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畫師升職手劄(六)
張骜不着邊際的言辭有如連珠炮, 一重接一重砸過來,炸得謝嫣耳膜轟隆作響。
他甚至從腰帶裏抽出一根細長軟鞭,進宮不能私藏兵械刀劍,為了防身, 将領們通常攜帶鞭子之類的武器防身, 張骜劍眉一擰:“公主表妹看人的眼神不準, 靖安長公主驸馬就應是萬裏挑一的好兒郎,我朝當得起這一贊譽的男子無數,表妹為何眼拙看上畫院裏的那個畫師?”
原世界裏, 樓蔓四兩撥千斤挑撥了幾句,就叫張骜心灰意冷認為顧泠嫣行事不知檢點。
在此之前,謝嫣還道是樓蔓擅長口舌之能, 才叫張骜為其所蠱惑。然而今日親身與他交涉, 她才恍然大悟。
張骜是個一根筋的武夫,別人說什麽,他就聽什麽。他在軍中摸爬滾打十幾年,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別說是樓蔓,就是随随便便揪個結巴過來對他說顧棠不舉, 按照他的個性興許都會信。
謝嫣面無表情仰起脖子看他:“那表哥以為本宮應擇誰為驸馬”
她終于問出他希望她問出的這句話,張骜牢記張太後之前的叮咛,自會阻止她與那不知懷了什麽心思的落魄畫師私交。
他對這嬌小天真的公主表妹本就極為喜愛,常年駐守邊疆的将士大多希望早日娶得嬌妻,只因妻兒在的地方便是魂歸之處, 哪怕戰死沙場,亦會有一人替他收斂屍首,在晚霞漫漫的隔扇前候着他還鄉。
張骜紫棠色面皮隐隐透出紅色,他移開眼故作無意地環視四周懸山,不敢再看謝嫣:“公主表妹不妨考慮骜表哥,張氏是你一輩子的依靠,你若嫁進來,表哥定不負你。”
任務完成與否幹系謝嫣、葉之儀、樓蔓和顧棠四個人,張骜于原世界劇情實則沒有任何推動抑或滞後的作用。
為提防将他牽扯進來從而影響整個任務進度,謝嫣執意要同他說個清楚。
她就着一邊的石椅坐下來,把玩着腕間的白玉雕絞絲紋手镯,神色凝重:“表哥是朝中武官,聽母後說起你得到的那些軍功時,莫不是一口稱贊。你肩上負着振興張氏一族的重擔,勳位不可能僅僅限于三品。本朝的驸馬,明令禁止擔任三品以上的官職,泠嫣不能害你如此。”
她攥緊拳頭,雪白的色澤晃花了張骜一雙虎目:“再者,泠嫣确然心儀翰林院畫院的六品侍講葉之儀。恐怕不能再應表哥的好意,京中才貌雙絕的貴女衆多,表哥定能覓得良人。”
謝嫣語調方止,懸山後驀然傳來石子滾落入池水的聲響。
她未将目光移至張骜漲紅的臉龐,而是擡高聲調:“是誰在懸山後”
磨蹭半晌,羅裙一角慢慢掀開,露出一雙紅緞地繡花卉紋的繡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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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尖處別出心裁各自嵌了一顆玉珠,珠子成色不見多好,卻十分別致。
樓蔓濕漉漉的雙眼注視着張骜,須臾又掩人耳目地望向謝嫣。
