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畫師升職手劄(五)
齊安見她打量那幾幅畫像, 噘起嘴一臉不情願地解釋:“這幾日遴選秀女,第一輪就是将所有畫像送到宣德殿,有看中的便壓下來,第二輪方可得以窺見聖上聖顏。畫院裏的畫師近日都在忙這個, 難道殿下想學這種”
樓蔓的畫像必須呈入宣德殿, 若謝嫣欲半途截下畫像動手腳, 惹那些收了銀兩辦事的太監畫師記恨,他們定要鬧到顧棠姚太後跟前告狀。
對畫像動手腳的唯一途徑就只有通過根源解決,葉之儀應允樓蔓的懇求為她描像, 謝嫣可借着觀賞由頭在樓蔓的臉上多添幾筆,毀了她一度自持的美貌。
葉之儀礙于眼疾所限,不知畫像上被她刻意塗抹的敗筆, 夾在秀女畫冊裏一并上交。
樓蔓不得顧棠青眼, 不受寵的秀女要麽拿着牌子被逐出宮,要麽勉強做個八品侍人,抑或又被哪位宮中的主子選中做個宮女。
原女主承不了寵只能日日讨好葉之儀,天天對着那樣一張盛世美顏,謝嫣不信好感度不會随之提高。
謝嫣捧着雙頰,笑彎了一雙肖似張太後的眉眼, 她稱贊不已:“這些畫都是出自老師之手”
葉之儀從紫檀八寶抽屜裏翻出一沓雪白紙張,他挑挑揀揀從一邊架子上慢慢取下幾個瓷盒,一一擰開蓋子擱在謝嫣眼前:“都是畫院裏其他大人所畫,并非微臣的手筆。既然殿下想學,微臣便自告奮勇來獻一回醜……今日就先教殿下認認顏色。”
似又想起什麽般, 葉之儀忽的擡頭:“殿下先時送來的禮太過貴重,微臣受之有愧,殿下還是遣人将禮品收回去罷。”
“這些是謝恩拜師之禮,如何能收回去”謝嫣鼓着腮幫,“都是東福宮常見之物哪裏貴重。”
謝嫣本欲從庫房挑些文房四寶給他撐撐場面,然而這些東西送出去也就送出去,半點引不起葉之儀注目。
她擔心他會将文房四寶轉送給畫院同僚,于是橫心贈了葉之儀一堆釵環。這些配飾都是女子之物,饒是他有心轉送,那些同僚也不敢伸手接,他只得好好藏着。
謝嫣态度堅決,葉之儀見說不動她,于是不再抗拒。
他眼盲認不出顏色,早先令齊安去瓷窯裏找工匠燒了一堆瓷盒,瓷盒底部均刻了标記,他指腹一抹就能知曉是什麽顏色。
自他十五歲至二十六歲起,摸瓷盒摸了十一年,加之身邊又有齊安關照,期間從未出過差錯。
“老師畫技出類拔萃,如何是獻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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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之儀在紙上勾勒出一道道顏色各異的線條,他手腕很穩,一條線拉得筆直又勻稱。
謝嫣往前湊近幾寸,上揚的嘴角仿佛漾滿香醇甜酒:“老師不僅丹青畫得好,連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泠嫣在宮裏從沒見過比老師還要好看的人。”
葉之儀聞言一只手微微頓了下,筆尖滴出幾滴的缃色汁水,他按住眼上白绫似笑非笑:“殿下終日待在東福宮裏,不曾涉足皇城和京城。京中容貌上乘者數不勝數,殿下只見過微臣才這般以為,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殿下實是謬贊微臣。”
她嗫嚅着不吭聲,葉之儀指着筆尖下的痕跡耐心教她:“這是妃色、這個白中帶藍的是月白色……”
