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歸家
師兄建立舞蹈協會時, 唐芝心才剛開始在學校裏就職。所有的學生社團都需要有一位挂名的指導老師,實際上也等于責任人。舞蹈協會屬于專業技能協會,指導老師同樣需要有技能認可, 師兄在學校裏找了一圈, 老師們要不已經挂名在其他社團, 要不就不符合學校的要求。
找來找去,最後找到了唐芝心。
唐芝心二話不說立刻答應,主動幫忙制作申報材料。學生對學校的行政事務弄不清楚,前期的工作幾乎都是唐芝心完成, 師兄對唐芝心是充滿感激的。
師兄本人酷愛舞蹈,尤為擅長跳探戈。倆人合作招新、上課、參賽, 協會漸漸有了名氣。
“一開始有會員跟我反映的時候, 我還以為是他們多心。”師兄說,“唐芝心對待男女學員的态度差別非常大。舞蹈協會的師弟師妹裏,一半是有基礎的, 另外一半是沒有基礎的。沒有基礎的那一半人,一開始是安排唐芝心去教,畢竟她比較專業,更适合從基礎帶起。”
周莽:“發生了什麽?”
師兄:“她對無基礎的那批學生,尤其是女孩, 敵意特別大。”
周莽:“……‘敵意’?”
師兄肯定回答:“沒錯, 就是‘敵意’。她好像會把那些人看作假想敵,态度很兇,說話一點兒情面不留。一周兩節課,一個月八節課,結果一個月下來,沒基礎的學生幾乎都走光了。”
他找唐芝心了解情況, 唐芝心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甚至沒察覺到自己對無基礎學生的惡意。師兄最後和她對換工作,唐芝心負責教有基礎的會員。
舞蹈協會名氣漸大,想加入的人也越來越多。師兄升上大三,他招收的新生裏有個女孩向他表白。彼此都有好感,倆人便開始了戀愛,成日出雙入對。
“我親耳聽見她罵我前女友,不要臉。”
周莽愣了:“為什麽?她喜歡你?還是你劈腿?”
師兄:“我沒劈腿,但我懷疑過她喜歡我。”
周莽:“……”
師兄:“我認識她這麽久,她交過的幾個男朋友我都曉得,無一例外,都是跳舞很厲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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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莽:“你們沒具體聊過嗎?”
師兄:“我也不想把關系弄得太僵,确實有試過跟她談心。”
但唐芝心心防很重,她并不承認自己對男孩的好感,也不承認自己曾說過“不要臉”之類的話。在只言片語中,她罕見地提起了自己的父親。
她說自己的父親也是個舞蹈家,他還是唐芝心的老師。唐芝心是因為看到父親的舞姿,才會萌生出學舞蹈的念頭。可惜父親走得太早,唐芝心後來走上舞蹈道路,他并沒能看見。
周莽聽着,心裏并沒察覺任何不妥。直到師兄說出下一句話。
“她原本姓鐘。”
第二天一早,周莽準點來接池幸。
他敲響房門時,池幸已經起床洗漱。
冬季,人人都謹記戴口罩。池幸戴了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酒店的房間是周莽開的,她身邊沒帶助理,沒人發現她身份,她輕松愉快,連腳步都活潑起來。
小車搖搖晃晃,穿過寬敞平坦的大路,轉入小道,一直往山上開。墓園都在山上。
孫涓涓走的時候沒什麽太好的待遇,葬在池榮家祖墳那地方,一個小墳頭。池幸掙到一點兒錢之後,委托姨媽幫忙,把孫涓涓的墳遷了出來。那時候池榮已經入獄,姨媽沒遇到什麽阻礙。池幸給母親選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
元旦當日來掃墓的人不多,時候不對。出現在墓園的大都是年輕人,不理會時節與規矩。姨媽告訴過池幸墓碑的具體位置,池幸卻不必自己去找。周莽帶着她上山,穿過密密麻麻的、如同隊列一般的墓碑,往山頂走去。山頂是更清淨整潔的地方,南方花木常綠,耐寒的小菊花在草坪上一小簇一小簇地開着。孫涓涓的墓碑就在這裏。
池幸在母親墓碑前放下一束花。
“你們長得真像。”周莽說。
方方正正的黑白照片上,孫涓涓仍是三十幾歲模樣。
池幸有很多話想說,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幹脆指着周莽:“媽,這個,是周莽。”
這句話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她從自己和周莽的相識說起,說《虎牙》,說她這些年好的戲壞的戲,吃過的苦得到的愛,說常小雁,說曾谧雲,說家裏那幾個獎杯的來歷,說《大地震顫》。
說一些遲到的理解,不消散的怨。
池幸在孫涓涓走後很久才明白,離開人世原來不是一切的終結。她未必會因為孫涓涓的離開而原諒她讓自己經受的一切,但世上能讓你憤怒斥罵的那個人永遠不在了。池幸的不解和怨氣,沒有落腳的地方,它們飄飄搖搖,長成池幸的一部分。
最終讓她甘心接受,接受自己是這樣來的,自己是這樣長大的。
追根溯源,她必須恨的人也不是孫涓涓。而恨又哪裏是可以追根溯源的?池幸逃避了整個故鄉,逃避了自己想不明白,更不願意去細想的事情。她不想連憎恨自己。
周莽把她拉回來,是給了她一個機會平心靜氣閱覽往事。
下山的路上,石階潮濕,海風潮濕,每一片葉子都在冷的空氣裏簌簌搖動自己。
周莽走在她前面,回頭伸出手。
池幸抓住他的手,把許多句話摁入彼此手心。
周莽和池幸的舊家早已拆了。池幸家拆遷的錢全用來還債,這件事她是知道的。周莽家拆得遲一些,他開車載池幸繞了一圈,池幸發現他家已經推平,那地方現在是縣體育館的露天籃球場。
“原來的那小房子,我媽後來買了下來。沒過兩年,拆遷了,我們搬進了有物業的小區。”周莽說,“還挺劃算的。”
“拆遷戶啊,你好有錢。”池幸笑,“原來如此。”
“買房子和裝修,基本也都花光了。”周莽說,“怎麽?沒想到你男朋友這麽窮?”
