走,一年之後才勉強跟宿舍的同學融洽起來。

教導主任陳老師想讓池幸當晚會主持人,或是升旗手,或是拍一張照片,印在學校的宣傳海報上。池幸全部拒絕,她好像對一切需要抛頭露面的事情都不感興趣。頭發不怎麽打理,戴黑色的平光眼鏡,明明很高,總是挺不直背,生怕被別人注意到似的。

賴老師高一教池幸班上歷史,高二開始擔任池幸他們班的班主任。池幸高二時成績已經漸漸有了進步,賴老師問她是不是以重點大學為目标。池幸說不知道。再問她想考哪裏,池幸還是說不知道。但她只有一個目标,異常明确:她要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因為人出名,流言接踵而來。縣城裏考上六中的十幾個,漸漸的,會有些池幸不喜歡聽的話傳出來。學生們議論她的母親和父親,議論她的兇悍可怖,還有她招蜂引蝶的美貌。教語文的是個年輕優雅的女老師,某一天,她在校道上拉住了池幸。池幸那時候吃完午飯正要回宿舍,老師牽她手走到樹下,問她為什麽穿這麽舊的校服。

學生都要有兩件校服,用于替換。池幸一件新,一件舊,舊的那件十分寬大,還有破洞,顯然不合尺碼。

池幸捂着臉哭出來。她沒法回答老師的問題,在溫柔的詢問裏,她抱住自己的腦袋蹲到地上,無聲地流眼淚。

“……我不記得了。”池幸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但我記得那老師……她人很好,還給我買過衣服。”

“高中時連校服都沒有嗎?”周莽問。

池幸現在已經能夠坦然談起以前的事情了。回到故鄉,很多被壓在心底的回憶沉渣泛起。

她讀高中的學費是一點點從池榮口裏榨出來的。生活費池榮基本一分不給。池榮并不想讓池幸去上學,他早就給池幸找好了婆家,把女兒嫁到另一個偏遠的村子,他能得到八萬塊和一輛二手小貨車。這是個劃算的生意。

池幸只能跟姨媽伸手要錢。那時候姨媽的小鋪子倒閉了,沒了收入,湊齊了一個學期的生活費,五百塊的校服費怎麽都拿不出來。池幸最後只買了一套校服,另一套是畢業的師兄給她的。

她的生活裏很多鬧劇,是說出來會驚詫發笑的。池榮和想買下池幸的那家人談好了生意,池榮到學校來,想帶走池幸。池幸抵死不從,驚動了學校的老師。最後警察出面,好一通批評教育。

“池榮給警察和鎮上的書記寫了保證書,承諾以後會負擔我的學費和生活費。”池幸聳聳肩,“他真的很恨我。”

周莽這時候才有些明白,池榮住他家裏的時候,為什麽每次池幸上門要錢,他都要揪着池幸打一頓。到手的幾萬塊和小貨車飛了,他還要每月給池幸出錢,怎能不憤怒?

“……我其實曾經有過一個妹妹,”池幸想了想,“也可能是弟弟吧。”

孫涓涓曾懷過孕,池幸有印象的是三次。每次一發現自己有孕,孫涓涓就立刻去堕胎。有一次是池幸陪她一塊兒去的,一個小學生,張皇失措,坐在診所的門口,被裏頭聲音吓得瑟瑟發抖。

那三個孩子到底是池榮的還是鐘映的,池幸并不清楚。她的母親在這件事情上有堅定的決斷,說不要就不要,幹脆利落。無論是誰的孩子她都不想要。那長在身體裏的肉塊,只會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災厄。

車子在一個粥鋪面前停下。

店裏人還不少,都是來吃夜宵的。周莽帶她往樓上走,拐進一個小包廂。

片刻後,老板來打招呼。他認得池幸,池幸不認得他。老板和池幸握了握手,周莽在一旁介紹,原來這就是周莽當年的初中同學,曾見義勇為,用自行車砸過張一筒的男孩。

招牌粥和小點接二連三地端上來,池幸邊吃邊聽周莽和老友聊天。周莽的朋友脾性和周莽有點兒像,說話一板一眼的,講着講着,話題繞到了池幸身上。

他說起曾有人專程來找過他,問當年池幸和張一筒的沖突究竟是怎麽回事。

池幸現在已經知道,來找所謂“真相”的是原臻的人。她要确定池幸的過去是比較清白幹淨的,不會給原石娛樂帶來麻煩,這是對她的背景調查。

“謝謝你啊。”池幸真心誠意,“以前的事情,還有最近在網上幫我……”

“不用謝不用謝。”老板掏出三五個小本子,“你幫我簽個名就行。”

池幸邊寫邊說:“要合影嗎?你可以挂在牆上。不過要是我以後名聲壞了,你可千萬記得取下來。”

老板先看了眼周莽,随即擺手笑道:“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周莽呼哧呼哧喝粥。

池幸:“不用管他啊,來來來,拍照拍照。”

她拿起老板手機。老板雀躍興奮,又故意澄清自己,對周莽說:“阿嫂要拍,我不能掃阿嫂的興。”

池幸被這個稱呼吓了一跳,笑得連拍兩張都是模糊的。

“你告訴多少人我是你女朋友?”填飽肚子,兩人散步消食,池幸問周莽。

“家裏人,還有他。”周莽指指身後的粥鋪,“我跟他最好。”

“我看你這架勢,恨不得昭告天下了。”

“對。”周莽不要臉地承認了,把池幸的手掖進自己大衣口袋裏。池幸依偎着他,看地上的影子漸長漸短,不斷變化。

海風很大,濕冷,成日戴着的口罩在這時候發揮了禦寒作用。太久沒回來,池幸看哪兒都是陌生的。昔日破敗、冷清的縣城有了新發展,道路寬敞,樓群密集,她不認得路了。

如果不是周莽,她可能永遠也不會生出回來的念頭。

“明天去我家之前,我陪你去掃墓。”周莽說,“要去看看你姨媽嗎?”

“姨媽在省城,不在這兒。”池幸木木地回答,片刻後猛地擡頭,“你怎麽知道我媽媽的墓在哪裏?”

“問了幾個人。我去看過,環境還挺好的。”周莽說。

怎麽可能好?池幸多年不回來,只有每年清明姨媽回鄉掃墓,才會給她上三炷香。孫涓涓的娘家人早就不知去了哪兒,他們躲池榮,連帶着也撇下了孫涓涓。

“……我十幾年沒看過她了。”池幸低聲說。

周莽站定,抱了抱她,小聲說:“你心裏一直一直記挂她。”

池幸紅了眼圈。越和周莽相處,她就越覺得周莽可貴。好像總能知道她心底軟肋,又總是在不動聲色處,已經給了她撫慰。

把池幸送回酒店,周莽獨自開車回家。半途中他接到電話,是昔日大學師兄的。

這師兄周莽并不認識,只是聽說過他的事情。舞蹈協會前任會長,和唐芝心一起把一個沒人理會的小協會操持得有聲有色。

簡單的寒暄問候,師兄在那頭頓了頓。

“你找我是想問關于唐芝心的事情?”那師兄說,“她又出了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周莽回家路上,給自己兄弟打電話:剛剛的照片,發我看看。

老板:你真煩,發美顏版還是不美顏版?

周莽:都要。

照片發過來了,周莽一看就皺眉,又打電話:美顏版怎麽這麽醜?

老板:不醜啊,挺帥的,我瓜子臉呢。

周莽:池幸醜了。

老板:……阿嫂這種仙女,肯定不用美顏。但我是凡人啊!

周莽有點想生氣,又有點美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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