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池榮(1)

周莽人脈廣, 他想找唐芝心,三問兩問,問出唐芝心已經回到故鄉, 和池幸幾乎是前後腳。她當日摔下樓梯, 骨頭受傷, 暫時不能跳舞,于是拿了長假休息。趁着假期,便回到了溫暖濕潤的南方。

周莽能找到唐芝心的家,但他沒有去。他來找張一筒, 是想确認一些別的事兒。

聽到他說“唐芝心”,張一筒的戒備心消失許多。他知道唐芝心回來, 但不清楚她在什麽地方。周莽謊稱是同學聚會, 但聯系不上唐芝心。張一筒掏出手機找唐芝心的電話,周莽說:“你能出來嗎?隔着道鐵門,很像探監。”

張一筒響亮地罵了一聲, 解鎖開門。兩人站在路邊,張一筒終于翻到唐芝心號碼,在亮給周莽之前他忽然多個心眼:“你叫什麽?”

“周莽。”

這名字落在耳邊有點兒熟悉,張一筒一怔,竭力回想。在他終于想起的瞬間, 手被周莽牢牢攥住。

“我記得你!”他尖聲大罵, “你是那個賤人池……”

周莽卡住他的下巴,後面一截話,張一筒沒能說出來。“在找唐芝心之前,我想先跟你聊聊。”周莽低聲說,“我不是來打架的,不想惹事, 只想坐下來說說話。”

他料定張一筒不敢鬧事。之前陳洛陽的人挖出張一筒和他表舅的事兒來給池幸潑污水,張一筒又上采訪又混抖音,很是威風了一陣。如今原石娛樂為了洗清池幸身上的負面輿論而有所動作,調查事件的人連周莽的朋友都找到了,不可能不接觸張一筒。

張一筒過去是這兒的地頭蛇,但他的能力範圍也僅止于此處,如今他經營兩家煙酒店,早已脫離原本的行當。周莽這話一說,他立刻明白其中深意,眼裏還氣得冒火,但已經不敢再亂動。周莽看他的手:當年被池幸用腳踩骨折的手指治療後保留了形狀,但虛軟無力。

周莽示意張一筒進屋,自己則緊随其後。房子裏裝潢倒是富貴,紅木家具完整一套,吊燈華麗。周莽眼尖,看見桌上有奶瓶和玩具,讓嬰兒練習爬行的地墊擺在客廳一角。他故意扮演出的火氣消去大半,聽見樓上有人走下來,用方言問了張一筒幾句話。

那應該是張一筒的妻子,樓上還隐隐傳來嬰兒的笑聲。周莽安心坐下,确定在這個地方,此人一定可以跟自己好好聊天。

池幸暫時不回北京,德文課在線上上。老師結束一堂授課,委婉地建議池幸也去上上英文課。池幸想了想:“我英語過了四級的。”

老師嗤笑:“誰不能過四級?”

池幸:“……哦。”

老師:“你口語不行,以後如果去國外拍戲,英語才是最重要的。”

Advertisement

池幸點頭答應。老師雖然講話不客氣,但建議是好的。池幸更新日程,郵箱提示,又收到了一封來自德國的郵件。

麥子重寫了劇本裏中國國籍性工作者的背景,劇本的支線劇情也随之進行調整。或許是因為池幸是麥子引薦的,他們對池幸非常重視周到,每次調整她的角色,都會告訴她具體調整了什麽地方。

郵件是編劇寫來的,她邀請池幸對新的角色設定提出意見。

池幸啓動翻譯軟件,邊看邊譯。

她在工作中沒想起過周莽,也不知道周莽正在做什麽。劇組群裏時不時跳出一個信息,留守北京的工作人員分享拍攝場地的最新消息:又停水了,B組導演今天又發脾氣了,姜岺和Eric吵架了,Eric剃光頭了,燈光師又……

池幸有點兒想回去。她幾天不拍戲,就覺得渾身不對勁。不能脫離趙英梅太久,否則感覺會消失,又得重新費勁找回來。

手機震動,是何年的來電。

何年與何月現在跟在小周身邊,常小雁天天帶三個人奔波來去。小周結束綜藝節目的錄制,正在準備一個歌唱節目,天天跑錄音棚和練舞室練習。

何月悄悄給池幸發過信息:還是拍戲好玩兒。

池幸按下通話鍵,何年的聲音立刻傳來:“幸姐,有件事兒不知道你曉得不。”

池幸:“查到唐芝心的背景了?”

