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四年 (1)

12兩人世界

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究竟會有哪些不同?這絕對是一個令人期待的甜蜜話題。然而落到沈淳身上,首當其沖的變化卻是心虛。沈淳突然變得不敢和候麗浦單獨外出了。他們去食堂吃飯,在林蔭道迎面遇見學院的一位老師。沈淳吓得立即從候麗浦身邊彈開,臉已經紅到脖子。飯也不吃了,撇下候麗浦一路小跑逃回宿舍。回到宿舍又想,他們住的可是學校宿舍,學校裏進進出出的可全都是熟人,頓時覺得天大地大無處藏身,恨不得連夜租房搬出去。候麗浦哭笑不得的安慰他,你盡管放自然些,沒有問題的,這樣扭扭捏捏才惹人懷疑。道理沈淳也懂,踐行卻有困難。星期天下午去看電影,他也不肯跟候麗浦同行,非要自己先去買票,讓候麗浦隔半個小時再出發。然而越是這樣鬼鬼祟祟越要出事。沈淳還沒等來候麗浦,倒看見幾個年級同學朝影院走來。張皇失措之際,他扭頭躲進影院大堂的洗手間。這下他是安全了,可候麗浦正在趕來的路上。不用手機原來是這麽可氣的一件事情!沈淳硬着頭皮回到大堂,一眼看見候麗浦和那幾個同學站在檢票處。候麗浦也發現了他,朝他招手道,我們正到處找你呢。其他人就說,老沈太不夠意思,請候秘書看電影也不叫我們。沈淳簡直是讨好的笑着,趕緊去給大家買爆米花。他們看的同一場電影。下午的放映廳只得寥寥幾人,他們就胡亂坐在一起。他們兩個夾雜在其他人中間,把兩桶爆米花你傳我我傳他的遞來遞去,十分自然、安全的樣子。等到電影散場,他們當中有人要去打電動,有人要去超市,沈淳和候麗浦則要回學校。大家在影院門前分手時,沈淳已經徹底放下心來。原來大家對他跟候麗浦的要好是這樣習以為常,并不作他想。或許哪天他們關系不好了,反倒會叫人起疑呢。

少了擔驚受怕,這兩個人的世界便只得一個好字。兩個人的好,是早起想到有他的一個偷笑,是忙時想到有他的一點安慰,是睡前想到有他的一份踏實。在宿舍只喝飲料的毛病得改掉了,因為有人打來開水涼在玻璃瓶裏。筆記本電腦壞了,工作日不好請假,也有人頂着大太陽送去售後修理。到了下班時間,沈淳一分鐘也不願在辦公室耽擱,直奔食堂買好晚飯便趕回宿舍。候麗浦不請自來,恢複了在726的自習。沈淳明知故問,怎麽肯回來的?候麗浦不客氣的還擊,你說呢。沈淳頓時窘迫的住了嘴。候麗浦就伸手捏捏他的脖子,是警告,其實是安慰——沒事的,都過去了。還有很多謎底,他們現在都要一一解開。比如,“女朋友”的謊話你到底相信過沒有?候麗浦答,沒有。沈淳不服氣,再要問。候麗浦終于承認,不過那天在博物館看見你們,還是有點吃醋的。還有還有,為什麽剛開始你不報名參加學生幹部競選?候麗浦答,要“避嫌”——好像他早就料定他們會在一起!這樣的聊天,聊着聊着,兩個人就做別的事情去了。熱情過後,候麗浦總要失悔不疊的說,糟了,我都沒有看完這一個章節。

