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年 (1)
01大城小校
在這個城市還沒有地鐵的年代,搭乘環線公交粗略的繞城一周,需要将近三個小時。車子從城郊的森林公園發出,首先經過幾所著名的大學,以及夾雜其間難以盡數的專門院校。學校多,學生更多,這一路上便可見到平價的購物廣場、電腦城以及各式各樣的小店,密密匝匝擠在街道兩旁,都是做的學生生意。學生總要午後或者晚上出來活動。這會天才剛亮,四下裏關門閉戶的。但是你一點也不會覺得這片街區靜或是空。那五顏六色的廣告牌靜而不止的招搖着。空載的公交車頻繁的進站出站,預告着即将到來的龐大人流。路上偶爾走過幾個徹夜未歸的學生,身後拖着一個由網吧、KTV甚至小旅館組成的夜晚,依依不舍的剛剛結束。所以,空氣裏是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激動撩着人心。公交車離開這年輕人的地盤,上了标志性的長江大橋。江面激昂的開闊着,讓人不由得精神一振,衷心贊嘆這城市的大氣磅礴。但是來不及細看,車子就急吼吼的駛下大橋,來到城市的工業區。說是工業區,工廠已搬到更遠的工業園生産。廠房變成拆遷工地,拆至一半的廢墟東倒西歪的橫作一片。只留下上了年頭的職工宿舍,住着頂老資格的工人。這個點正是他們出早班的時間,通勤的大巴浩浩蕩蕩等在路邊。工人們也浩浩蕩蕩在早點攤前排起長龍。買好早點的,單手捧一只白色紙碗,一邊橫穿馬路往大巴上趕,一邊就抄着筷子吃起碗裏的面條。面條幾大口吃完,碗筷随手往路邊一丢。剛剛走過灑水車的路面非但沒有變得清潔,濕漉漉的反而覺出了邋遢。公交司機的态度也變得輕怠,粗着嗓子問一句“有下的冇?”根本不等你作出回應,就徑直駛離了站臺。遠遠的,天際線開始變得高和陡。迎面而來的大廈高樓齊刷刷的通知你,這城市的商業區到了。然而城市并不要這些面目平淡的高樓代言。等公交車拐進某條老街,在茂密的梧桐樹背後,那一晃而過的裏份和西洋老建築才宣示着這個城市的正統。古典複興式的紅磚房為街道分割出迤逦的曲線,洛可可風格的老銀行優雅得像是作假。但是再看仔細些,紅磚房上布滿空調外機和抽油煙機的氣窗,老銀行挂的是西餐廳的招牌。這真是一個物盡其用的城市,半點浮華都不談的。那裏份也一律不夠整潔。各家各戶的雜物高高堆在牆腳,被褥和內外衣物就曬在行人頭上。積滿油垢的廚房後窗尤其吓人,你遠遠的坐車裏瞄上一眼,都能嗅到那高頭的油煙味。一路看來,這城市真是又大,又亂,又髒。但是呢,又不至于讓你覺得反感。堆在裏份巷道裏的雜物,一把竹躺椅、兩支拖帕、幾株叫不出名的盆栽,樣樣都是一個少不得。竹竿上的衣物嗒嗒滴完水,不到中午就可以幹透。在公交站臺擠上擠下的老頭老太,便攜的推車裏已經買好這一日的菜蔬跟水果。如果非要作一個比方,這城市就蠻像一位主婦,但是四十剛出頭那種。上了一點年紀,又還有幾分姿色。行事大大咧咧,內裏卻是大處着眼,悉心安排,攢着一股大步流星過日子的奔頭。公交車開到這裏,趕上出行的早高峰,道路變得擁堵。車子先還能走走停停的往前挪,走着走着徹底走不動了,就有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央求司機提前開門放行,他們要趕時間去坐火車。原來,下一站便是火車站了。