她五官生得格外柔美,淺淺罥煙眉畫了眉黛,皮膚細膩如膏脂,仿佛伸手便能觸碰到一手滑膩。
樓蔓儀态端莊,眉宇籠着淡淡清愁,書卷氣極濃,不愧年幼常與葉之儀共處,氣韻與他很是相似登對。
謝嫣狐疑問她:“你是何人為何要躲在假山後偷聽”
樓蔓拜将下來,窈窕脊背伏下去,青絲瀉了一地,她輕啓朱唇有些忌憚答:“小女樓氏見過靖安長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樓蔓心中兀自跳個不停,她趴跪于地,一顆心險些從喉嚨口躍出來。
昨日她随諸多京中秀女一同入宮,嬷嬷分別将她們安置在儲秀宮的偏殿。
她的出身不高不低,與三個四品五品官員之女合住在芳華閣。
芳華閣的三個丫頭都比她年少,因她與葉之儀退婚耽擱了不少年月,她今年二十歲才得以趕上選秀。
幾個小丫頭捂着嘴吃吃地笑:“姐姐原是那位與葉三公子有過婚約的樓二小姐,恕我等眼拙未認出姐姐。只是姐姐為何忽然交還庚帖入宮參選”
樓蔓自負飽讀詩書,心中懷有大略。葉氏流放,葉之儀從才華冠絕天下的世家公子一夕淪落成宮廷畫師。她不甘身為畫師之妻,得到父兄首肯後利索退婚。
除開讀書考取功名,其餘的技藝在樓蔓眼裏都是不務正業。所以她雖然對葉之儀存有舊情,然而因他如今不堪入目的身份,她只得及時止損。
她隐晦答:“只是門第不和而已,沒有旁的緣由。”
幾個丫頭不再刨根問底,今日卻叫上她出來采風,她們既已入了宮,就沒有不希望能偶遇聖上獲得一朝盛寵的。
顧棠喜好文墨書畫,平素會叫上畫院翰林院的畫師學士,在東殿探讨古畫、吟哦詩篇。樓蔓信了她們,撇開諸人,獨自一人先來到此處。
然而到達此處,她從過往宮人們口中得知,這根本不是東殿百花齊放的花苑,而是聖上嫡母——東太後娘娘張氏的居所。
她這才大悟自己是被人算計,恰逢不遠處過來一群衣着鮮亮的宮人,為首的少女華衣蹁跹,一看打扮陣仗就知身份不低,她便閃進懸山躲了起來。
能在東福宮暢行無阻的唯有靖安長公主,她聽得少女嬌軟清澈的嗓音念及葉之儀名字時,心肝莫名一顫。
趁着張骜還在一邊平複情緒,謝嫣慢條斯理端詳起足邊樓蔓俯跪的身姿。
原世界中就是她得寸進尺毀了葉之儀,謝嫣遷怒之餘巴不得她就在這跪一輩子,好不再與顧棠去禍害他人。
仍由始至終将任務要求銘刻于心,謝嫣眼睫一斂壓下怒火,她擠出個真心無比的笑容,上前扶起她道:“東福宮後苑裏沒有什麽禮數可言,只管将這裏當做你的家,樓姑娘不須這般謹小慎微。”
她撫掌驚異又問:“姐姐瞧着臉生,且自稱‘小女’,難不成是這次第的秀女”
樓蔓瞧她年歲甚小,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樣頗為無害,終是放下戒心:“回殿下的話,小女正是此番前來應征的秀女。”
她複又咬唇望向張骜,他腰間昭顯身份的素金官服腰帶勾得樓蔓注目,她微微上挑的眼眸溢出柔情光芒:“小女誤入東福宮後苑,眼下尋不到回去的路,不知将軍可否引小女回儲秀宮。”
張骜被謝嫣堵得嘴巴發苦,他擡腕舉起鞭子對着草叢狠狠一抽,看也不看她:“滾,老子沒空!”
