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年 (1)

05七二六來客

沿着田徑場外的林蔭道一徑走到頭，在那座錐形小山的腳下，有一棟回字形的男生宿舍。宿舍樓四面都是房間，全靠中間的回形走廊進出。走廊裏擠擠挨挨晾滿衣物，攤着球鞋，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垃圾桶。空氣在這裏變得滞重，混雜着洗滌劑的香味、衣服的濕氣和男生宿舍特有的汗臭。沈淳的房間在七樓中間位置，房號726。這是學校規模最大的一棟男生宿舍，同學們戲虐的把它稱作“萬人坑”。一萬人沒有，三五千人總是有的。沈淳擠進這數千人裏面，馬上消失不見了。下班回來，他掩着門，看看書，玩玩電腦。走廊上不時有人經過，哼着歌，嘻嘻哈哈的打鬧，嘭嘭嘭的拍着籃球。但是沒有人來找他。

沈淳在726的第一位訪客，不是別人，竟是班主任。班主任來的時候，沈淳正拎着一袋髒衣服，要送去洗衣房。班主任說，公共洗衣機多髒，你怎麽不自己買一臺呢？班主任說着話就轉身下樓，領着沈淳一路往東，走進教師小區的二手電器鋪。班主任提議，你現在住學生宿舍，不用買太好，先在這裏買臺湊合着用？沈淳當然是說好，心裏卻有些為難，因為身上只帶了點零錢。他四下看看，挑出一臺最老式的雙缸洗衣機問老板價格。發現自己的錢剛好足夠，他當即就要買下。班主任不答應了，不由分說的指着另一臺全自動的說給老板，馬上送貨。兩個人調頭往回走，剛到“萬人坑”樓下，載着洗衣機的三輪車也到了。沈淳趕緊上前帶路，被送貨師傅催促着走快點走快點，分分鐘洗衣機就進了門。師傅管送不管裝，丢下洗衣機便走了。班主任親自幫沈淳裝好入水管，又提醒他明天去超市買清潔劑來消毒。兩個人忙了這一歇，總算可以坐下來說話。沈淳不喝茶，宿舍只有可樂。班主任說，算了，不喝了，坐坐就走的。班主任嘴上說坐，人一直在屋子裏東瞧瞧西看看的踱着方步。班主任主動介紹，他本科時也住這棟宿舍，不過是在二樓。班主任又說，他最近剛剛去看一部電影，主演是眼下正當紅的偶像明星。還特別強調，你們年輕人在看什麽我同樣在看。沈淳笑了，說他其實更愛看從前的老電影。送走班主任，沈淳不免納悶，班主任這次來找他所為何事，總不是為了給他買洗衣機吧。想到這裏，他才發現忘記問班主任的辦公室在哪，電話號碼多少，這下他怎麽還洗衣機的錢呢？

班主任遲遲沒有再聯系沈淳，劉老師卻打來電話，讓他晚上去辦公室一趟。沈淳一聽這話，已經認定自己又要挨訓，只不知是外出租房的事情沒有了結，還是有別的什麽問題。滿心忐忑的趕到辦公室，又坐着聽劉老師說了好一會話才理出頭緒，原來不是訓話，是學校宣傳部想調他過去工作，讓劉老師通知他明天去行政樓面試。沈淳脫口道，宣傳部怎麽知道我的？劉老師沒吭聲。說得正是，你一個剛剛入職的輔導員，宣傳部怎麽會想到你的呢。劉老師懷疑是沈淳跑了什麽關系，找他談話，也是想套他的話。不料沈淳倒反過來問他，劉老師頓時有點生氣，覺得沈淳對自己不夠坦誠。再簡單囑咐他對面試的事情保密，就結束了談話。第二天上班，眼看就要到面試時間，沈淳還在辦公室磨磨蹭蹭的不走。劉老師看不下去了，又把他叫到一邊詢問。沈淳扭捏道，他還沒有想好。劉老師說，這樣好的崗位你還要想什麽。沈淳問，好在哪？劉老師便說，專業對口，也适合你的性格。劉老師又拿自己舉例，說他都帶了三屆學生還沒等到進行政樓的機會。沈淳聽了這話，反倒更沒了主意。原來機會是這樣難得，可謂千載難逢。但扪心自問，他并不想離開年級同學跟劉老師。最後，劉老師氣呼呼的說，你先去面試，回來再做決定也不遲。沈淳才硬着頭皮出門。好在這天的面試很随便，就是跟宣傳部的兩位老師坐着喝茶，聊聊沈淳的基本情況，并沒有誰要他當場表态去或是不去。也可能是對方覺得沒有輔導員會拒絕這樣的美差。沈淳松了口氣，調頭回學院上班。