謝嫣聽這些聽得頭昏眼花,她于此等雅藝實在沒有半分天賦,聽着這些枯燥的講解,腦子裏亂成一團。
葉之儀許是感知到她心中的愁悶,卷起袖子從青竹筆筒裏抽出一根紅管衣紋筆,另擇一張幹淨熟宣細致入微地在各種色調後标注了名稱。
他筆尖在紙張上摩擦出沙沙的細碎聲響,不停沾上一色做好标注,又洗去殘色換上一種新的。
葉之儀越是這樣專注嚴慎,謝嫣便越移不開眼。
往昔他也如這般坐在紫檀案前批閱奏折,宮人們垂手侍立在遠處,他只準許她一人在一邊捧了手爐陪他。
眼下景致與當初迥然,他已認不出她,雖然身旁還有浮笙陪着,但仍叫謝嫣心生暖意。
太陽緩緩降至天際,屋內四處都蒙上一層橘色的光芒。
葉之儀放下筆,他解下白绫将一沓寫滿字跡的紙張遞給謝嫣:“這是微臣列出單子,殿下空暇時不妨在宮裏多瞧瞧。”
謝嫣接下他手裏的标注,不經意觸到葉之儀溫熱的指尖。
他的指尖被衣紋筆蹭得灼熱,因長年握筆還起了層薄繭。
謝嫣瞥着他手上沾到的雜色,從懷裏解下一方絹帕,趁着浮笙在一邊打盹,偷偷塞到葉之儀手心。
“丹青傷手,平日若沾到這些汁水,老師畫完後定要記得擦洗。老師的手生得這般有靈氣,須好好将養才是。”
謝嫣再三道謝,收攏好他親手繪制的劄記,又叫醒一邊睡着的浮笙,向葉之儀行師生禮拜別。
葉之儀回以臣子禮,掌心還握着謝嫣塞過來的絲帕。
齊安環臂挨着博古架,聽了外頭侍衛恭送長公主銮駕的動靜,才與周公辭別回神。
他打着哈欠語氣不善:“這些金枝玉葉前來叨擾大人,無非都因着大人生了一副好相貌。前段日子來鬧事的景陽公主如此,齊安覺着這長公主也逃不開俗氣。”
葉之儀疊好絹帕,将桌案上的筆墨全部收拾齊整:“你對靖安殿下為何那般存有偏見她只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
齊安憤憤不平:“長公主她只是心血來潮而已,若真及笄自會去尋京中那些權貴做驸馬,東太後娘娘族中不乏英武男子,她必會舍棄大人另擇高枝。”
“她是長公主,未來的驸馬只可能在皇親國戚中挑選,我同她只有師生之誼,”葉之儀肅了臉,“切莫再說這等違逆之言。”
齊安委委屈屈忙稱是。
彩色在瓷制筆洗裏緩緩暈開,彩暈四散,一如經年宮池裏層層疊疊蕩起的漣漪。
那年葉之儀還是十四的年紀,頭一回随父進宮,先帝十分喜愛他便對他爹道:“朕的幼女泠嫣尚未婚配,願定葉愛卿三子葉之儀為驸馬,不知愛卿之子可有婚配”
得知他已與樓郎中之女指腹為婚,先帝難掩失望,賜了他珍寶此事便就作罷。
葉之儀收回紛雜思緒,齊安說天色漸漸暗下去,再磨蹭下去只怕連宮燈也熄盡。
葉之儀等齊安落了門鎖後跟着他一同回了住所。
謝嫣擡步邁進東福宮,宮裏人來人往喧鬧非凡,四處廊柱上還挂着喜慶的紅綢。
浮笙随手拽過一個提着水桶擦洗柱子的宮女,稀奇道:“太後娘娘這是要提前準備壽宴”
“浮笙姐姐有所不知,”宮女擰了幾把手裏抹布,賣力地擦拭雕着浪濤花紋的廊柱,“殿下的表哥張骜将軍明日說是就要進宮看望太後娘娘,太後許久未見他,命奴婢将東福宮裏裏外外布置一番,好迎他來宮中做客。”
浮笙目瞪口呆:“怎的這樣急早上太後娘娘才通同殿下提及……”
宮女露出個只可意會的笑容。
張太後拉郎配的心思不消宮女擠眉弄眼暗示,謝嫣已一眼看破。
她是鐵了心要阻止謝嫣與葉之儀相交甚篤,就扯張骜過來插一腳。
晚膳時,張太後還不忘叮囑她:“你小時候還見過你骜表哥幾次,他可是喜歡你喜歡得緊。如此一來,明日的課業也不用去上了,哀家會派人告知葉畫師,你只需好好打扮去見你表哥,你表哥想在宮裏轉悠,嫣嫣你就領着他去。”