“我養你啊。”池幸說,“你當我保镖,當我經紀人。”
周莽笑了:“別讓小雁姐聽到這句話。”
池幸在車窗上輕敲:“小雁姐以後是要高升的。”
她今早給原臻打電話,先祝她新年快樂,随後把新的電影項目告訴了她。原臻行動力很強,立刻問了導演編劇名字和隸屬公司,安排人去做調查了解。
沒有眉目之前,她不會告訴周莽。周莽把車停在一棟居民樓下,池幸忽然緊張起來。她交往的這麽些個男朋友,只跟林述川一同回家見過父母,還鬧得極不愉快。她下了車,對着後視鏡匆忙打理自己頭發。
周莽從車裏拎出滿手的禮盒,笑着等她。“我媽又不是沒見過你。”
池幸想起和周姨初見時自己的不客氣和狼狽,頓時更緊張了。
電梯緩慢往上,池幸忽然說:“我覺得還是太快了。”
周莽:“什麽?”
池幸:“我們在一起才多久,這就去見父母,真太快了。”
周莽把她手握得更緊,臉上浮現又笑又無奈的表情。電梯門開了,池幸跟着他走出來,把耳邊兩縷頭發別在耳後,徒勞地摸了又摸。
周莽沒有掏鑰匙開門,他按下門鈴。
池幸屏息站着,周莽覺得她這樣子實在是有意思,抓起她手親了親。
“……你常常帶女孩回家麽?”池幸問,“也太游刃有餘了。”
話音剛落,門開了。
池幸對周姨的印象實則已經很模糊。她只記得這女人有大嗓門,說話又脆又利落,行動如風,大手抓住自己,剪頭發的時候卻非常小心溫柔。她不記得周莽母親有一雙笑眼,也不記得她鼻尖有痣,更不知道她會這樣親熱、快樂地握住自己的手。
“哎呀……”女人沒喊她名字,牽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真人比電視還好看,莽子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诓我。來來來,進來進來。”
她撇下兒子,拉着池幸進屋,在明亮光線下又仔仔細細打量她:“真好呀,長大了。”
池幸比周姨還要高一頭,女人說了幾句話,忽然意識到不對,捂着嘴大笑:“哎呀,我都高興壞了,你快坐快坐。莽子,你來介紹介紹。”
周莽已經從廚房裏洗好手出來,配合他媽媽鄭重地介紹:“池幸,這是我媽。媽,這位是池幸,你天天在電視上看到的人,我女朋友。”
電視裏正播着池幸當年斬下收視高峰的《家事》,每逢假期,總有電視臺要拿出來複播,收視率比新劇還高。池幸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她預設了很多可能發生的場景和對話,結果發現,周姨對她一點兒也不生疏,熟悉得像天天見面的人。
周姨指揮周莽去洗菜,和池幸親親熱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家事》正播到第六集 ,是回溯往事,池幸飾演的女二號彼時還是中學生,梳着馬尾辮,在路上和騙子據理力争。
“你怎麽演啥像啥呢?”周姨問,“是化妝嗎?十七八歲和二十多歲,是同一個人,怎麽看起來就完全不一樣呢。”
池幸已經完全放松下來。周姨拎起的這個話題是她擅長的。她指着自己的眼睛:“主要是眼睛和面部肌肉。演年紀較小的角色,我們眼珠子活動的幅度要比平時大一些,臉上的肌肉也要調動起來,表演的動态會活潑很多。”
周姨:“還有這麽多門道道。很累吧?這個戲你老是在雨裏拍,冷不冷?”