八年前,沈淳步出火車站,就是坐這趟環線公交去學校報到。他路過目不暇接的商業區和灰黯的工業區,又跨過長江大橋,仍不見學校的蹤影,終于坐不住了,跑去跟司機确認是不是搭錯車。司機拖聲拖氣的回一句,還早咧,口氣是嫌你大驚小怪的自得。然而城市是這樣出乎預料的“大”,沈淳最後抵達的學校卻意外的“小”。出學校招待所往東,路過行政樓、校醫院和教師小區,再跟着前面的行人走出一道側門,突然有另一所大學的牌匾赫然在目。原來前後不過十分鐘,他已經來到隔壁大學的地界。于是調頭往西走,穿過一條馬路——學校為馬路隔斷,分作東、西兩區,來到學校的西區。西區比東區略大,有圖書館、教學樓、學生宿舍,以及食堂、禮堂跟田徑場。沿着田徑場外的林蔭道走到頭,還有一座矮矮的錐形小山。但這也只夠逛半小時的。這是八月初的一天,天氣十分炎熱。沈淳這樣跑來跑去,早不是為了參觀校園。他在學校大大小小的告示欄上搜羅房屋出租的信息已經好幾天。學校地處城郊,周邊的出租房多是農民的私房。從薄薄的一道木門走進去,房間裏淤塞着一股衛生間的氣味。人在房內,能清楚的聽到樓上或是隔壁的談話聲。沈淳讪讪的退出來,再去看下一家,還是同樣的情形。他意識到這樣看下去不會有別的結果,幹脆自己敲一份求租啓示,羅列他對出租房的要求,去打印部印出來在學校四處張貼。兩天過去,他終于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兩邊激動的嚷來嚷去,最後弄明白,是對方誤以為他有類似的房屋出租。挂斷電話,沈淳真是洩氣極了。但是有招待所每日必付的房費督促,一覺醒來,他又趕緊去學校附近的住宅小區找房。小區門禁森嚴的鎖着大門。他也不懂跟着別人混進去,跑去找保安放行。保安自然不肯。遇到稍和氣點的,指點他去附近的房屋中介。中介卻對他愛搭不理,随口報出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租金高得吓人。從中介處出來,正值最炎熱的午間。舉目四望,只覺得烈日炎炎,兩目茫茫,對租房這件事情已經徹底絕望。在街邊的快餐廳休息時,電話響了。他萬分期待的掏出手機,卻是昨晚那個打錯的號碼。他不耐煩的挂斷它。過一會,對方又打了過來。他賭氣的繼續挂斷電話。連日的不順利,讓他變得有點煩躁呢。最後,對方發來短信,同學,你願意合租嗎?
沈淳對合租本來是不考慮的,但是見到王灏,立即點頭說好。王灏笑起來,說你先看看房子再決定也不遲。王灏是本地人,跟沈淳同校,開學念二年級。他剛剛找到一套兩居室,條件跟沈淳那份求租啓示的要求相符,所以打來問沈淳有沒有興趣合租。他一口一個同學的叫沈淳,又問沈淳,你是新生?沈淳含糊的點點頭。看房路上,王灏就熱心的介紹起周邊情況,哪個飯館不錯,哪裏有理發店和超市。他們說着話,來到學校隔壁的一間儀表廠。租屋在一棟家屬樓的二樓,進門便是客廳,客廳裏頭是衛生間跟敞開式的廚房,右面牆上開出兩道門,連着兩間卧室。客廳不大,只夠放一張雙人沙發和一只茶幾。廚房更小了,勉強能容下兩個人轉身。卧室呢其實是由一整間攔腰隔斷,也是緊湊的兩小間。宿舍樓有些老舊,但房子是剛剛裝修,清清爽爽的并不覺得逼仄。王灏介紹,這裏比農民房安全,比小區便宜,和學校西門又只有一牆之隔,算是很理想的租屋了。沈淳連連點頭,感激的想,多虧遇見了王灏,否則叫他上哪兒去找這樣合适的房子?他留意到前一間卧室帶陽臺,作為答謝,主動表示他住後面一間。王灏連忙說,那我每月多付一百元房費。沈淳自然是說不用。王灏自然也不答應。兩個人客氣的站在小小的客廳裏客氣着。王灏突然一拍腦袋,我們怎麽站着說話,這是我們自己的房子呀。兩個人說着都笑起來,趕緊坐到沙發上去,但是心裏反倒覺得有點不自然。