他們雖然這樣要好,候麗浦并不在726過夜。除了國防生那邊有晚點名的緣故,主要還是覺得在學生宿舍過夜不妥。沈淳提議出去租房。候麗浦沒好氣的反問,你還考不考研?也對,真要是跟候麗浦住到了校外,他哪裏還有心思準備考試。然而每晚分開後的空隙實在難熬,沈淳偷偷給候麗浦買來手機。又怕他會覺得負擔,已經是買的很實惠的舊款。中午拿出來時,候麗浦倒也沒說二話。誰知晚上回來宿舍,就看見一疊鈔票放在桌邊,手機則換成了繳話費即送的老人機。候麗浦說,手機對我的用途就是給你發短信,用它綽綽有餘。這天晚上,沈淳正在給候麗浦寫短信,就收到候麗浦的一條“晚安!”不必看見,也知道兩個人都對着手機傻笑了。他們在短信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發明出一系列暗號。比如我愛你是“背單詞”,宿舍見是“開會”,都是別人看不懂,他們一點就通的說法。他們用暗號談情,是提防別人,也是替自己掩飾。這輔導員當久了、叫久了,一剎要他們說起情話,還真是說不出口呢!期末考試期間,沈淳恰好有一場監考在候麗浦的班級。他現在是有些放肆了,也不認真監考,整晚都趴在講臺上拿草稿紙偷畫下面那個人。晚上回來宿舍,還把作品拿給候麗浦過目。候麗浦忍不住提醒他別太得意忘形。然後呢,他們又為那件最說不得的事情找到了暗號,就叫“畫畫”。

結束期末考試,還有部隊的暑期集訓等着國防生。得知候麗浦隔天就要出發,沈淳午飯也顧不得吃,趕着午休時間出去采買物品。他也不好問候麗浦需要什麽——候麗浦一定是說什麽都不需要,就照着自己想到的準備。買驅蚊水、防曬霜和便攜裝的洗漱用品,買壓縮餅幹和巧克力。對了,防暑藥和創可貼也不可少。最後再買一只登山包裝好這些零碎。他腳不沾地的買好東西,送回宿舍,再跑步去學院上班,還是遲到了将近一小時。劉老師的臉色有些難看,沈淳也只當沒看見。對他而言,自然是辦妥候麗浦的事情更要緊。這天晚上在宿舍,沈淳搬出登山包來。候麗浦不出所料的板着臉,質問,誰讓你買的?沈淳曉得候麗浦不過是要節約,越說不要越要往他身上湊,還催着他趕緊試背。推讓間,候麗浦避之不及的甩開胳膊,一個不小心,帶倒了桌上的玻璃水杯。杯子在地上啪的摔了個粉碎。沈淳頓時也變了臉色,把登山包掄起來往地上扔去,不要拉倒!不巧登山包沒有扣嚴,裏頭的東西立即十分壯觀的滾了一地。候麗浦愣了愣,開門便走。沈淳強忍着沒有去追。多麽可氣啊,戀愛竟然是一件斤斤計較的事情。要好的時候有多少甜蜜,怄氣的時候就有多少傷心,一點便宜都占不着的。沈淳在床上翻來覆去,可哪裏睡得着呢。也不知是夜裏幾點,終于聽到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他趕緊翻身把臉朝着牆壁。候麗浦進門也不開燈,就着走廊的光線拾起地上的物品,又清掃了玻璃碎片,然後才在床邊坐下。兩個人遲遲沒有動作。最後是沈淳主動往裏挪了挪,候麗浦順勢擠上床來。兩個人這樣前胸貼後背的擠着,很快都熱出了一身汗。沈淳轉身推候麗浦,走開!然而話剛說完,他們就緊緊抱在了一起。沈淳說,對不起。候麗浦也說,對不起。沈淳說,是我太自以為是。候麗浦則說,是我太見外。他們忙着替對方解釋,心都要化了。都說重歸于好,這好卻不是從前的好,而是好上加好,更進一步了。天快亮時,候麗浦松開沈淳,輕手輕腳的起來收拾東西。沈淳聽到聲音也過來幫忙。折騰了一個晚上,兩個人的眼睛都熬得紅紅的。候麗浦跟沈淳商量,大部分東西他都帶走,但登山包實在用不着,集訓要用統一配發的迷彩包。沈淳忙說,沒事,等我們出去旅游的時候再用。對了,他們還可以一起旅游,他們未來還有好多事情可以安排。