池幸笑:“不算累的。”
周莽時不時從廚房裏探出個腦袋,見母親和池幸聊得開心,愈發不好插嘴。
周姨談興很濃。她告訴池幸,丈夫去店裏看鋪頭,午飯時會回來。他們的鋪子賣燒臘鹵味,她叮囑丈夫要帶回店裏最出名的燒鵝,讓池幸嘗一嘗。
周莽沒帶過女孩回家,周姨又認識池幸,她沒聊過去的事情,反倒說起周莽小時候是怎麽過的。池幸對周莽的過去了解不多,聽得津津有味。
周莽洗好菜,回頭看見池幸鑽進了廚房。
“你媽媽說,你房間貼着我的海報?”她湊過來問,帶着壞笑。
周莽:“……”
“每天看着我睡覺,對青少年身心發育是不是不太好?”池幸戳他臉。
周莽:“那是《虎牙》的海報,你最兇的一張。”
池幸:“快帶我去看看。”
周姨借口出門買東西,給了兩人獨處時間。周莽悠悠然洗幹淨手,逐個角落跟池幸介紹自己的家。三口之家,三室一廳,角角落落都擺滿了東西,但井然有序。從陽臺上遠眺,隐隐約約能看到海面。
池幸對周莽家裏的一切充滿了興趣,尤其是周莽的卧室。周莽終于把她帶到卧室,卻遲遲不開門。
“裏面有什麽秘密?”池幸問。
“确實有個秘密,得看你能不能找出來。”周莽擰動門把手。
平平無奇的房間,牆上确實有幾張海報,池幸湊過去一看,是體育明星,和她沒半點關系。床鋪、衣櫃、書桌、書架,另有一角擺放啞鈴架、杠鈴之類的簡單健身器材。
牆上有一個架子,擺了些照片,吃冰淇淋吃得滿嘴果醬的小周莽,考上市六中時一臉嚴肅的周莽,還有穿燕尾服站在舞池中央的周莽。
池幸一張張看過去,周莽給她講解拍照時間。池幸目光久久停留在即将開場跳舞的周莽身上。周莽身材非常勻稱漂亮,那稱身的燕尾服仿佛是為他量身打造一般,沒有一處多餘,沒有一處短縮。他粗硬的頭發被發蠟梳得緊貼頭皮,英俊的五官在燈光中愈發鮮明。
他沒有注視鏡頭,看着的是身邊的舞伴。鏡頭捕捉下他微微側頭的一瞬間,下颌如刻線般幹脆,鼻梁筆挺,白襯衣束住頸脖,整個人宛如力量與美的化身,一尊完美的雕塑。
“畢業舞會的開場舞。”周莽說,“舍友拍的,還不錯。”
池幸心想,拍得可太好了,唐芝心完全沒入鏡,周莽就是這照片的絕對主角。但她嘴上頑強:“還行吧,比姜岺和Eric差一點點。”
周莽把她圈在懷中,低頭問:“什麽地方差一點點?”
“說不上來。”池幸說,“我得和周老師再跳一次舞,才能确定。”
周莽:“你那三腳貓功夫。”
池幸:“你可以教我啊。”
湊得近了,周莽沒忍住,親了她一下。池幸閉目接受他的吻,睜眼時發現架子角落還有一個相框。
她伸手去取,驀地察覺周莽的緊張。“這是誰?你初戀女友?”
周莽:“嗯。”
池幸醋意頓生。那相框夾在兩本書之間,珍藏得極好。她把相框拿出來,想取笑幾句,翻過來一瞧,卻愣住了。
麥子曾說過她是白山茶,沉甸甸的欲和美,無人能抗拒。他看到的是池幸的一張照片,那時候她在蘭桂坊喝酒談笑,被人偶然拍下某個瞬間,曾在網上瘋傳許久。
相框裏定格的正是那時候的池幸。身周一片燦爛的暗色,她對上拍照人的鏡頭,笑還沒消去,臉頰上有酒熏染的紅。她飽滿、豐盈、美麗、坦蕩。
池幸自己也非常喜歡這照片。沒人找得到照片的主人,最先發出照片的是香港的論壇,那位網友只說是朋友拍的,卻說不出更多具體信息。
“……是你?”池幸又驚又喜,周莽這張照片上沒有那些重重疊疊的水印,因清晰而愈發動人。
她想起周莽說過,在成為自己保镖之前,他跟何年何月在香港完成過一次極其危險的護衛工作。
周莽笑笑,親她眉角:“拍得怎麽樣?”
池幸:“手機拍的?你拍的?你還有這個技能?你……你剛說這是你初戀女友。”
周莽臉皮很厚:“算是吧。”
池幸一顆心都快被這突如其來的甜蜜和快樂浸透了。她鑽進周莽懷裏,攬着他肩膀讓他低下頭,綿密交換親吻。
在呼吸間隙裏,周莽問:“明天我們出去玩好不好?一個短途旅行,兩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