隔天下午，沈淳接到鎮江男生的電話，讓他下班“趕緊回去”。回去？沈淳心裏倏忽的升起點迷糊，疑心是要他回去租屋。可是哪裏還有什麽租屋給他回呢。鎮江男生自然是要沈淳回726。家裏給鎮江男生寄來淆肉，他領了包裹就迫不及待召集其他人，要去沈淳宿舍做飯吃。這鎮江男生也真是心大，租房的風波才剛過去就好了瘡疤忘了疼。但是最後來赴他約的，只有王灏一人。王灏到的時候，鎮江男生正在後陽臺淘米。沈淳開門見是王灏，立即愣住了。王灏作出誇張的詫異表情，說不認識了？鎮江男生趁機□□話來，這是誰啊，蹭吃蹭喝的，我們都不認識。三個人笑嘻嘻的回到房間。鎮江男生繼續做飯，沈淳過去幫忙，王灏參觀沈淳的新宿舍。準備工作很快完成了，他們就坐下來聊天等飯熟。鎮江男生自然要提王灏為了女朋友取消聚餐的事情，指責他重色輕友。王灏先是表态立即恢複聚餐，下個周末就買菜來這裏做。跟着又辯解，等你們有了女朋友只怕比我還過分呢。王灏說這句話的時候，輕輕攬了攬沈淳肩膀，顯然這個“你們”是把沈淳也包含在內的。沈淳不由得心頭一喜——上次在租屋自己那樣失态，還以為王灏已經把他看穿，什麽都知道了。現在看來卻是虛驚一場，王灏對自己并沒有起疑。想到這裏，沈淳總算從容起來。鎮江男生認真算了算時間，發現從他們最後一次聚餐到現在不過三個月。如果從他倆搬離租屋算起，前後才兩個星期。才兩個星期？沈淳和王灏同時問道。然後三個人就你看我我看你的笑了。米飯遲遲沒有好，淆肉的香味先出來了，鋪天蓋地的填滿整個房間，叫人恨不得馬上吃進嘴裏。香味又溢出門外，就聽到走廊上有人在問，什麽東西這麽香！沈淳趕緊起身關掉燈。三個人圍着一盞小臺燈，偷偷摸摸吃飯。淆肉又香又嫩，入口即化。自己做的米飯比食堂好吃一百倍。沈淳一面吃着飯，一面就做了決定，宣傳部再好也不去了，他要留在這裏，跟年級同學、劉老師，還有鎮江男生和王灏在一起。