兩人同時說話,何年一頓:“查到了。”

母親李新月,父親鐘映,唐芝心原名鐘芝心。鐘映車禍離世後幾年,李新月再婚,嫁給了一個姓唐的男人。兩年後鐘芝心改姓,成為“唐芝心”。

她從小跟父親鐘映學習舞蹈,以藝術生身份參加高考。研究生畢業後留校工作,正是周莽所在的學校。

唐芝心參與過一些影視劇的攝制,當的是舞蹈替身。她技術很好,在國內外的比賽上獲獎頗多,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探戈舞選手。

因校學校學生投訴唐芝心故意推人入水,唐芝心被停職。雖然後來多人作證稱唐芝心不是害人而是救人,但唐芝心最後主動辭職,離開學校。這是發生在周莽畢業之前的事兒。

唐芝心離校後很快在一所舞蹈學校找到工作,她個人氣質形象好,專業技能和成績出色,很快站穩腳跟,成了學校裏數一數二的舞蹈老師。

緊接着,便是池幸的舞蹈老師不能帶她,給她安排了學校裏最年輕、人緣最好的,唐芝心老師。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種安排。命運讓唐芝心和池幸在多年之後意外重逢。

池幸只是靜靜地聽何年說話。她無意識地撚動手指。幼年時唐芝心贈予的巧克力,那黏糊、甜膩的觸感,似乎還停留在她的指尖。

小時候,因為有池榮這個動辄罵人打人的父親,池幸幾乎沒有朋友。池榮打人不分遠近親疏,池幸幼兒園時帶朋友回家裏玩,因為笑聲太大,池榮用皮帶當着其他小孩的面狠狠抽她。亂飛的皮帶打中了一個孩子的胳膊,登時紅腫。

沒人和池幸做朋友,池幸成日跟着媽媽,或是在姨媽家玩。巧克力是多麽奢侈的糖果,她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在她的認知中,巧克力都在超市裏攤開來賣,用金箔紙包着,僞裝成輕飄飄的金幣形狀,咬進口裏會碎成粉末。甜是甜的,還要嚼幾下才能咽下,更像結結實實的糖餅。

池幸沒吃過唐芝心給的那種巧克力,她第一次曉得原來巧克力是會因為體溫融化的。她慌裏慌張,等待黑褐色糖果在口裏化成粘稠的甜漿,心裏充滿新奇的驚喜。

第一次有陌生人無來由地中意她,要把所有的巧克力都給她。

池幸永遠記得唐芝心瘦削的手腳和明亮眼睛,她穿着輕紗般的舞裙,就連那件池幸最鐘愛的白色小紗裙,同樣的款式,穿在唐芝心身上總是多幾分甜蜜天真的氣質。她眉眼像鐘映,好脾氣好性格,頭發也像鐘映,黑得像墨。長發總梳成兩條辮子,戴精巧的蝴蝶形發夾。那都是池幸羨慕,卻沒法得到的東西。

她躺倒在床上,胸口有一種窒息的痛苦。

唐芝心找張一筒打過她,李新月在全校師生面前質問過她:你怎麽這麽髒?

