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農夫(一)
直到垂垂老矣,許錦逸一直被趙承厲捧在手心,兩人相互陪伴着度過百年。
看到趙承厲先閉上雙眼,許錦逸握着他幹癟的手,在他滿是皺紋與老年斑的臉上吻了吻。“還是這麽帥。”
接着,許錦逸躺近趙承厲的懷裏,将手臂搭在他的腰上,毫不猶豫的提交了游戲積分,等待着靈魂離開這個世界。
床上那具身體的眼角緩緩落下一滴淚,順着皺紋的紋路,流到和趙承厲臉頰相貼的耳際。
在這個異世界裏,有錦輝和趙氏在背後支持,許父從南市順利升職到蘇省,甚至還在中央待了幾年。
而代替原主生活的許錦逸,作為錦輝的創始人,稱得上是全國家喻戶曉的知名企業家,更是無數年輕人為之奮鬥的目标。他和趙承厲的幾十年矢志不渝的傳奇愛情,更是被數億國人稱贊豔羨,甚至被他們奉為“世紀之戀”。
許錦逸代替原主過了一世幸福榮耀的人生,游戲系統顯示的分數非常之高,進入下一個世界綽綽有餘。
許錦逸再次醒來之時,他正半蹲在一個小土堆之後。
大概是原主蹲的時間太久,雙腿酸痛無比,許錦逸本想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不經意間瞥見前方一抹黃色的影子,頓時愕然的睜大了雙眼。
那是一只虎!一只餓虎!
肚子幹癟,毛發不見絲毫油亮,上下四只獠牙長而猙獰地立在嘴前,寬長的舌頭像一只蒲扇似的在它俯下頭時舔舐反卷,一邊喝水一邊閃着綠油油的光,兇狠地盯着那條河。
不,那根本稱不上是一條河,只能算是一汪五米見方的髒水窪,裸露出來的河床幹裂成不規則的塊狀,一塊塊焦黃的土皮向上反卷着邊。
大旱!
許錦逸絲毫不敢妄動,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虎,腦袋卻在飛速轉動。
觀那河床足有十幾米寬,蜿蜒地伸向遠方,顯然,這條河在汛期也算是小有規模,供養幾個村落不成問題。然而此時正值大旱,小河的源頭明顯已經幹涸,正是因為此地地勢稍微凹陷,才将将存下這小小的一汪水窪。
大旱時期,食物和飲用水不僅為人類所匮乏,更為動物所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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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這只惡虎既餓又渴,但凡自己發出丁點兒動靜被它發現,能從它口中逃生的機會不足萬分之一!
許錦逸這人便是如此,越在危險的環境下頭腦越冷靜,譬如現實世界中許氏內憂外患,譬如現在猛虎當前。
唯有一個字,等!
許錦逸保持着半蹲,盡管雙腿都在細微的顫抖,他的呼吸依舊細弱而綿長,大腦仍然清醒冷靜。
忽然,那餓虎像是喝飽了似的,粗短有力的四肢奮力一躍,整個身子騰空而起,片刻便從水窪躍上了岸。
眼前這個小土堆只有半米來高,其上生着一簇灌木,但這灌木卻只依稀有幾片蔫黃的葉子,遮許錦逸絲毫未動,只順着葉子之間的一道縫隙盯着那只餓虎。
餓虎漸漸向這邊走來。
許錦逸呼吸頻率越來越輕。
二十米,十米,越來越近……
幾乎就在離許錦逸不足五米的距離,老虎壯闊的身體一步一步和他側身而過。
許錦逸仍然如同一座雕塑般半蹲在原地,只用眼角的一絲餘光盯着那具黃色帶有黑色條紋的身體。
終于,連眼角的餘光也尋不到那只餓虎的身影,許錦逸又蹲了一刻鐘,才慢慢轉過頭。
視線中只有一片幾乎沒幾片葉子的山林。
許錦逸眨眨眼,輕輕呼出一口長氣。
此地不宜久留,但此時他的兩條腿已經完全麻木,許錦逸也顧不得什麽儀态,兩只手拄着地面慢慢站起,輕輕擡了擡兩條腿,等知覺終于恢複過來,便按照原主的記憶尋向山路,輕手輕腳向山頭那邊的村落走去。
不遠處兩顆參天巨樹上,依稀傳來幾道聲音。
“這個村民……”
“主子,屬下從軍多年,手下将士親手砍殺十人百人者不計其數,然若正面餓虎,從容鎮定者不足十人。”
“主子,此時正值用人之際,此人膽識出衆,若秉性純善,可堪一用。”
少頃,最初那個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走,跟着他。”
等終于到了山腳,許錦逸不喜反憂,剛才在那個地勢高處,樹上就沒幾片葉子,而山腳的灌木叢,竟然連樹皮都被剝的光禿禿,看起去實在觸目驚心!許錦逸從山路轉向土路,邊走邊找到這個世界的劇情,結合原主的記憶細細翻看。
村裏的幾十戶人家大半人都姓李,這個村就叫李家村。原主也姓李,名為李天賜。
這個李天賜,是個鳏夫。
李天賜長到十七歲,聽從父母之命,娶了鄰村一位劉氏女子為妻,次年,劉氏産下一女後便因難産撒手人寰,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兒與還未及冠的丈夫相依為命。