沈淳不好意思去跟宣傳部請辭，找到劉老師幫忙。劉老師的誤會解開了，嘴上勸沈淳再考慮考慮，心裏是很欣慰的。劉老師現在也有點舍不得沈淳呢。劉老師從行政樓回來不久，沈淳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開口就說，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沈淳問，你是誰？結果竟然是班主任！沈淳聽着電話那頭班主任囑咐他趕緊、悄悄過去的話，突然就有些懂了。許多之前想不通的地方，現在全都對上號來。這也是長久以來對班主任的存疑，一旦找到突破口，便都撥雲見日，有了答案。沈淳心裏很慚愧，但更多的是感謝。班主任的表情讓他想起普通話考試那個下午，也是這樣嚴肅的緊盯着他。班主任說，你真的不去宣傳部？輔導員遲早都得轉崗，進行政樓的機會可不是随時有。沈淳嗫嚅着把感謝的話重複一遍，又掏出洗衣機的錢要還給班主任。這舉動看在班主任眼裏，便是斷然拒絕了。班主任嚴厲的說，你別這樣，給人看見鬧誤會！沈淳落得個大臉紅，趕緊從班主任辦公室退出來。過了一陣，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班主任正在辦公室加班，沈淳不請自來。他進門就從書包裏掏出兩袋茶葉，解釋茶葉是家裏寄來的沒花錢，扔到班主任桌上就跑了。從行政樓出來，沈淳渾身輕松。雖然是這樣慌慌張張、不成體統，但他知道，班主任會體諒他的。學期末的時候，學校表彰優秀信息員。沈淳因為編寫學生新聞較多，也獲得表彰，被通知去行政樓開會領獎。會場上，他見到班主任趕緊打招呼。班主任也親熱的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說道，你小子！

遺憾的是，沈淳滿心期待的聚餐并沒能續上來。他們在726做飯，總有同學趴在走廊窗戶偷看。又因為電飯鍋、電磁爐齊齊上陣，燒壞了保險絲，挨了管理員一通抱怨。學生宿舍到底不比租屋方便。先是王灏缺席了兩回。鎮江男生說，王灏又找女朋友去了吧。跟着期末考試開始，鎮江男生也不來了。沈淳只得作罷，把鍋碗勺盆、新買的調料和油統統丢進壁櫃最高層。

暑假期間，王灏在個人網頁貼出許多北京奧運會的照片。照片要麽拍的比賽場館，要麽是他的單人照。可除了女朋友，還能是誰替他拍的呢？沈淳看到這些照片，負氣的不點進去細看，像是不浏覽就可以不知情。偏偏剛開學，他就在食堂撞見了王灏和新任女友。因為剛下過雨，食堂門前的大理石臺階有些滑，兩個人手牽手的在前面慢慢走着。沈淳見狀，趕緊調頭去別的食堂。短短一個暑假，王灏竟然連女朋友都換了人。王灏這樣不念舊情，沈淳心中的不忿更添了一成。再接到王灏約他吃飯的電話，沈淳毫不猶豫的一口回絕了。怄氣這種事情是一旦起了頭，就會身不由己的陷進去。跟着好幾次，王灏約沈淳見面都吃了閉門羹。沈淳一邊享受拒絕的快感，一邊也有擔心。他想，下次吧，等下次他叫我我一定去。不巧那陣子王灏再沒有聯系他。他只得調頭找鎮江男生，請他們吃飯。最後來的卻是鎮江男生跟另一個校隊隊友。這筆賬自然也要記在王灏名下。所以，等到王灏終于想起找他，他又不巧 “在忙”了。王灏不清楚沈淳的心思，只當他真的有事。沈淳這樣的睚眦必報，其實是自己同自己怄氣。又做不到真正的決絕，最後還得自己跟自己和好。有時候平心靜氣的想想，他也知道自己不對。他反複告誡自己再不可這樣，他們本來就只是好朋友啊。可是，接到王灏電話，拒絕的話不由自主又說出口來。