樓蔓從未受此羞辱冷待,氣得臉色乍白,泫然欲泣。
謝嫣迫切要将面前這位白蓮花原女主逐開,她對張骜長話短勸道:“泠嫣言盡于此,還望表哥細細揣摩個中厲害關系。天涯何處無芳草,表哥姻緣福分濃厚,必能娶到心儀之人。”
張骜睜着銅鈴大小的星目,遠遠瞪向謝嫣,胸口一起一伏似乎還為她方才不留情面的言語生悶氣。
他目眦欲裂瞪了她半天,纏好鞭子轉身不辭而別。
謝嫣随手指來一列宮女喚她們跟緊張骜,盯住他莫要惹出什麽事來。
而後她又點了幾個年長宮女,支使她們:“這位樓姑娘在宮裏迷了路,你們将她快些送回儲秀宮,若是令儲秀宮的嬷嬷擔心可就不妥了。”
宮女福身領命替樓蔓引路,她臨行前回憶起謝嫣心儀葉之儀的言辭,不禁揚起下巴傲慢地掃了謝嫣一眼。
那宣告主權的刻薄眼神似乎諷刺她不自量力,謝嫣恍若未覺,嬌憨地沖她露齒一笑。
樓蔓碰了個軟釘子,不甘不願跟着宮女她們離去。
她背影纖瘦卻挺得筆直,似原女主這般心高氣傲的心性,再這樣一意孤行下去定會吃許多苦頭。
不過也唯有在顧棠那裏受了氣,她知道自己眼拙。
因為原世界中的樓蔓死前發覺自己最愛之人是葉之儀,撮合的要求便不再需要,因此這個世界的任務完成度中的各數據,其實是具有共通性的。
樓蔓對顧棠的厭惡度一旦上升,會相應觸發對葉之儀的好感度大幅提高。
所以謝嫣只需助她看清顧棠僞善玩弄權術的真面目,等她對顧棠徹底失望繼而毀滅顧棠,任務就能順利完成。
東福宮距離翰林院畫院頗遠,畫院酉時放衙,謝嫣這個時辰再去翰林院畫院只怕葉之儀早已散值回住處。
張太後勒令她今日不許去別處,卻沒禁謝嫣明日的足,等她明日趕早再去未嘗不可。
謝嫣從石桌邊起身,回至東福宮裏,張太後已經梳妝更衣出了內殿,她昂首對着謝嫣身後張望了會,看來看去見無人跟在後頭不免疑心道:“你表哥呢?”
浮笙擔心她露餡,斟了盞南地上貢的新茶端給張太後:“骜公子握着鞭子同殿下告別……眼下……許是在兵場練身罷……”
張太後令孫嬷嬷出去同小廚房說一聲,給張骜備下一份晚膳,溫在竈上等他回來用。
她親力親為給謝嫣盛了碗蓮子銀耳羹,含沙射影道:“你表哥比那些明明塗脂抹粉,卻還嘴硬自己天生麗質的嬌公子們不知強了多少倍,哀家在你這個年紀對他們就看不過眼去,陰柔又造作,實在不讨喜。”
雖然張太後不喜葉之儀,但謝嫣或許比任何人都更為了解葉之儀。
他樣貌出塵絕俗,在丹青古籍多年的熏陶下,眉宇間都浸出一股古樸恬淡氣息,沉澱着墨香的五官并不女氣。
風骨天成,才華無雙,這才是他獨樹一幟的氣韻風度。
草草用完晚膳,浮笙忽遞了口信進來,貼住謝嫣小巧的潔白耳朵低語:“骜公子去翰林院畫院尋葉大人去了,奴婢瞧他走得氣勢洶洶,估摸是去滋事的……殿下這該如何是好”
張骜人傻,但還不至于蠢到這個地步,在宮裏鞭打羞辱禦封的畫師……他除非是不想要腦袋了。
謝嫣仍擔憂張骜說些不合時宜的話,想了想還是決心前往。
張太後聽她是去尋張骜,痛快地允謝嫣出了東福宮。
葉府被抄,已經由官府貼了封條,葉之儀就住在畫院專為他辟下的閣房裏。
宮中耳目衆多,此時天色又晚,若謝嫣單獨前往,只怕又會被西宮太後揪住錯處辱罵。
謝嫣叫上張骜的貼身侍從去畫院接張骜回來,她自己則打算第二日早些去畫院進學。
作者有話要說: 修仙的凝視.jpg
明天更肥章(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