候麗浦集訓的部隊離學校很近,就在錐形小山的西面。學校則在山的東南方位。沈淳出學校北門,沿着山腳的小路往西,穿過城中村,很快就找到了部隊的菜園。隔着圍牆往裏頭張望,只能看見綠油油的菜地和遠處大門緊閉的車庫,但多少也是安慰。再有就得等到晚上,候麗浦晚點名後總有短信或電話過來。這時候學校已經放假,候麗浦催沈淳早點回家。沈淳拖延着買好周末的火車票。臨出發的晚上,候麗浦短信不回,打電話也沒人接。沈淳正坐立難安,總算等來回電。候麗浦果然出了意外!夜間訓練時不小心扭傷了腰,連隊的排長剛剛帶他去軍區醫院檢查,這會已經在回來的路上。候麗浦再三的說,傷勢并沒有大礙,這下還正好可以休息幾天呢。沈淳仍堅持要見他一面才行。兩個人約着在候麗浦必經的街邊碰頭。沈淳剛剛趕到,就看見一輛軍用吉普朝他駛來,又在不遠處靠邊停下。他趕緊迎上去。候麗浦跟車裏的人介紹,這是我的輔導員——真得好好感謝輔導員這身份,再沒有比輔導員看望生病的同學更理所當然的事情。沈淳從車窗遞進去臨時買來的兩箱牛奶,再囑咐候麗浦一句小心,車子便唰的開走了。沈淳仍呆站在街邊。候麗浦曬得又黑又瘦的臉,以及身上藥膏的氣味揮之不去,叫他心酸。沈淳發短信給候麗浦,說他不回家了,留在學校等他。候麗浦不同意,你留在學校我也出不來,能做什麽呢?是啊,他到底能為候麗浦做點什麽呢?這便是暑假期間沈淳時時在想的問題。

臨近開學,候麗浦結束集訓先回學校。他問起沈淳返校的車次,是要去火車站接他的意思。沈淳故意把時間往後說半天,自己偷偷回來了。推開726的門,候麗浦正忙着打掃房間。看見沈淳突然出現,那兩眼放光的表情簡直叫人臉紅。沈淳故意說,你怎麽變醜了。候麗浦卻說,你怎麽更好看了。沈淳去後陽臺沖涼,水槽裏泡着西瓜,毛巾是剛剛洗過曬幹的。再回來房間,葷湯面已經下鍋。候麗浦煞有其事的說,這就叫滾蛋餃子回家面。沈淳取笑他,你一個貴州人說什麽北方話。心裏卻很感動,兩個人的生活到底是不同,回學校也有了回家的感覺。

在新學期的收心會上,沈淳看見負責國防生的輔導員,趕緊過去打招呼。會後在學校招待所吃飯,他又端着酒杯去找對方敬酒,還坐着聊了好一會天。劉老師看見沈淳這面面俱到的模樣,驚得合不攏嘴。沈淳自己也很意外,原以為一定說不出口的話,做不來的事,竟然就這麽輕輕松松的完成了。沈淳從國防生輔導員那裏獲悉,候麗浦這屆國防生的去向都在北方。兩個人一番商議,決定沈淳今年重新報考北京大學。這本來就是他的志願,再者他們将來也好在北京團聚。主意拿定,兩個人都很振奮,當天晚上便恢複自習。說起來,沈淳之前的兩次考研,多少都有些随大流,不像這次有自己的規劃和強烈的向往。當然你也可以說為了候麗浦考研這個目的來得不夠正當。但是或早或晚,人生的當務之急總有一次是關乎愛情的。

這時候拾起考研的書本,沈淳真是幹勁十足。以往要晚上回來宿舍才看書,現在就算上班時間,也曉得放本單詞在手邊,一有閑暇就翻出來背背。白天都能見縫插針,晚上自然抓得更緊,每天不到零點絕不休息。只是他學習的積極性難得高漲,工作也不湊巧的越來越忙。進入大四,年級隔三差五總有招聘會需要張羅。尤其國慶以後,加班更是成了常态。沈淳只好把早晨的鬧鈴從六點改為五點,最後又提前到四點半。午休從一小時減到半小時。在辦公室公然做起真題。去機場接用人單位的路上,耳朵裏也一直塞着考研輔導班的錄音。最開心是招待用人單位去市區景點,沈淳瞞着劉老師,讓候麗浦跟副主席作陪,這下他就有了整整半天的複習時間。