也是在暑假期間，家裏提醒沈淳着手準備考研。沈淳爸爸就是他本科時的教授，媽媽也在附小工作。家裏為沈淳做的規劃一直是考研讀博、留校教書。本科畢業那年，他原本有資格保送本校研究生。偏偏他嫌本校“呆膩了”，毅然而然報考了北京大學。放棄保送，又頂着那最好大學的光環，沈淳的考研鬧得人盡皆知。他果然也順利通過筆試，不料在面試時給刷了下來。大家都勸他來年再考，他卻聽不進去，堅持要找工作。這時候才找工作，機會已經不多。在最後一場校園招聘會上，有外省的一所大學招聘輔導員。學校列出的幾項應聘條件，在遞交求職信的畢業生裏面只有沈淳一人全部符合。雙方就這麽稀裏糊塗的簽下協議。爸爸媽媽對大學的情況很了解，當然不滿意輔導員這份工作，但如果只是作為考研前的過渡倒也合适。再加上沈淳一幅勢在必行的樣子，也就随他去了。寒假時間短，暑假有将近兩個月時間，必須抓緊複習。沈淳也裝模作樣在家看了幾天書，但是開學返校就把考研的事丢到了一邊。這學期輪到劉老師負責新生年級。劉老師手上的工作最多，沈淳就自告奮勇的給他幫忙，一口氣從迎新忙到了軍訓。眼看考研報名時間就要截止，才想起跟劉老師打聽學校關于輔導員考研的政策。原來學校有明确規定，輔導員必須工作滿兩年才能申請考研。沈淳今年還不符合報考條件。不過劉老師也十分支持沈淳考研，讓他早做準備。還建議他将來再轉崗做教師。劉老師說，你當輔導員勉勉強強，當個授課老師倒蠻合适。

沈淳聽了劉老師的話，很受鼓舞，當天晚上就去學校的外文書店買考研英語書。英語書五花八門的繁雜着，他正無從下手，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小聲叫他輔導員。他回頭一看，只覺得眼前一亮，候麗浦穿着軍裝的樣子都叫他有點不敢認了。兩個人打過招呼，各自繼續選書。沈淳忍不住又回頭看候麗浦。他也說不上來候麗浦哪裏變了，好像是長高了，又不全是，總之給人的感覺就是整個的燦然一新。沈淳買好書，在收銀臺付款的時候，候麗浦空着手出來了。沈淳問，你要的書沒找着？候麗浦答，他不是來買書，只是來看書。見沈淳很疑惑的樣子，就從書包裏掏出一本英語六級題庫，解釋書已經在圖書館借好，但是裏面缺了幾頁，所以來書店補看那幾頁內容。沈淳又驚訝的發現，候麗浦現在說話已經完全沒有貴州口音。分開這一個學期，他的變化真是大呀。他拿過候麗浦手裏的書翻看，書還是幾年前的版本，已經給翻得有些脫膠。但是有一股熟悉的氣味，從這本松松垮垮的書裏發出來，溫故又知新的在他們之間流連着。他們一起走到“萬人坑”，沈淳才想起，國防生宿舍是在相反方向。他抱歉的說，我怎麽把你領這裏來了。候麗浦坦蕩蕩的反問，我就不能送送你嗎。沈淳竟然有點臉紅，趕緊說那你快回去吧。回到宿舍，他突然又感到失悔，剛才應該請他上來坐坐才對。他好氣也好笑的想，這是候麗浦啊，又不是別的什麽人。

