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孤兒(四)
許錦逸被司機扶上車,也顧不得管再次負傷的左腿,更顧不得管要了命的疼痛,他第一時間扒這後車窗朝後看,見自己正坐着的轎車将那群摩托車遠遠的甩在了後面,才終于長舒了一口濁氣,癱軟下來倚上椅背。
堵在胸口的大石頭終于落下,許錦逸低頭查看左腿,餘光卻似有似無的朝旁邊的那人斜了過去。
剛上車時,他就發現車後座竟還坐了一人。當時來不及觀察這人,此時他已經擺脫了劉壯,許錦逸安下心來,才顧得分析當下的情況。
旁邊這人身材十分高大,許錦逸斜過去的餘光只能看見他堅毅的下巴,和慵懶倚在椅背的強健身軀。
“賀總,我看這小兄弟傷的十分厲害,就擅自将他抱了上來,到了市區之後我先給這位小兄弟打個車,然後就送您回酒店。”
賀朝風揉了揉疲憊的眼睛,淡漠的“嗯”了一聲。
司機的聲音中帶着幾分小心翼翼,他又稱呼這個男人為“賀總”,想必這兩人是上司與司機的關系。
許錦逸眼珠轉了幾圈,帶着點兒讨好的笑意擡了頭,“這位賀先生,剛才全怪我沒看清路,不關司機大哥的事兒。到了市區之後讓司機大哥随便找個地兒給我放下去就成,我自己去醫院。”
明天A市有一場拍賣會,父親酷愛古董,賀朝風此次也是為此而來。聽說這場拍賣會裏有件宋代的花瓶,他想拍下這花瓶作為父親六十六歲大壽的賀禮。
白天談了一個合同便焦急而來,但帝都與A市隔着幾百公裏,中間的高速又因施工被封,司機開着車子兜兜轉轉上了國道,兩人好容易才進了A市的地界。
司機在前面開着車,賀朝風倚在後背上眯了過去,誰想到這車突然一停,竟是撞上了人。
賀朝風忙了一天工作,又做了那麽長時間的車,身體很是疲憊,見司機未打招呼便将人抱了上來,他神情淡淡,稍有不虞。
但聽到這個清朗的聲音,賀朝風卻是面上一緩,只覺得旁邊這個少年的聲音讓他說不出的舒服。他轉過頭,待看着少年略帶讨好的微笑,竟不自覺的也勾了勾嘴角。
說實話,這個少年長得并不出色,小臉黑瘦,五官也并不出奇,但那一雙眼珠子卻黑亮的過分美麗,讓賀朝風暗自感嘆。
待看見少年蒼白的嘴唇,布滿大顆大顆汗珠的額頭,賀朝風的瞳孔瞬間劇縮了一圈,心髒竟是慌了一瞬,忙低下頭看少年的傷勢。
少年的左腿單褲上已經殷出了一片血跡,賀朝風自作主張的掀起許錦逸的褲腳,少年皮包骨頭的腿上全是猙獰的舊傷疤和重新裂開而外翻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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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這些傷口實在醜陋,當賀朝風卻絲毫未覺得難看,他只是痛惜少年竟遭了這麽大的罪,忍受着這麽劇烈的痛苦。
“疼不疼?”賀朝風手指微顫,忙詢問前邊的司機,“車上的醫藥包在哪兒?”
司機從旁邊的一個小箱子裏翻出一個醫藥包遞給賀朝風,“都怪我,竟然忘了這回事兒了。”
賀朝風沒工夫理他,他兩手飛快的打開了醫藥包,拿出止血墊輕輕按在許錦逸裂開的傷口上,動作極為輕緩,似乎害怕弄疼了少年。等血的流速漸漸慢下來,賀朝風松了一口氣,又打開了一瓶粉末狀的藥物輕輕給許錦逸敷了一層。
傷口被撒上這種白色粉末之後,血液的流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滿了下來。許錦逸微微詫異,這瓶不起眼的粉末竟有如此奇效!
“謝謝!”他仰起小臉,滿臉感激。
許錦逸十分慶幸自己撞上了這輛車,更慶幸他拉住了司機,借着萬鈞一發的機會從劉壯的手裏逃了出來。
若沒有這兩人,想必他此時被劉壯綁回了那個蛇窟,屆時情況還不知如何嚴峻,這兩人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雖然這位老板看上去性格十分冷硬,但為了不讓救了自己的司機為難,許錦逸還是為司機辯了幾句。
沒想到,這位老板竟也十分有愛心,許錦逸大起大落的心髒瞬間回暖。
賀朝風擡眼看過來,因為姿勢的問題,少年的臉蛋和他之間不過一個拳頭的距離,賀朝風能清清楚楚的看見少年的每一根睫毛,看見少年那雙大眼睛閃閃發亮,黑亮的瞳孔裏全是感激。
賀朝風的心髒突然酸澀起來,他不受控制地擡起手,試探性的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瓜。
少年剃着板寸,不到兩公分的頭發卻如同從水裏剛撈出來的似的,賀朝風只輕輕摸了一下,就濕了半個手心。
“疼不疼?”
聽到自家老板如此輕柔的聲音,司機大感驚訝,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後視鏡。此時老板低頭,看着那個小兄弟的神情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司機張大了嘴巴,似是不敢置信。
他跟在老板身邊都五六年了,老板對誰不是冷冷淡淡的?就是面對着親人好友,他也沒這麽溫柔過呀?
