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風波
池幸這次回來沒見到什麽故人。她在這故鄉, 其實也并沒有多少故人。
所謂的以前的事情,她不知周莽說的是父親,還是母親
“你媽媽和鐘老師的事情。”周莽補充。
池幸眉頭微微一皺。
鐘老師事故去世後, 流言愈發猖獗。
小縣城裏的桃色新聞往往都從女人身上生長。是孫涓涓勾引鐘映, 是孫涓涓帶壞鐘映……人們都這樣說, 說完後半掩着嘴暗暗一笑,沒出口的話吞進肚子裏。男人們全都理解鐘映,畢竟“那可是孫涓涓”。酒足飯飽後免不了要把兩個人名字拎出來聊聊,人沒了, 故事還在,持續茁壯。
池幸對這一切早就有了耐受力。她從小練習, 皮糙肉厚, 棍棒都打不服她,何況幾句輕飄飄的話語?
但鐘映妻兒不一樣。鐘映還在的時候,髒水盡可以潑到孫涓涓身上。鐘映不在了, 人們的議論漸漸肆無忌憚。人人都成了舞蹈教室裏的鏡子,一夜間,他們似乎全部親眼見過那一對男女如何在鏡前茍且,細節和臺詞下流得生動。
池幸沒再遭受過侮辱和莫名的毆打。
無論是教導主任還是鐘映的女兒,像突然患了沉默的病症。她們仍舊工作、上學, 只是目光再也沒停留在池幸身上。仿佛她是一灘臭水, 必須遠遠避開,誰都不願意和她再扯上半點關系,生怕有一點牽扯,就會讓人們重新想起發生在這個單親家庭裏不體面的往事。
鐘映的女兒比池幸大一歲,池幸只知道她上了別的初中,考了別的高中。偶爾聽見只言片語, 母親再婚了,她們搬走了。沉默形成溝壑,池幸沒想過跨過去,她相信那對母女也一樣,只想把過去的事情遠遠甩在身後。
只有張一筒仍舊堅持着騷擾池幸。只是他身邊再也沒出現過那位“表妹”。
“你都說了,是以前的事情。”池幸說,“早就過去了,不想了。我離開這裏十二年從未回來過,不就是為了‘不想’嗎?”
周莽察覺她輕微不悅,握住她的手:“那就不想了。”
池幸笑:“你好奇怪。發生什麽了?”
“沒事兒。”周莽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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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山頂的籃球場,圍觀的人居然比昨夜還多,男孩們的啦啦隊聲勢浩大,銅鑼手鼓都亮了出來。
這回兩邊都湊成了五比五,周莽仍舊打頭陣。白天不比晚上,池幸戴遮陽帽又戴口罩,還是擋不住周圍人頻頻投來的眼神。
開場連中三球,周莽招搖地繞場跑圈。他和池幸目光勾勾連連,池幸心中暗笑,這人膽子大了,連眼神都裝着壞主意。
打了一會兒,周莽突然舉手喊停。“我還有事,先走了。”他對那幾個興致勃勃的孩子說,“下次再來找你們打。”
他也不多解釋,道別後拉着池幸離開。池幸問他還有什麽事兒,周莽擠擠眼睛:“什麽事情都沒有,那球場看你的人太多了。”
池幸:“我好看嘛。”
周莽:“可能會被認出來。”
池幸:“認出來就認出來,你怕嗎?”