沈淳去書店買那本六級題庫。書都買好了，卻不好意思聯系候麗浦了。候麗浦如今不容小觑的樣子叫沈淳意識到，他以前對候麗浦的好有些随便，還有些專斷，總之是不夠設身處地。就好像他對他享有某種權利，可以由着他來似的。要是換作自己，說不定早惱了。沈淳丢開那本題庫，自己的複習也沒有進展。人在宿舍總忍不住要幹點雜事，上網看看新聞，下樓買瓶飲料，不知不覺到了睡覺時間，一頁單詞都沒有背完。沈淳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決定去教室自習。圖書館的自習室已經滿員，好不容易發現一個空位，剛要坐下，才發現椅子上放着書本——有人占座。再調頭去教學樓的空教室看書，又有同學在裏頭說笑。沈淳正猶豫要不要制止他們，別人倒過來提醒他，同學，這教室有課的。他趕緊收拾書包出來，也拿不準到底哪間教室才沒課，就想起候麗浦常去自習的那幾間。跑去頂樓一看，現在連那裏也已經有老師站在講臺。沈淳感嘆，這自習還不是他想上就能上的。不過，自習的教室沒找着，倒是找着了聯系候麗浦的理由。候麗浦肯定知道哪裏可以自習。沈淳跟朱丹丹要來候麗浦的新宿舍電話，打過去恰好就是候麗浦接的。兩個人在電話裏接上頭，都有片刻停頓，是不約而同想起了那段靠宿舍電話聯系的日子。這樣想想，電話那頭候麗浦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也變得可親。沈淳跟候麗浦打聽，才曉得現在連候麗浦也找不到教室自習了，每晚都是在宿舍看書。沈淳說，那你幹脆來我宿舍自習吧，我這裏清靜，你也可以監督我。

他們約好從第二天晚上開始自習。沈淳趕着在中午整理了房間。這個八人間雖然只住沈淳一人，桌椅仍是按照八人份配置。沈淳原本嫌它們礙事，統統摞在後陽臺，現在正好搬進來拼成一張長桌，再鋪上辦公室一塊閑置的綠氈桌布，支起兩盞臺燈，還真有點自習室的樣子。吃過晚飯不久，候麗浦如約而至。兩個人也不多話，立即扭亮臺燈看書。沈淳注意觀察，候麗浦複習英語的辦法是默寫課文。他坐下來就開始寫，一口氣由頭寫到尾，再翻出原文來勘誤。沈淳也學他這樣複習，一遍下來，發現單詞、文法和語感全複習到了。辦法是笨辦法，也是很管用的呢。沈淳體察到候麗浦種種變化背後的努力，真是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趕上來的。這天晚上結束自習，候麗浦關掉臺燈，不舍的說，輔導員，在你這裏自習條件可太好了。沈淳聽了這話很受感動，隔天就配了鑰匙，讓候麗浦白天要自習也随時可以過來。候麗浦先還推辭。剛好這時候，後勤部門來給輔導員宿舍安裝空調。因為需要重新布線，前後幾天宿舍都得留人。沈淳趁機把看門的任務跟鑰匙交給候麗浦。候麗浦再不好拒絕，從此便成了726的常客。因為來得勤，他暫時不用的書也不帶走，整整齊齊的碼在書桌一角。那本題庫也不知什麽時候到了候麗浦手中。沈淳不問，候麗浦也不說，彼此心裏都有點竊喜。

過了一個月，大約是國防生發津貼的日子，候麗浦帶來一塊新桌布。他用商量的口氣說，要不我去把那塊舊的還了吧，我們又不缺這點東西。沈淳臉紅耳熱的，趕緊去拆換桌布，心裏越發對候麗浦高看三分。沈淳現在遇到工作上的難題，也找候麗浦出主意。候麗浦怎麽說的，他再原樣說給朱丹丹。逢星期四的晚上，候麗浦不能來自習。他是國防生黨支部的組織委員，星期四晚上要組織大家開支部會議。候麗浦不在，沈淳就要偷一個晚上懶，反正偷懶也是全怪候麗浦。沈淳有時候參加同學組織的活動，也不能自習，但不管多晚回來，候麗浦都在宿舍等着。每次推開門，房間裏總亮着一盞燈，燈下坐着一個人。沈淳心頭升起些似曾相識的安慰。候麗浦說，反正你的宿舍不熄燈，我剛好可以多看會書。