一天晚上,沈淳在學院組織招聘會時手機沒電了。候麗浦臨走聯系不上他,就掏出筆記本——還是他遲遲沒舍得啓用的元宵節禮物,在上面給沈淳留言。說來也怪,如果發短信不過是我走了你也早點休息這麽簡單的一句,提起筆來竟東拉西扯的寫了整整兩頁紙。沈淳忙完招聘會,還得陪用人單位出去宵夜,回來宿舍已經過了零點。夜闌人靜,卻是互訴情衷的好時間。讀完候麗浦的留言,他也在上面留言回應他。第二天晚上沈淳還是加班,回來宿舍翻開筆記本,候麗浦果然又續上了新的一段。從此,留言便成了他們的慣例,只要是不能見面的晚上,總要寫點什麽給對方。有時候是彙報自己的行程,流水賬一樣的東西。有時候是沒頭沒腦的幾句話,當面說不出口,用暗號又說不清的。還有對家人、朋友想說不能說的話,也統統寫在裏頭。沈淳印象深刻的一句,很多年以後都可以背誦出來:對不起,但我真的很快樂,我真的很愛他。也不曉得候麗浦是跟家裏人,還是跟誰說的這句話。但總歸是因為他,這就夠了。筆記本的封面是紅色,他們把它取名紅寶書。這紅寶書日後還将幫他們一個大忙,不過眼下的他們還不得而知。

學期過半,沈淳開始統計同學的就業情況。學院的就業率歷來是全校最高,但因為工作需要常年跑野外、住工地,學院女同學的就業恰恰又是全校最難。歷年歷屆,用人單位寧可要英語四級不過、甚至專業課還有挂科的男同學,也不要成績拔尖的女同學。迫于無奈,沈淳年級的四十來位女同學,差不多都在争取保研或是複習考研,真正一門心思找工作的不過五六人。她們不只自己學院的招聘會每場必到,別的學院、別的學校、甚至別的城市,只要是相近專業的招聘會都盡量參加。就這樣努力争取着,大半個學期下來也只三人找到工作。一個是憑借輔修的工商管理專業,自己考進了外企。另外兩個都因為同專業的男朋友已經跟單位簽約,她們是作為半個家屬才給簽進去。女同學的就業形勢是這樣慘淡,沈淳不由得要替朱丹丹捏把汗。因為從不見她參加招聘會,也沒聽說她在作考研的準備。眼看着用人單位的高峰就要過去,沈淳不得不主動聯系她。朱丹丹也不等沈淳把積極就業的話說完,搶白道,你能給我找到什麽好工作?說着就挂斷電話。沈淳沒想到朱丹丹對自己的憎惡會這樣不加掩飾,不由得對着嘟嘟的忙音發了好一會呆。事後,他跟她同宿舍的女同學打聽,才曉得朱丹丹是要回家做公務員,家裏已經疏通好關系,只等她寒假回去參加考試。沈淳很遺憾他們的關系再難修複,但得知朱丹丹有了好的去向,總是叫人放心的。

冬季的大型招聘會在學校體育館舉行。雖然年級同學差不多都已簽好單位,按照學校要求,沈淳還得去現場值守。走進場館,只覺得人聲沸沸,撲面而來。這聲音因為是由數千人同時發出,嘤嘤嗡嗡之間,說的什麽聽不清,卻有一股不容小觑的蠻力。猛的遭遇到它,直撞得你一陣眩暈。沈淳繞場一周,在一家青海單位的櫃臺前找到年級同學,便是副主席。兩個人盡棄前嫌的搭上話。沈淳說,你不是早就找好工作了嗎。副主席解釋,之前只是達成了意向,等着對方來招聘會才正式簽協議。沈淳問,你怎麽非要去青海?副主席說,我是青海人,千好萬好不如回家好啊。副主席又說,老沈,你還記得嗎,我們上次進來體育館還是去年迎新的時候……沈淳聽了這話,不由得有些走神。再回過神來,突然就能聽懂這一直在耳邊響着的聲音了。原來它不是在同你說話,而是類似背景聲一樣的東西。以它為背景的是個什麽地方呢?是一個看不見的時間站臺。同學們正在這站臺排隊候車,就要啓程去往深遠的未來。如果大家都離開,只剩他一人在學校,将會是多麽可怕的情形!想到這裏,沈淳不由得心生緊迫,也把複習抓得更緊了。