房東接到王灏電話,很快就趕來了。房東問,你們是同學嗎。沈淳這時已經想好說辭,脫口道,他是剛考來這個學校的研究生。不料房東和王灏聽了都很吃驚,說看不出來,還以為他比王灏小呢。房東言歸正傳,房租你們兩人均攤,再加上押金,一共是……房東話還沒說完,沈淳就把一疊鈔票塞到她手中。王灏站在旁邊,無可奈何的搖搖頭,知道沈淳着急付錢是提防他多出那一百元房費。再想到自己處心積慮非要住前一間卧室,不由得十分愧疚。送走房東,他擺出一副東道主的架勢,義不容辭的要幫沈淳搬行李。王灏自己的東西不多,他反正每個周末都回家,需要什麽可以随時帶來。沈淳的行李就多了,少部分在招待所房間,幾個大件還寄存在學校郵局。王灏用自行車一趟一趟的載回租屋。他很好奇,是什麽寶貝這麽沉。最後打開紙箱一看,全是閑書、CD這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王灏忍不住大叫,這麽大老遠的,我真是服了你!搬完行李,他又領着沈淳去超市采購。買來簡易書架,把那幾箱子寶貝擺放整齊。再把床單鋪上床,衣服挂進衣櫃,竹席透過水,晾到王灏房間的陽臺上。王灏安排好這一切,急匆匆的告辭回家。王灏家在商業區,眼下距離開學還早,他還沒有住到學校來。
這天晚上,沈淳沖過涼,回到自己房間,仍不敢相信這連日來為了租房的奔波已經告結。現在,他許久不見的舊物,又忠心耿耿的布置在這個陌生的房間。他坐在地板上,不慌不忙的做一些收尾工作,把書按照習慣重新排序,又從筆記本電腦裏選幾張要送去沖印的照片,都是些長治久安的打算。老式冷氣機嗡嗡的響着,空氣裏有竹席淡淡的清香,房間是應有盡有的一小間。人呢,有說不出的踏實和安慰。
02合租密友
等不及王灏返校,沈淳就參加學校的崗前培訓去了。培訓地點在他誤打誤撞已經去過一次的隔壁大學。周邊幾所高校新入職的老師都來了,熱熱鬧鬧坐滿一整間階梯教室。課程從上午排到晚上,授課老師除了負責心理學、法學等專業課的教授,還有不少學校領導,專講思想政治、大是大非。課程內容有些沉悶,開課第二天就有人翹課。這些年輕老師,有的需要補辦這樣那樣的手續,有的還在四處找房安身,有的又已經提前到崗需要回去幹活,總之都有迫切而正當的理由缺課。負責管理他們的班主任雖然一日三次的來考勤,也只是拿個簽到薄讓大家傳遞着簽名,并不十分較真。上課的人越來越少,落水似的空出一半座位。沈淳仍老老實實的坐在教室裏。他不好意思找別人替他簽到,再說自己也無事可做,倒不如在這裏混點。幾天過去,他就聲名在外,成為最可靠的簽到代理人。
這天晚上,沈淳下課回來,進門看見一只黑色拎包喜出望外的擱在客廳茶幾,又聞到沐浴液微辛的氣味從衛生間淌出來。想着王灏總算回來了,他竟有些緊張,連忙躲進自己房間。不一會,王灏就來敲門了。王灏整整齊齊的穿着體恤和短褲,手裏握着兩聽可樂。兩個人就靠在各自房間的門框上——為了貪圖卧室裏頭的冷氣,喝着可樂,聊幾句別後見聞。第二天,早起上課的時候,沈淳想去陽臺取衣服,見王灏房門緊閉只得作罷。晚上回家,王灏的門仍然掩着,但是門縫下有光。沈淳過去敲門。王灏喊一聲請進,頭也不回的對着電腦打游戲。沈淳取了衣服,讪讪的退出房間。臨睡前,王灏又帶着可樂來了。王灏說,你需要去陽臺直接進呀,不用這麽客氣。沈淳沒有喝可樂的習慣,現在忽然就愛上了,幹脆去超市搬一件回來放在冰箱。每天晚上,他們沖了涼,總有幾分鐘可樂時間,倚着門框,随便聊聊天。話是可說可不說的幾句,人已經變成不可不見的老熟人。沈淳進王灏房間仍然堅持敲門,王灏随便穿一條短褲就過來找沈淳。
就是在這樣的一次聊天,沈淳留意到王灏身上起了些紅疙瘩,前胸後背都有。王灏低頭一看,說還真是,他自己都沒發現,大概是有點過敏吧。這天晚上,沈淳睡得正好,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他先以為是敲外頭的防盜門,便沒有理會,翻個身繼續睡覺。又聽見自己房間的門給吱呀一聲推開了,這才清醒過來。他伸手打開燈,剛要問王灏怎麽了,到嘴的話就給驚了回去——怎麽王灏的臉上也密密麻麻長滿了疙瘩。王灏有點慌張的說,不好意思,能陪我去趟校醫院嗎?