司機打了個冷戰,連忙專心開車,這小兄弟被自己撞傷,也不知道老板會不會遷怒?他還是加快點兒速度,将功贖罪把小兄弟趕緊送到醫院吧。
許錦逸笑着搖搖頭,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不疼。”
明知少年撒謊,賀朝風卻不忍拆穿,只是心裏的憐惜卻如海嘯般洶湧而出,讓他皺緊了眉頭,“小李,開快點!”
看着閉着眼睛神态安詳的少年,賀朝風終于舒緩了眉頭,但等他的目光移到少年的身體,眉間又立刻蹙起了兩道深深的溝壑。
方才他只顧着少年腿上的傷,直到此時才發現少年消瘦的厲害,整個身子瘦瘦小小,仿佛遭人虐待過似的。
此時雖是春末,可A市的天氣卻是乍暖還寒,更別說現在還是淩晨,氣溫更是低到了個位數。然而少年身上卻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單衣單褲,袖口褲腿更是短了好幾寸,露出少年細弱的手腕和腳踝。
賀朝風記得後備箱還有一條毯子,連忙将它拿了出來為少年蓋了個嚴實,但即使這樣賀朝風仍覺不夠,三下兩下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給少年搭在上身。
“不用了。”少年閉上的眼睛睜開來,欲将這件外套還給他。
賀朝風急忙握住了少年的手腕,眼裏的堅決和威嚴顯而易見。
“謝謝。”許錦逸彎了彎唇,将寬大的毯子掀起一角搭在賀朝風身上。
賀朝風的眼尾彎了彎,緊挨着少年的身子與他相繼睡了過去,兩人的身影竟是意外的和諧。
座駕駛進A市市區,小李司機按照導航将車子開到A市最好的骨科醫院門前。
“我抱你下去?”
許錦逸知道自己左腿傷的嚴重,聞言也不矯情,朝賀朝風點了點頭就伸出了手臂,“謝謝。”
即使到了A市,賀朝風的名聲依然夠用。他并未将少年放到前來迎接的移動病床上,而是親自小心的抱着許錦逸走到了醫院為他準備好的病房,那裏已經有這裏最好的骨科醫生在等待了。
“真是謝謝你們了,你們有事兒就先走吧,醫院裏這麽多醫生和護士呢。”許錦逸伸出左腿,見醫生剪開褲腿開始檢查,笑着沖滿臉疲憊之色的賀朝風和司機擺擺手。
“我……”賀朝風想說我在這兒看着你,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口,“預定的酒店離這兒比較遠,我還不如在這兒歇一會兒呢,小李你下去在車上睡一覺,反正拍賣會還早得很。”賀朝風躺倒隔壁床上,側着身子看着醫生為少年檢查。
小李驚奇的瞥他一眼,明明酒店就在離這兒不遠的下道街,十幾分鐘就能趕過去!但見老板已經躺在了床上,小李特別有眼色的點點頭,又沖着許錦逸笑了笑,“那小兄弟,我就先下去了,有事兒你叫我。”
“你們要去拍賣行?是去拍東西還是……”許錦逸聽到賀朝風吩咐小李的話頓時眼前一亮。
“聽說這次的拍賣會有個花瓶,我想去看一眼。”
許錦逸了然的點點頭,身體頓了一頓,兩秒後低頭拽下自己胸前的破布包,将裏面的佛像拿了出來,“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老東西,你去拍賣會的時候幫我拿過去吧,如果能賣就把它買了,如果不能賣就把它扔了。”
少年脖子上一直墜着個鼓鼓的小東西,自上了車之後就沒離過身。賀朝風雖然時刻疼惜着少年腿上的傷,但對這個讓少年如此重視的小東西也還是有兩分好奇的。
想不到,這個被少年兜在布包裏其貌不揚的小東西,竟然是一尊佛像。
賀朝風下床将那尊佛像接了過來,轉着它看了兩圈,不多時便連連點頭稱贊道;“這應該是明代的鎏金青銅佛像,保存的雖然不算太完整,但能流傳至今已經是很可貴了。”
賀朝風見少年許只是微笑,并不見多驚喜,一腦熱便将自己心中估的價格說了出來,“這尊佛像如果參加拍賣,價格必定在百萬之上。”
許錦逸配合的咧開嘴,“那就太好了。”
少年身上的單衣既小又破舊,這布包亦是如此,再想到遇見少年之時他似乎騎了一個破自行車,賀朝風判斷,少年應是A市當地的一個貧困家庭的孩子,生活條件很是清苦。
聽到手中的東西價值百萬,若是其他人,必定會激動非常,手舞足蹈歡天喜地都是輕的。但少年臉上雖有驚喜,卻似乎太過平淡,仿佛這是意料之中的數字。
賀朝風說不清自己心中是個什麽滋味,似乎是想給少年驚喜但少年卻無驚無波的挫敗感,又似乎是因少年寵辱不驚而産生的自豪感……
心中五味雜陳,但賀朝風唯一沒有的,便是對少年的懷疑。
一個平平常常的十幾歲小男孩卻拿着一件價值幾百萬的古董,賀朝風看着病床上面色慘白卻一聲未吭的少年,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