這天上午，沈淳請假去校醫院補牙。牙科雖然有兩位醫生坐診，看一位病人就要一個多小時。沈淳等到中午下班也沒輪上號。他問前面的同學，才曉得別人都是天不亮就來排隊。當天晚上，沈淳說起這事，因為知道候麗浦他們出早操，就要候麗浦明天出操時打電話叫他起床。然而一覺醒來，卻發現候麗浦根本沒有來過電話。沈淳想着今天又該排不上隊了，趕緊往校醫院跑。來到牙科樓層的走廊，一眼看見候麗浦坐在牙科門口。候麗浦也看到了他，沖他笑着點點頭，又拿手裏的單詞書朝他一揮，意思是快過來呀。沈淳卻愣住了。他想，是軍裝的原因嗎，穿着迷彩服的候麗浦怎麽這樣帥氣。

候麗浦剛來學校的時候不起眼，除了黑跟瘦，整個人是有些木讷的。這是他一直在貴州鄉下念書的原因，比起易小晨他們難免先天不足。做年級長的事情，雖然是一次失敗的經驗，到底給了他歷練。他跑上跑下做着沈淳派給的工作，熟悉了同學，也熟悉了老師，看到了學校背後的日常運轉。原本被他想得高深莫測的大學，迅速的向他交了底。他嘴上不說什麽，眼界是打開了的。等到參選國防生，這些經驗都在給他打氣。國防生半軍事化的管理頂适合他嚴謹的性格。他又那麽勤奮，不止在課程上用功，普通話不夠好，也肯由拼音字母平舌翹舌從頭學過。他很快就在國防生裏面脫穎而出，黨支部選他做委員，國旗班要他當旗手，對他不以為然的班級同學現在也推選他當班長。候麗浦不是長高了，他本來就很有身量的。現在，他穿一身軍裝，長身直立的樣子，精氣神全都出來了。學校升旗儀式上，他帶領國旗班踢着正步走過田徑場，那姿态便可稱得上驚豔。再要回想他剛來學校時的樣子，真是怎麽也想不起來，拿相片對照着看都覺得不像。

期末考試快結束的一天，候麗浦提出請沈淳吃飯。沈淳脫口道，那還不如在宿舍自己做呢。說着就去開壁櫃，找出電飯鍋、電磁爐。東西裏裏外外都積了灰。又找來以前剩下的調料和油，倒還在保質期。候麗浦一本正經的說，這可是違章電器。頓了頓，又說，那我們下不為例吧。沈淳聞言笑出了聲，現在的候麗浦比他還像輔導員。兩個人分工合作，沈淳在宿舍清洗用具，候麗浦去教師小區的菜市場買菜。候麗浦買回來的食材，是剛夠吃一餐的量。豬瘦肉二指寬的一小溜，番茄一個，雞蛋兩只，小白菜短短的一把，再有兩包手工面。原來候麗浦是打算做面條吃。他不慌不忙的做着準備工作，把瘦肉切絲，用芡粉和醬油腌着。然後擇菜，小白菜只留下最嫩的綠葉。再把番茄切成丁，一切都妥當了才開火。他在電磁爐上煎雞蛋，仔細的把兩面都煎到起殼才起鍋。就着鍋裏的油，先下肉絲翻炒，再加水熬湯。湯滾了，終于可以下面條。沈淳抱着手在旁邊觀賞，感到一種精耕細作的快樂。他暗自咋舌，他們以前那些聚餐吃得多麽粗魯啊。面條終于端到手上，沈淳顧不得燙嘴的吃上一大口。面條嚼勁十足，煎蛋結着酥脆的殼，湯又香又濃，裏面還埋着豐富的肉絲和菜。沈淳想起來，這就是候麗浦提過的葷湯面，過生日才吃的。他抱歉的說，我都忘了你今年的生日。候麗浦說，今天就是我生日，學籍卡片上面登記的是農歷。兩個人不再多話，埋頭認真吃面。葷湯面吃進肚子，貼心貼肺的暖和着，有點既往不咎的意思，也是皆大歡喜的滋味。這天晚上，他們破例沒有複習，坐在桌前清理這個學期積攢下來的書本，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沈淳翻翻自己的單詞書，欣喜的發現他已經背到最後一個字頭。他又突然想起，王灏好久沒有聯系他，他也好久沒去想起這件事。不知不覺，他已經從那個磨人的惡性循環裏全身退出。