周莽攬她肩膀:“怕。”說完一笑,壓低聲音:“走,帶你去摘果子。”
池幸真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場短途旅行看似臨時起意,實際上周莽早就把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他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後回鄉搞種植,包了幾座山頭種柑子。柑子皮薄,汁水豐富,直接剝開就能吃。池幸昨天還打算在路邊買,被周莽阻止了,來到果園裏現摘現吃,她被這些果子清甜的口感震驚。
“這一塊地的果子我們不賣,都是送朋友和客戶的,質量特別特別好。”周莽的同學熱情極了,“院子後面還有玉米,一會兒我摘了烤給你們吃。”
柑子也好玉米也好,摘下來那一刻就是最好吃的時刻。周莽拿了個碳爐,池幸掰一根,他現烤一根。甜玉米烘烤後帶着焦香,甜香味愈發濃厚。吃一根烤玉米,配一個柑子,果園的女主人帶着小孩到魚塘捉魚,蒸好了端過來。她還要殺雞宰鴨,池幸連忙阻止。
她丈夫沒認出池幸,她倒是一眼就辨別了出來。兩個小孩拿來一袋子桂圓幹給池幸,随後乖乖坐在周莽身邊大快朵頤,池幸邊剝桂圓幹,邊和女主人聊起拍戲的事兒。
天氣一熱,越冬的鳥雀都飛了出來,叽喳個沒完沒了,哄得人生出睡意。附近有魚塘,風也足夠涼快。池幸吃飽桂圓幹和柑子玉米,大人小孩們四散,她半躺在周莽身上,懶洋洋地只想睡覺。
她喜歡柑子和玉米,也喜歡鮮嫩多汁的蒸魚。吃完桂圓幹還有紅薯幹,都是夫妻倆自制的。中午時路上轟隆隆開來好幾輛物流車,幾十個人汗流浃背,摘果打包。周莽過去幫忙,沒扛兩箱就被趕回池幸身邊。
倆人都吃飽喝足,呆坐在魚塘邊釣魚,看着粼粼水面。
“今天的預算是多少?”池幸問,“三十塊?”
“不用錢。”周莽打個飽嗝,“這果園有我一部分。”
原來當年同學創業,找周莽借過錢。周莽往果園裏投了幾萬塊,每次回家都跑到這兒白吃白喝。
“喲吼,沒想到你還是個地主。”池幸笑。
周莽一臉跋扈嚣張:“我的就是你的。”
池幸喜歡這兒。果園的女主人怕她覺得這些地方髒,把凳子擦了又擦,不料池幸根本坐不定,她對魚塘、果園和雞舍都有興趣,跟着孩子們四處轉悠,回到周莽身邊時左右手都拎了一堆東西。
果園附近有人居住,大多是老年人,年輕的都出門打工了。年長的老人不認識池幸,孩子們七嘴八舌,說她是“周莽叔叔的女朋友”。
“周莽叔叔”這個名號在這裏很有用。老人誇池幸又白又好看,讓她多吃點長胖點,請她吃臉盤那麽大的煎堆,糯米粉做的糕點,新蒸好的海鮮,還要配上一小杯青梅酒。
周莽見她滿載而歸,翻看袋子裏的東西,一樣樣都能說出來歷,什麽九婆張叔,肥佬瘦八,信口拈來,全部準确。池幸甚至覺得他有些神奇了。
物流的車子已經離開,果樹全都光禿禿,只剩幾棵留着自己吃的,樹梢還挂着金橙色的果子。倆人在果園提前吃了晚飯,滿載而歸。
池幸這幾天根本沒注意社交網絡上的事兒,她只在微信上跟曾谧雲、常小雁等人聊天,偶爾在劇組裏發發好吃的和風景照。
她吃飽喝足,懶洋洋地坐在小貨車的副駕駛座上打瞌睡。
不想回北京了。她心想,以後拍不了戲,就來這兒包山頭種果樹養魚。
周莽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麽:“春節我們再過來,村裏養的豬特別特別好吃,我也湊了一份子錢,你看過宰年豬分豬肉嗎?”