池幸偶爾會恨她們,但這恨意總是片刻就消失,它沒法持久。好像這種恨自己也知道,它沒憑沒據,更沒有資格。

池幸确實是“髒”的見證者。可那真的是“髒”嗎?這種“髒”曾救過孫涓涓,讓孫涓涓像個人一樣活過幾年。

世上唯有池幸,她除了包容一切往事之外沒有任何辦法,不能恨不能怨。孫涓涓和鐘映都不在了,她是僅剩的靶子。

“……幸姐?”何年沒聽見池幸回應,小心地問。

“你能查到鐘映,應該也查到我媽和他的事情吧?”池幸啞聲一笑,“你有什麽想法?”

何年沉默片刻,答:“那是他們的事,和你沒關系。”

池幸很低地笑,嘆氣。

何年等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我找到莽哥的師兄,他說莽哥也在查唐芝心的事情。”

池幸一愣:“什麽時候?”

何年:“元旦之前,比我問得還早。”

池幸:“……他知道唐芝心是鐘映女兒?”

何年:“已經知道了。”

周莽沒說過。池幸想起他曾無頭無尾問自己是否還在意以前的事情。她翻身坐起,忽然很想見一見周莽。

要挂電話時,何年又嘀咕:“不過我今兒想告訴你的不是唐芝心的事兒。”

“還有別的?”池幸笑,“你說話怎麽忽然黏糊了?幹脆點兒。”

“……你別不高興。”何年說,“我也是打聽到的,不完全确定。”

以何年性格,若是不完全确定,他不會告訴池幸。池幸想不出有什麽事兒會讓自己繼續不高興。

“顏硯的人找到了池榮。”何年說,“池榮答應,在監獄裏寫一本書,寫你的事情。”

池幸并不覺得詫異。池榮是什麽人,她比何年清楚得多。能從池幸身上獲取利益,而且必定是相當大的利益,池榮怎麽可能放棄這個機會?

她非常冷靜地詢問何年具體情況。

顏硯因為《燦爛甜蜜的你》,演技遭受幾乎完全一邊倒的嘲笑。她沒能力跟陳洛陽對抗,和她一樣處在輿論中心的人有池幸和劇裏的女二號。女二號是峰川傳媒林述峰手裏的人,風頭正盛,顏硯自己也是峰川傳媒的藝人,不可能跟她對抗。

能下手的只有林述川手裏的池幸。

池幸當日遭受極大負面輿論影響的時候,失勢的林述川沒能力保護她,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輾轉找到池榮,顏硯那邊應該是用一筆不菲的費用打動了他。

池榮當日因詐騙和故意傷害入獄,非法所得全部收繳,連房子也賣了還錢,但至今仍未填滿那個窟窿。二十年後他出獄還得繼續還錢,一無所有的池榮急需一些保障。

為換取這些保障,他決定售賣池幸的隐私。

池幸知道,他如果寫自己,必定會寫孫涓涓,會寫鐘映。他會添油加醋,會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會渲染池幸種種缺點。只要能徹底擊倒池幸,他就能從顏硯手裏獲得想要的東西。

挂了電話,池幸仍躺在床上。

她不生氣,只是覺得心裏頭空空的,沒有憑依。

忽然之間,她瘋狂想念母親。她抄起手機,想給姨媽打電話,撥通時才想起,姨媽在省城照顧孫子,哪裏有空聽她說心事。

寒暄問候幾句,姨媽照例叮囑她好好照顧自己。

“姨媽……”池幸沒忍住,“我想媽媽。”

她挂了電話才說出這句,蜷縮在床上。

池榮可以寫她,但他不能寫孫涓涓。池幸不敢想象池榮會把孫涓涓捏造成什麽樣子。她人已經不在了,除了被任意塗寫,她什麽都不能做。

池幸捂着眼睛,她想起在病床上一天天憔悴的孫涓涓,想到她推孫涓涓到住院樓樓下曬太陽,孫涓涓無意識地擡起手。那是跳華爾茲的手勢。她輕輕哼歌、擺頭,和不存在的舞伴對視,溫柔地笑。

池幸抓住手機。她給周莽發語音,竭力控制自己顫抖的聲音。

“你在哪裏?。”她的語氣裏洩露了嗚咽,“現在,立刻,我想見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