06約會

沈淳和王灏再碰頭，是在寒假剛過的校隊聚餐。接到鎮江男生的電話通知，沈淳就猜測王灏也會參加。到了約好的餐廳，看見王灏果然在，心裏還是有點緊張。偏偏鎮江男生也不等他坐好就拿他開涮，說他架子大，要千呼萬喚始出來。王灏聽了這話，頭也不擡的數落鎮江男生，人家沈淳老師能來就不錯了，你還指望沈淳老師主動約你嗎。王灏一口一個沈淳老師，叫得沈淳尴尬極了。好在有另一個隊友說，那不對，老沈請我吃過飯。沈淳趕緊沖對方笑笑，坐到他旁邊去。只是一頓飯吃完，王灏再沒有搭理沈淳。發現自己上學期的氣沒有白怄，王灏到底還是有所察覺，沈淳心裏并不覺得滿足，反倒有說不出的失落。他追悔莫及的想，這下好了，他們連好朋友都做不成了。

意外的是，聚餐過後沒幾天，王灏就找上726來。這天下午，校隊在“萬人坑”下的籃球場打比賽。打完球，有人提議上樓去找沈淳玩。王灏原以為沈淳一定不在，誰知一敲門，門就開了。候麗浦從裏面探出頭來。王灏在學院小有名氣，候麗浦是知道他的。王灏對候麗浦毫無印象，便十分詫異是從哪兒冒出來這樣一號人物。他語帶不悅的問，沈淳呢——他故意叫沈淳全名，是有些挑釁的意思的。候麗浦回答，他還沒下班，你們進來等吧，說着又側過身給他們讓路。候麗浦豁達的樣子，看在王灏眼裏也是一種還擊，是自恃和沈淳更親密，才不與他們一般見識。王灏扭頭就走了。這天晚上，結束自習的時候，候麗浦告訴沈淳，下午有校隊的人來宿舍找你，其中一個是我們學院的王灏。沈淳哦了一聲，飛快的在心裏盤算着說辭，只等候麗浦來問。候麗浦卻對他跟校隊的往來并不好奇，收拾下書本便起身告辭。倒是第二天，王灏打電話來說起這事。沈淳解釋，候麗浦是他年級的國防生，在他宿舍上自習。這明明是大實話，給他說得支支吾吾的，連他自己聽着都覺得可疑。好在王灏也沒多問，改口約沈淳周末去商業區逛街。沈淳趕緊答應下來。

星期六的早晨，他們約在學校公交車站集合。沈淳去食堂買好早點才出發。剛出校門就看見王灏已經等在站臺。等到了跟前又發現，王灏手裏也拎着兩袋早點。兩個人頓時都有點臉紅，嚷嚷着你買的什麽好東西啊，就不客氣的伸手搶對方的袋子。搶過來一看，都是小米粥和雞蛋，是他們在租屋吃慣的早餐。這時候想到租屋，只覺得眼前一亮，像是有什麽模糊的影像突然又對準了焦點。公交車剛好也到了，他們趕緊上車，并肩坐到最後排。一杯小米粥還沒喝完，就該下車轉輪渡了。站在斑馬線前等綠燈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的提醒對方，春天到了。梧桐樹已經長出嫩葉，在腳下織起細細密密的樹蔭。迎面吹來的江風帶着玉蘭的香味，連綿不絕的把什麽罅隙都填滿了。沈淳已經很久沒有出來放風，在輪渡上東跑西看的。王灏提醒他注意安全。他就晃晃手裏的手機——手機還是王灏送給他的，說丢了你再給買一部。兩個人開着玩笑，心裏都有脈脈的溫情泛起。他們原是多麽要好的朋友，後來怎麽變得生分的，想起來連自己都感到不解。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們碰巧經過那間小吃店，就十分自然的進去吃東西。沈淳說，這次輪到我請客。王灏也沒有推辭，仿佛上一次在這裏吃東西不過是前不久的事情。沈淳有樣學樣的點了滿滿一桌子小吃。原來他連他們一年前吃過什麽都記得。