“拍戲的時候看過。”池幸說,“有一年在山裏拍戲,正好過年,劇組從老鄉手裏買豬肉。”
周莽:“挺好。”
他正經八百的樣子讓池幸覺得好笑。每每在交通燈前停車,周莽總要伸出右手,和她牽着,放也放不開。
池幸問他回不回北京,周莽的時間比較自由,他打算陪池幸一塊兒走。池幸跟常小雁商量,她要以自己的名字再聘周莽當保镖。常小雁知道她結束旅行,火速發來幾個鏈接。
“你看看,很有意思。”常小雁的語氣裏是藏不住的開心和得意,“樂死我了。”
《燦爛甜蜜的你》正在熱播,劇情足夠狗血,從來不演都市偶像劇的原秋時也是噱頭,池幸聽果園女主人聊了幾句,似乎熱度還挺高。
不過顏硯的演技飽受诟病,她接不住原秋時的戲,連跟女二蔣昀演的對手戲也明顯看出程度差異。
幾個鏈接都是沒用AI換頭的原片,各長兩三分鐘,也不知是怎麽洩露的。池幸草草一看,都是自己和顏硯的對手戲。
蔣昀面試歐陽雪,蔣昀教歐陽雪處理客戶關系,蔣昀帶歐陽雪去自己熟悉的品牌店裏買禮服,最後是歐陽雪跟蔣昀坦白自己與晏陽相愛,蔣昀甩她耳光。
池幸邊看邊笑。老娘演得可真好,她美滋滋地快進、後退。平時看自己的表演,池幸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和顏硯一對比,就連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鏡頭在她和顏硯之間切換,仿佛是兩個身處不同情緒和環境的人。
每個視頻播放量都有幾十幾百萬,評論轉發熱熱鬧鬧。
“池幸真不是啥好東西,不過演得還行。”池幸念出這句話,冷笑,“我當然不是好東西。好好的人不做,誰要去做東西。”
評論裏建起高樓,池幸仔細一瞧,那評論說的果然就是自己過去那些事兒。
令她詫異的是,此前一股腦兒諷刺辱罵她的評論少了許多。
“她媽媽出軌搞婚外戀還死了人,池幸那時候就一小女孩,這跟她有什麽關系啊”“能當街打女兒的爹會是什麽好爹?我支持池幸打回去,打狠一點兒”“池幸怎麽可能喜歡那個混混啊,睜大你的狗眼看看她曾經交往的都是什麽人,指不定是那混混要對池幸做什麽,正當防衛有什麽不可以”……這樣的評論被許多人頂上去。
即便是支持她的,池幸也依舊看得頭疼。
她給常小雁打電話。
她和顏硯對戲的片段是原始片段,不可能平白無故洩露出來。片段洩露到現在,《燦爛甜蜜的你》劇組居然一聲不吭,任由這些片段瘋狂發酵。
“這幾個片段是劇組主動漏出來的對嗎?”池幸開門見山,“陳洛陽真的不保顏硯了?”
“保什麽保啊,陳洛陽已經有新女友了。”常小雁在那頭低笑,“這圈子不就這樣麽,風水輪流轉,顏硯這種人,哪裏玩得過陳洛陽?”
她三言兩語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即便有原秋時加持,《燦爛甜蜜的你》在年底各種大劇之中也并不出挑。前期營銷砸了大錢,但前五集都是歐陽雪年輕的戲份,一集四十多分鐘,顏硯出場時間至少占半,十分趕客。豆瓣開分只有3.2,各大社交和視頻網站上一水的低分和嘲笑。就連硬買的話題和糖點營銷,也抵不住評論裏齊刷刷的諷刺。
相反,接替池幸的女二號得到了更多贊揚。
為維持收視率和讨論度,制片方終于甩出了殺手锏:主動洩露出池幸和顏硯的原片段炒作話題,把“全劇演技谷底”之類的熱搜按在顏硯身上。顏硯比不上現在的女二號,也比不上被換掉的池幸。
加上池幸此前的輿論事件讓她自帶熱點,話題一開始投放,立刻引來關注。
之前吹捧顏硯“演技有靈氣”“活潑靈動,明顯進步”的視頻號幾乎全部倒戈,翻來覆去截圖、截片段,分析顏硯演技的瑕疵。
這段時間裏,《燦爛甜蜜的你》收視暴漲,每個視頻網站的彈幕裏都是嘲笑顏硯的打卡評論。
“昨晚上正好播了蔣昀扇歐陽雪耳光那一集,收視率超過了央一和央八,頂天了你知道嗎?”常小雁笑道,“真不愧是陳洛陽,誰看了不說一句真他媽狠。”
洩露出來的片段經過了仔細篩選,四個片段裏有兩個藏在尚未播出的劇集中,成功引來極大的好奇。觀衆好奇接替池幸的演員會怎麽演,也好奇顏硯究竟差到什麽程度。兩個片段前後剛好是矛盾沖突點,劇情十分狗血精彩,看得人停不下來。
池幸完全明白了:“原臻那邊就順水推舟,反轉我的負面輿論。”
常小雁已經和原臻聯系上,她默認:“原石的公關很專業,時間點抓得非常準。”
顏硯演技口碑大跌,又有劇組人員出來匿名爆料,她在現場如何找池幸麻煩,池幸如何忍氣吞聲。顏硯認為池幸太過出色,所以整了池幸一把,雲雲。
孰真孰假不重要,這些事情聽上去很有意思,這才重要。觀衆們每一次議論都是發酵,“顏硯就是上次害池幸的人”,說得多了,這樣的論調漸漸成了真相。
許久沒聽到池幸反應,常小雁問:“你不喜歡這樣嗎?”