張太後為提防她溜出去,嚴令孫嬷嬷在她殿中侍夜。
孫嬷嬷趴在謝嫣床榻邊,扯個陰森森的笑,臉上怒放的褶子能夾死蚊蟲:“有奴才守着,殿下盡管睡個安穩。”
謝嫣:“……”
第二日五更天謝嫣被幾雙手拽起來梳妝,浮笙和孫嬷嬷圍着她一通忙活。
一直折騰到巳時,謝嫣才被推至正殿去見那位原世界中的炮灰張骜。
張骜聽盡原女主樓蔓的讒言,出言屢屢中傷顧泠嫣。做男人做到這般小肚雞腸的地步,謝嫣頗有些不恥。
等了一刻,铿锵穩健的步履自偌大殿門處逼近,張骜一身武将官服威風堂堂逆光站在殿中。
雙手抱拳,他單膝跪下對張太後見禮:“張骜拜見太後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張太後笑得合不攏嘴,揮手令他上前一些,“快快讓姑母好好瞧瞧你。”
張骜目不斜視走至玉階半跪下來,鹿皮靴踩踏琉璃地面發出的動靜叫謝嫣有點忍無可忍。
張太後不動聲色拍了拍她遮在衣袖下的手背,謝嫣遂擡臉真誠道:“表哥。”
張骜冷酷剛毅的面容不為所動:“參見長公主殿下。”
如此看來還是個待人冷淡舉止克制的将領,謝嫣略放下心,張骜若一開始就對她無意,那便不必擔憂他會惹出什麽事來,她也能借着陪他游賞宮中景色的理由去畫院防着樓蔓。
張太後捏捏張骜結實的胳臂,眼裏愈發滿意:“是個能護妻的好兒郎,比那些弱不禁風的莺莺燕燕好了去了。”
待張太後同張骜寒暄完張氏的家長裏短,她轉而對一邊始終不曾開口的謝嫣道:“你骜表哥難得來宮中一次,你熟悉東福宮便帶他四處去看看,晚些回來用膳也無妨。”
張太後遙遙向孫嬷嬷使了個眼色,孫嬷嬷得了太後懿旨,中氣十足一個勁往外推謝嫣。
謝嫣被一衆宮人簇擁着出了正殿,張骜顧念她的步子太小,亦放緩步伐同她并肩。
謝嫣特意往人少的後苑走,後苑懸山衆多,嶙峋假山相互遮蔽是個便于藏身的屏障。
她撇下張骜獨自領着宮女回去,沒有過路的宮人指引,他一時半會也尋不出方向。
恰好張太後此刻又在小憩,謝嫣屆時假意命侍衛尋找一番,自己趁此空隙去畫院一趟,興許還能趕在張太後洗漱之前回來。
随行宮女們遠遠避開,水池邊只剩下謝嫣與張骜兩人。
四周寂寥清寂,伴随着啁啾鳥啼一同響起的,是謝嫣腦海裏大作的提示鈴。
系統:“目标人物原女主已出現,請宿主做好應對措施。”
這種情況謝嫣還是第一次遇見,原女主身處系統可監測範圍,卻不肯露面彈出人物介紹框,這種意外只有一個可能。
樓蔓此刻藏身于假山中。
謝嫣猛然擡起頭,目光犀利垂首打量周遭,果然捕捉到東側懸山下露出的一角羅色衣裙。
謝嫣琢磨該将張骜放倒在何處最為适宜,不料張骜卻陡然開口。
“公主表妹,你還記不記得表哥表哥小時候還曾抱過你!”
他一如所見之時那般孤高清傲,這類人受不得旁人藐視他,因樓蔓還在此處,謝嫣不太上心地應了一聲。
她這聲應答激得張骜星目一閃,他大喜過望,方才僞裝出的冷凝神态頃刻間分崩離析,大喇喇拍着胸脯不由分說啐了口:“聽說你最近被個狐媚模樣的老白臉迷得神魂颠倒,姑母同我說的時候我還不信,今日一見你這樣子就知道姑母所言不虛!”
張骜掌間骨節咯吱作響,他招呼謝嫣:“帶表哥去瞧瞧是哪個不要命的,竟敢染指本将軍妹妹,拉他出來打一架,定叫他嘗嘗什麽叫安分守己!”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安徽小頭貓妹紙在23日投的地雷(╯3╰)
白天捉個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