好在學校不大,他們步行十來分鐘就到了。值班醫生遠遠的瞄上一眼,便說是水痘,唰唰開出幾張處方打發他們去輸液。沈淳送王灏到輸液室坐好,再去劃價取藥,回來卻找不見王灏人了。他趕緊去問護士。護士把他領到另一間病室。原來水痘會傳染,需要隔離治療。護士問沈淳出過水痘嗎,如果沒有最好也回避。沈淳沒有出過水痘,仍嘴硬的回說出過了。說完這話,他瞥見王灏露出放心的表情。原來王灏現在很離不開自己呢,沈淳意識到這一點,不由得振奮起來。輸液期間,他去給王灏買來口罩遮羞。王灏的一張帥臉現在變得實在有些礙眼。因為對校醫潦草的診斷不放心,第二天又拉着王灏去大醫院複診。好在兩邊醫生結論一致,校醫開的處方也得到了認可,兩個人才放下心來。
意外的是,王灏家裏只得一個外婆來探病。外婆來了,王灏立刻露出小孩樣,躺在床上喝口湯都讓外婆喂,有時還要頂撞老人幾句。沈淳雖然不知道王灏家裏的情形,見外婆一個人忙前忙後的,多少也能猜到幾分。外婆看着很硬朗,但是天氣這樣炎熱,往返一趟要坐将近三小時公交車。外婆臨走的時候,沈淳鼓起勇氣道,要不您別過來了,由我照顧他吧。沈淳說出這話,房裏有一瞬間的停頓。沈淳當場就要臉紅。多虧王灏馬上也說給外婆,那您就別來了,有他在呢。沈淳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但從小到大有一家子人照顧他,有樣學樣總是會的。何況照顧的對象是王灏,更要竭盡所能。他不會做飯,只能從學校食堂打包小炒,或者打電話叫外賣。味道雖然不敢保證,勝在菜品多,不重樣。剛巧這時候,家裏給他寄來包裹,裏頭有一只自動電飯鍋。他就去超市買排骨,買小米跟紅棗,早上出門輸液前先熬一鍋番茄排骨湯,中午回來正好喝。晚上臨睡前再熬上小米粥,丢兩個雞蛋,就是第二天的早餐。外婆不久又來過一次,是趁着涼快,趕最早一班公交車過來。外婆進門看見兩個男生正一人捧一大碗粥喝着,電飯鍋裏已經炖上排骨湯。她帶來的雞湯倒有點多餘。外婆進王灏房間檢視,沒有要洗的衣物,衛生也是剛做的。外婆說給王灏,你可要好好記住你這個同學,親兄弟也不過如此。
發病的頭兩天,王灏身上除了癢,倒沒有別的不适。不料第三天夜裏突然發起高燒。他想叫沈淳幫忙倒杯水,偏偏沈淳睡得沉,怎麽叫也沒反應,最後是打電話才把他叫醒。等到沈淳開門進來,王灏幾乎是撒嬌的埋怨,叫你你怎麽不答應呀!王灏出了一身汗,踡在毛毯下瑟瑟發抖。沈淳原本還有點好笑,一看是這個情況,也慌張起來,趕緊關掉冷氣,又跑回自己房間取棉被。他幫王灏換掉汗濕的衣服,再遞水給他喝。王灏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你先不要走好嗎,你別走。又問,其他人呢?我們下半場打贏了嗎。沈淳不由得想到燒壞腦子之類的嚴重後果,擔心得想哭,只盼趕緊天亮好去校醫院檢查。謝天謝地,這次的校醫十分盡責,給王灏作了仔細的檢查,加了一劑藥,還給沈淳開了可以預防的抗病毒沖劑。王灏輸完液,熱度退了下去,不聲不響的沉默着,像是對沈淳有什麽不滿。但沈淳出門采買東西,稍微耽擱一會,王灏的電話就追來了,催促他趕快回家。王灏每晚總要發燒,沈淳幹脆在他房間打地鋪,方便照顧他。因為不能開冷氣,整晚身上都黏黏糊糊的。又要被叫起來好幾趟。他卻絲毫不覺得辛苦,心裏是同甘共苦的那個甜。