幸好李天賜還有位母親,李母憐惜孫女,便将孫女抱到自己屋內撫養,李天賜和李父忙于農活,一年下來得幾兩銀子,也能維持家用。
然而今年的一場大旱輕輕松松便摧毀了這個還算幸福的家庭。
從立春以來,老天爺就少有降雨,百姓們一擔一擔挑着水桶種上了莊稼。然而,自春到夏,天氣越來越幹旱,村裏就那幾口水井,總不能澆了莊稼卻渴了自己。
還沒等村民糾結完,一場蝗災突然而至,田裏的莊稼被啃了個幹幹淨淨。
往年的糧食到了這個時候也快吃沒了,今年的莊稼卻只剩下了稭稈,村民們沒了指望,跪坐在自己的莊稼地裏嚎啕大哭。
但這仍然不是苦難的終點。
沒過多久,瘟疫爆發,十有九死。
李父和李母就是在那場瘟疫裏沒的。
不幸中的萬幸,李天賜和他的女兒李月茹活了下來。
李父小時候經歷過一場大旱,并且險因那場大旱丢了性命,此後每逢天氣幹旱,便會多多備些糧食。今年在立春之時,他就早有先見之明的拿着家裏不多的銀錢換了兩車糧食,偷偷和兒子在屋裏挖了個地窖,将那兩車糧食藏在了地窖之中。
加上去年收的,節儉的吃到現在,家裏還剩下多半車糙米和面粉,加起來大約有三四百斤,足夠李天賜和女兒吃上一年。
但家中雖然有糧,兩人每日也只能吃點兒清粥,這年歲別說雞魚肉蛋,就連爛菜葉子都尋不到一片。
女兒是李天賜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亡妻留給他的唯一血脈,李天賜視若珍寶。但因為這幹旱年景,女兒還未滿兩歲,小臉就幹瘦而蠟黃,沒一點兒孩童的白胖之态。
李天賜心疼之下,打算在山腳處獵個兔子野雞什麽的,給女兒熬碗肉湯喝。因此,今天晌午等女兒睡後,李天賜鎖了門,獨自進了山。
蝗蟲一過,赤地千裏,動物們也備受其害,山腳下哪還有什麽野兔野雞?李天賜一邊往山裏走一邊尋野兔,見了蓬蒿之類,也拔了下來打算給女兒做完菜粥。
突然,雜亂的枝杈間真有一個活物在動,李天賜精神一振,忙輕手輕腳向前查看。
正是一只灰撲撲的野兔,個頭雖然不大,但剝了皮也能得一斤肉。
李天賜眼前一亮,一撲不成,越挫越勇,竟不知不覺追着野兔進了深山。
然後便遇見了那只餓虎。
劇情中,李天賜正是在那土堆之後躲避,本來餓虎喝完水,也由那條道往山林深處走去。李天賜雖然驚恐,卻懂得不能出聲,他屏着呼吸等待餓虎離去,長期以稀粥充饑的肚子卻在此時之下突然“咕咕”了兩聲,引起了餓虎的注意。
李天賜逃跑不及,被餓虎填了肚子,死無全屍。他在被那餓虎咬斷脖頸之前,只來得及喊了聲“月茹”。
因為對女兒有強大的挂念,李天賜的靈魂竟得以留在人間,長伴女兒身側。
但是,他看到了什麽?
他看到了自己的堂嬸,女兒失去父親後最正統的長輩,為了幾斤糧食将女兒賣給了同村的一個姓江的富戶,做他兒子的童養媳。
他看到了女兒和那富戶的兒子江岷山青梅竹馬長大,并約定等那江岷山考完科舉後擇吉日成婚。
他看到了女兒在江家苦等,等來的除了考中狀元的江岷山,還有江岷山在京城中娶的妻子,貴為安王之女的嫣然郡主——鄭嫣然。
他看到了那江岷山貪戀女兒美貌,卻不敢得罪郡主,便讓女兒以仆役的身份随着江岷山夫婦歸京。那個鄭嫣然明知女兒不想再與江岷山有任何牽扯,卻因嫉妒女兒容貌,對她百般折磨!
他看到了女兒還不足二十歲,便被折磨的如同一個老妪。
他看到了女兒在病痛之時,被強行灌下一杯毒酒……
每次李天賜伸直雙臂用身體護着女兒,那些人邪惡的雙手卻次次穿透他的靈魂,最終還是落到了女兒身上。
終于,女兒閉上了雙眼,被那些人用一個破舊的草席随意裹了身體扔進了亂葬崗。
女兒冰涼的屍體被破舊的草席随便裹着,草席外露出兩天纖細青黑的腿,李天賜悲痛欲絕,他想将女兒入土為安,顫抖的雙手卻無法碰觸到女兒半分。
李天賜的靈魂繼續飄蕩在這個世界,他漸漸發現,鄭嫣然的母親竟是孫培柔那個賤人,正是因為她在鄭嫣然背後蠱惑,女兒才慘遭殺害。
若有來生,他一定陪伴在女兒身側,為女兒遮風擋雨,為女兒保駕護航。另外,這輩子那些曾欺辱過他女兒的人,堂嬸李沈氏,孫培柔,鄭嫣然,江岷山……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許錦逸看完劇情和記憶,良久沉默不語,只是回家的步子快了許多。
在現實世界中,他曾在大山裏待過半個月,遇見過幾只猛獸。也是因為有經驗,他在躲避那餓虎之時,腹部小心的吸着氣,唯恐發出半點兒聲音驚動餓虎。
想不到,原主正是因為這個丢了命。留下孤女,仰人鼻息,還被百般侮辱。
記憶中一幕幕昏暗的畫面太過壓抑,許錦逸無法不同情那個可憐的小女孩。
“我會給你報仇,我會替你照顧好女兒。”許錦逸看着眼前的破舊的院落,暗暗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