池幸:“髒水潑到誰的身上我都不樂意。”
她現在甚至開始懷疑,當初陳洛陽布局對她進行狙擊,實則也是炒作的其中一環。
彼時《燦爛甜蜜的你》尚未拍攝完,身為制片人,陳洛陽要保證劇組順利平安完成工作。狙擊離組的池幸,一方面可以洩憤,一方面可以炒熱一波話題,讓人關注劇集,另外也可以穩住與陳洛陽分手、但仍在拍攝的顏硯。
如今劇集已經播出,池幸事件的反轉是一波話題,顏硯演技低谷又是一波話題。陳洛陽現在要保證的是電視劇有足夠的話題性,有足夠的收視率。池幸已經不在劇組,但她仍有剩餘的利用價值;顏硯當初在宴會上自以為是地令陳洛陽在衆人面前丢臉,陳洛陽視面子為命根,他怎麽會放過顏硯。
如此種種,都是設計。池幸更覺頭疼。
她愈發明白為什麽陳洛陽這樣恨裴瑗。他如此精明狠戾的一個人,只在裴瑗這個女人身上栽過跟頭,而且是這麽狠的跟頭。他又不能報複,誰都知道裴瑗是她前妻。
池幸心想,在自己和顏硯之間,陳洛陽或許更怨恨讓他丢臉的顏硯。
“談個戀愛,你怎麽性情都變了?”常小雁想了想,又說,“算了,也沒變,你以前就是這麽個人,嘴巴上不饒人,但也沒見你害過誰。原石下一步打算想辦法澄清真相,就你打人進派出所那件事。”
周莽帶池幸回家,吃完晚飯打算和她一起去機場。
晚飯時池幸接到裴瑗的電話,她從國外回來,正在隔離,暫時還不能正常拍攝。池幸可以在家裏多留幾天。
池幸一下放松,樂滋滋和周姨聊起做飯的事情來。
周莽繼父是個不大說話的男人,偶爾蹦出一兩個冷笑話,只有周姨最捧場。他手藝很好,做飯一絕,池幸撺掇周莽多學學。
周莽問她有什麽安排,池幸一看日程,明天要上德文課。
“正好,我明天也有事兒。”周莽說,“上完課給我打電話。”
周莽不說是什麽事情,池幸也沒問。第二日一早,周莽便出了門。
縣城不大,他騎電動車七拐八彎,鑽進一個城中村。城中村裏都是民房,他反複察看手機上的信息,最終停在一棟樓房前。
這房子挺氣派整齊,門前圍出一個小院子,停着兩輛車。
周莽在門口徘徊片刻,有人從屋內走出來,叼着一根煙:“搵邊個?”*
周莽:“張一筒?”
那男人正是張一筒。他聞言一愣,走近細看。他認不出周莽,狐疑地上下打量。
“錢我都還了,龍哥還想做什麽?”他壓低聲音,“說好了還錢就行,做得大佬,講話不算數是嗎?”
周莽擺出保镖架勢,一臉嚴肅。他嚴肅起來令人生畏,一張無表情的臉更是充滿威懾。
“我找你表妹,唐芝心。”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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搵邊個:粵語方言,“找哪個”。
作者有話要說: “我找你表妹,唐芝心。”周莽說。
他語氣陰沉,皺眉,目光冷峻,直盯張一筒。
同時心裏在想:演戲嘛,我好像也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