他們打仗似的熬着日子。這天晚上,沈淳幫着王灏換下汗濕的衣服,順手拿溫度計量體溫。奇怪的是,王灏徹底退燒了。沈淳不放心,隔一小時又爬起來量,還是不燒!王灏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就這麽突然的好了。校醫把輸液停了,讓他們回家吃藥休息。從校醫院出來,王灏又是搖頭又是癟嘴——其實也是因為高興,數落沈淳,你剛才那麽高興幹什麽呀,只差過去親人家醫生一口!兩個人喜滋滋的走在回租屋的路上,簡直想不出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可煩惱的事情。然而這天下午,沈淳就收到一連串的壞消息。先是吃午飯的時候,意外接到班主任電話,通知他參加下午的普通話考試。這陣子,沈淳不是沒想過上課的事情,實在是抽不開身。心裏也存着僥幸,想他平日總幫大家簽到,也許會有人主動幫他簽到呢。下午回到教室,他試探着跟幾個相熟的人打聽。不料誰都沒有幫他簽過到。更糟的是,在他缺席的這幾天,來過一位比較重要的校領導。領導見教室空蕩蕩的,馬上叫來班主任挨個點名,又強調考勤少于多少次就不能參加結業考試,也就不能到崗上班。沈淳簡直不敢細算他曠了多少課時。不過,兩相比較,他是寧可丢了工作也要照顧王灏的。只是丢了這份工作,他又得離開王灏了。沈淳這麽左思右想的上了普通話考場。三個考官裏面便有班主任。班主任表情嚴肅的緊盯着他,看得他緊張起來。再結結巴巴的念完考題,已經對順利結業不作指望。這樣一想,他反倒踏實下來,離了考場就直接買晚飯去了。
結業考試前,班主任發了一張考勤登記表給大家簽字确認。他們當中,果然就有一個體育大學的學員,因為曠課太多被取消考試資格。沈淳說是已經不在乎,看到考勤表正往他這裏遞來,一顆心還是提到了嗓子眼。他終于拿到了表格,上面名字特別多,密密麻麻正反兩面都是。他拿手指頭挨個點着往下看,手心都在冒汗。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名字,一看考勤結果,全勤。他毫不猶豫的丢開它——肯定是重名,繼續往下找。然而整張表格看完,都沒有找到第二個沈淳。旁邊的人卻已經在催他趕快。他硬着頭皮在那“全勤”後面簽字。交出表格,整個人更加緊張了。他怎麽可能是全勤呢?可是來不及多想,考試開始了。說得這樣隆重的考試,題目卻很簡單。沈淳一邊做題,一邊慢慢的平靜下來,預感到自己可以蒙混過關。
沈淳結束考試回到租屋,撞見滿滿一屋子人,都是來探望王灏的同學。有跟他一個專業的,也有他在學校籃球隊的隊友。原來王灏是校籃球隊的主力。他們來了也沒閑着,把頭天換洗的衣服丢進洗衣機,這時候已經轟隆隆的開始甩幹。還買了西瓜,瓜綠瓤紅的切了滿滿一茶幾。沈淳去開冰箱,飲料不夠了,趕緊下樓去買。又打電話給大家叫外賣。他是真心歡迎他們的到來。回想這段孤軍奮戰的日子,眼前這熱鬧的情形多麽叫人高興啊。有人問沈淳是幹嘛的。沈淳回答他在讀研。對方追問他在哪個學院。沈淳照實說了。不料話剛出口,王灏就大呼巧了——他們竟然在同一個學院!一直以來,沈淳因為要冒充研究生,對涉及學校的話題總是盡量回避。王灏之前也沒有多問,只知道他們是校友,不曾想他們還在同一個學院。“真相”大白,王灏顯得很開心,像是為他們的親近找到了某種依據。沈淳嘴上也說好,心裏卻暗暗叫苦,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怎麽他們還是一個學院的呢。
王灏的水痘結了繭,繭又慢慢掉得七七八八。因為一直卧床休息,整個人白嫩了不少。王灏對此十分得意,一天到晚端着面鏡子仔細檢查有沒有留疤。沈淳發現,王灏很愛惜他那張臉呢。早起仔細的清潔,拍爽膚水,再塗眼霜面霜,每晚臨睡前還要敷上面膜。沈淳拉出王灏藏在床下的一大箱護膚品來看,啧啧的正要取笑他。王灏先發制人的警告沈淳,你要敢說出去就死定了。沈淳道,誰怕誰。王灏便說,你試試。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不相讓,都感到一種知根知底的快樂。