這次約會，為他們重開了一個好頭。下一個周末還沒到，王灏又打來電話。兩個人星期六要見面，星期天也要見面，甚至在星期五的下午也偷跑出去，為了看一部首映的大片。沈淳故意問王灏，叫不叫鎮江男生？叫不叫誰誰誰？王灏果斷的說，你要叫他們我就不去了。沈淳問，那女朋友你也不管？王灏才說，早分了。沈淳難免要說幾句勸和的話。王灏不耐煩的打斷他，我現在不是有你了嗎！這話自然不能當真，但似乎又不完全是假，總之是叫沈淳放下心來。王灏約看電影，沈淳就提前買好電影票。去江灘拍照，他相機裏全是王灏的抓拍。拍完還要進行嚴格的挑揀，只保留最好的幾張，務必叫王灏感到滿意。每次約會王灏只打一個電話，別的全都不管。但沒有他這個電話，約會就不能成行。沈淳雖然要勞心勞力，心裏是一百個的願意，不等王灏通知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幾次下來，他們便有了分工。又因為是于心照不宣中達成的，事情便有了些動人。他們去逛商城，沈淳看中一件外套，王灏馬上也要試穿。導購小姐說他們穿着都很好，看着就像是兄弟倆。王灏便說，你要是買，我也要買的。兩個人做作的商量，買一樣的衣服也不要緊，反正你穿的時候我就不穿。誰知下次見面都穿了出來。他們嘴上數落對方不講信用，心裏是正中下懷的滿足。

約鎮江男生或是其他隊友一起的話，沈淳再沒有提過。不料一天早晨，他們在學校公交車站等車，猝然看見鎮江男生也朝車站走來。兩人臉上都有窘色，但是想躲也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等着鎮江男生走到跟前。鎮江男生怪笑道，好啊，“搞基”給我抓了個現行！沈淳漲紅了臉，正不知如何解釋。王灏已經十分自然的把手往沈淳肩膀一搭，說給鎮江男生，你想搞我們還瞧不上呢。三個人哈哈的笑，介紹起各自的安排。鎮江男生是去外面的培訓中心上英語課。正說着話，他的車先來了。他們目送他上車，不禁松了一口長氣。沈淳說，鎮江男生真好笑。王灏也點點頭。他們都覺得鎮江男生的話十分可笑。但是再要約會，就默契的不再去公交車站碰頭，改為直接到目的地會合。因為是分開行動，難免有人先到。先到的等在商城門口，身旁的人成雙結對的進進出出，越發顯得自己形單影只，不知所措。時間再等久了，甚至會有點抱怨對方。但是呢，只要在人群裏看見要等的人，心頭的不快頓時全變成快樂，等不及的就迎上前去。

他們這樣的約會，任誰來看都很可疑。他們自己還渾然不覺。他們也未必是沒有知覺，不過是瞞着別人，也瞞着自己。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麽沈淳每次出門，都要跟候麗浦“請假”，說他是去學院加班，去劉老師家吃飯，或者參加班級活動。他甚至真的答應一個班級周末去森林公園燒烤，當着候麗浦的面準備了燒烤用的食材和油。臨出發才把東西丢給同學，自己調頭跑商業區去了。然而說謊容易圓謊難。等到約會結束，王灏如果直接回家，便是萬事大吉。有時候他們一起回來學校，王灏又意猶未盡提出要去726坐坐，就是沈淳最艱難的時刻——候麗浦還在宿舍自習呢。他不得不把謊話繼續往下編，說自己要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