這時候新學期已經開始,王灏仍在休病假,王灏的朋友就一天到晚的跑來租屋玩。沈淳擔心彼此混得太熟以後在學校裏碰見說不清,不得不避起嫌來,下班回來總躲在自己房間關着門。他們兩個房間因為是事後隔斷的,牆壁單薄,隔音不太好。有一次,沈淳聽到隔壁房間有人問,怎麽你老婆不理我們了?王灏回嘴,誰是我老婆!隔壁先是一靜,然後轟然大笑起來。沈淳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更不願和他們打交道了。好在這時候,沈淳自己也忙碌起來,每晚回來總在十點以後。雙方就錯開了。
國慶長假的第一天,王灏約沈淳逛街。這是王灏大病初愈第一次出門。對沈淳來說,這還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兩個人都很激動,特地上網研究了出門路線。沈淳一直惦記着商業區那些老建築,王灏就投他所好的安排行程。第二天,兩個人誰也沒叫誰,都早早起床,穿戴整齊,先坐公交車到長江邊,再搭輪渡過江,對岸的步行街便是老建築密集的區域。輪渡慢慢開到江心,只見天高水闊,長江大橋十分雄偉的橫跨其中。沈淳趕緊掏出相機拍照。又看見王灏對他的老式膠卷相機很感興趣,就和他交換相機玩。王灏用沈淳的相機拍風景,生怕浪費了底片,遲遲舍不得按一次快門。沈淳拿王灏的數碼相機拍王灏,就一張接一張的沒個停。王灏越不讓拍,他越要拍。兩個人追追趕趕的從這條街竄進那條街,活像是兩個遠道而來的觀光客,又像是回到了打打鬧鬧的小時候。王灏原本說好請沈淳吃西餐。臨近午間,沈淳卻不由分說的帶頭走進街邊的小吃店。王灏拗不過沈淳,只好點了滿滿一桌子小吃,讓他每樣嘗一點。沈淳就硬撐着把東西都吃光。他們兩個,一個是誠心道謝,一個是不必客氣,都是一番好意,湊在一起便是好上加好了。王灏過個斑馬線都要回頭看着沈淳,恨不得牽着他走。他們去逛這城市最大的商城,正巧趕上優惠活動,兩人都滿載而歸。再去快餐廳喝了冷飲,沈淳見好便收的說,今天到此為止,王灏回家陪外婆吃飯,他搭輪渡回學校。王灏把沈淳送到碼頭,又堅持等到輪渡靠岸才走。兩個人反複說着節後再見的話,好像國慶節比一年半載還要長。
沈淳下了輪渡,坐上公交,想起掏手機看時間。摸口袋,手機不在。再翻書包和購物袋,裏頭也沒有——手機被偷了?這美好的一天就此打了個小小的折扣。不過沈淳也沒太在意,他的手機很舊了,這下剛好換新的。他心情很好的回到學校,又去照相館做完底片掃描才回租屋。租屋還是早晨離開時的樣子,人卻變成了他一個。他忙進忙出的洗澡、洗衣服。去陽臺晾衣服時,又把頭天的衣服收進來坐在王灏床上疊。竹席上全是王灏的氣味,衣服是怎麽疊也疊不好。沈淳正走神,突然聽到防盜門給人嘭的一聲推開,跟着王灏就渾身是汗的沖了進來。看見沈淳好好在家,王灏立即攤坐在地上。他使喚他,趕緊給我拿水。又大聲抱怨,你怎麽回事,手機總關機!原來王灏打沈淳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先還以為是沒電。估摸着沈淳早該到家了還關機,就急了,趕緊往學校跑。偏偏攔了幾輛出租都不肯過江,最後是搭公交車過了長江大橋才打到車回學校。聽了王灏這一番陳情,沈淳故意說,至于嗎。王灏馬上還擊,白癡,手機都看不好!沈淳說,那還不是因為你們這裏壞人太多。王灏便說,壞人都是你們外地來的。兩個人鬥着嘴,很快都覺出了肚饑,就去煮來方便面宵夜。又翻出今天的照片欣賞。兩個人傻乎乎的對着電腦邊看邊笑,這張是什麽時候拍的,那張怎麽是那個鬼樣子。回頭看白天的這些小細節,除了有趣,還顯得十分有心。
沈淳第二天起床已是午間,開門看見王灏貼在他房門上的便條,內容是讓他等他帶飯。在衛生間刷牙時,王灏回來了,進門把打包的飯菜放到茶幾,又随手遞過來一個小小的紙盒——是沈淳舊手機的最新款。他怎麽能收這麽貴重的東西呢。沈淳簡直受寵若驚,馬上就要出去取錢還給王灏。王灏攔着不放,義正詞嚴的說,那我生病期間你花了多少錢,這筆賬怎麽算!沈淳原是堅決不收的,一聽這話,突然不吭聲了。他想,原來你生病期間,我只是花了點錢呀。
國慶節後,學校啓動一年一度的迎新籃球賽。王灏雖然是學院主力,因為這陣子生病疏于訓練,這輪比賽只能統統缺席。沈淳對籃球沒興趣,本來也從不去觀戰。決賽這天,恰好是他們學院和另一個學院争第一,原本在現場鼓勁的劉老師臨時有事要走,就讓沈淳過去頂缺。沈淳趕到的時候,比賽已經進行到最後一局。沈淳遠遠的站在場外,只盼比賽早點結束,下班時間快到了呢。然而事與願違,雙方打成平局,于是又要打加時賽。這時候,有認識沈淳的老師看見了他,招呼他去前面的工作席坐。沈淳推辭說他站着就好。做了十幾年學生,他一時還很不适應這個老師身份,好像處處都享有特權。最後,對方上綱上線的說,你坐到前面你的隊伍才有勁頭打比賽。沈淳聽了這話,不得不乖乖過去坐好。加時賽開始後,對方學院先得兩分,緊接着他們學院也得兩分。對方立即再得兩分,然後他們學院突然多了三分。沈淳還沒搞懂這分是怎麽判的,人已經激動起來。又聽見球場四周的吶喊聲震天動地,知道比賽到了最後關頭。他看見一個男生隔着大半個球場,豪賭一把的将籃球徑直抛向球架。全場鴉雀無聲,幾乎能聽見籃球在半空中呼呼作響,最後咚的一聲,正中籃筐。他趕緊問旁邊的女老師,我們贏了嗎?女老師是對方學院的輔導員,只當沈淳在取笑她呢,氣得扭頭就走。現場沸騰過後,沈淳被叫上臺給球隊頒獎。尴尬的是,沈淳不認識自己學院的隊員,隊員也根本不知道他這個新來的輔導員,雙方都疑惑的互相打量着。突然,有人驚訝的張大嘴,指着沈淳說你你你……話沒說完,又扭頭朝場外喊,耗子、耗子。耗子是誰?耗子可不就是王灏嗎。沈淳也馬上認出這個人來,正是去探望王灏的同學中的一個。他羞愧得不敢擡頭,只想着這下糟了,王灏什麽都看見了。
03候秘書
沈淳口中“讀研”的學院,其實是他工作的地方。崗前培訓結束後,他被安排到學院做新生輔導員,要管理三百多名新同學。整個九月,他都過得焦頭爛額。迎新、軍訓、入學教育,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卻沒有一件是他擅長的。迎新期間還有學院其他三個年級的輔導員幫忙。等到軍訓開始,就由他一人全權負責。他無所适從的站在田徑場外,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教官服特別礙眼,跟游街示衆一般。學院輔導員中最年長的劉老師,悄悄來田徑場觀察了幾次,終于忍不住叫沈淳過去訓話了。劉老師十分嚴厲的指出沈淳的不作為,剛開始工作就這樣懶散,以後還怎麽管理整個年級?沈淳先還點頭聽講,漸漸的也變了臉色,忍不住打斷劉老師,那您能說說我具體該幹嘛嗎?劉老師被沈淳這麽一問,也愣住了。他原以為沈淳是偷懶,并沒想過他會是無從着手。劉老師話鋒一轉,立即一二三的開始布置工作。沈淳趕緊掏出紙筆飛快的做着記錄。劉老師看在眼裏,表情不由得和緩下來。他指着學院方陣裏一個沒有穿軍訓服的男同學問沈淳,你怎麽看?沈淳反問,看什麽?劉老師給沈淳逗笑了。他說,大家都按要求穿了軍訓服,唯獨他沒有穿,你作為他的輔導員就不想追究原因嗎。沈淳恍然大悟,表示一會就去處罰他。劉老師哭笑不得的繼續說,你看他的襯衣都洗得發白了,肯定是因為家裏困難,舍不得掏錢買軍訓服。你應該去關心他,不是處罰他。
這天晚上,沈淳去宿舍找這個襯衣洗得發白的男同學。沈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