考研的第一天晚上,沈淳失了眠。他試着聽英語聽力,喝熱牛奶,折騰到十一點還無法入睡,終于打電話跟候麗浦求援。誰知電話剛挂,候麗浦就到了。原來候麗浦一直等在宿舍樓下,就是擔心他有事找他。沈淳摸摸候麗浦凍得冰涼的手,趕緊去燒水給他洗漱。兩個人一起燙了腳,重新躺好。候麗浦小聲安慰他,盡管放松去考,考完就可以去哈爾濱了哦。他們約好寒假去哈爾濱旅行,并且已經買好兩天後的火車票。跳過最嚴重的考試去想最期待的旅行,考試果然也變得沒那麽吓人。他們的話漸漸少了,但是手一直互相握着。沈淳心想,真好,他的右手握着他的左手,他的左手握在他的右手裏,不知不覺睡着了。

13老街三日

考研結束的當天晚上,他們便朝着哈爾濱出發了。雖然有候麗浦在車票預售的第一天淩晨去學校售票點排隊,直達哈爾濱的車票實在太搶手,剛剛開票就宣告售罄,他們只能去北京轉車。沈淳從考場回到宿舍,候麗浦已經歸置好房間,收拾完行李,把登山包塞得滿滿當當的背在自己身上,就留一個相機包給沈淳負責。為了節省時間,他們晚飯也沒敢吃,坐上環線公交,一路餓到火車站才買個漢堡充饑。但是兩個人絲毫不覺得辛苦,只感到有按耐不住的激動,用不完的精神。直到上了火車,卸掉行李,再往床位上一躺,這才覺出疲憊來。這兩天說是沈淳考研,候麗浦一樣的緊繃着神經。現在終于可以徹底放松,頓時都瞌睡得不行,只盼趕緊發車好去洗漱休息。夜裏沈淳被到站的哨聲攪醒過一次,擡頭看見對面床位裏候麗浦微張着嘴,傻乎乎睡得正香,便也翻個身睡着了。

車到北京,他們即刻去排隊買哈爾濱的火車票。他們原計劃買當天上午的車次,不料車票仍然緊張,只買到次日淩晨兩點的硬座。突然多出這一整天時間,做什麽才好呢。兩個人邊吃早飯邊商量,不約而同的想起,何不回教學基地看看!他們說走就走,坐出租來到快速公交的乘車點,正好趕上一班車馬上發車。早高峰總是進城的多,他們這出城的車子便暢通無阻,迅速開出了城區。一路上,已經有些模糊的記憶慢慢變得清晰,只覺得路邊筆直的樹,遠處的田野都老朋友似的迎接他們。再等到快速公交停靠在基地旁邊的小鎮,兩個人下車時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似乎是不敢相信可以和基地這樣接近。然而真的故地重游,才發現基地已經有些走樣。首先是院牆重新進行了粉刷,陌生的簇新着。印象中永遠鬧哄哄的大門此刻緊閉,門前空地停滿面包車跟農用三輪,叫人攏不得身。熟悉的小賣部、餃子店也全都關着門。好像整個世界都集體失蹤,唯獨剩下他們兩人。他們沿着基地門前的胡同往裏走,不覺走到了采石廠。采石廠倒還是老樣子,是這所有陌生裏的一點熟悉。他們說起那次球賽風波,真是又好笑、又感動。再有便是遺憾,那個時候怎麽就沒想到要在一起?兩個人說着埋怨的話,怪對方不夠積極,怪自己不夠主動。說着說着都住了嘴,只用力握着對方的手,是許下一個無聲的承諾,承前啓後、你知我知的。調頭返回時,恰好有人從餃子店裏出來。原來餃子店照常營業,不過遮着禦寒的厚重門簾。他們喜出望外的進去吃餃子,只覺得功德圓滿,不枉此行。好像這趟出門就是專程來基地還願,差點忘了哈爾濱才是他們的目的地。

轉車去哈爾濱的經歷就不那麽愉快了。他們拖延到零點才去火車站,整個候車大廳依然站無隙地。左等右等眼看發車時間将至,車站又放出晚點一小時的消息。再咬牙堅持着,終于等到檢票上車。還想着總算可以好好休息,殊不知車廂裏頭更加難熬。人多嘈雜、空氣糟糕,過道塞滿無座的乘客。他們站着站着就靠住你身後的椅背,恨不得把整個屁股都擱在你的肩膀。看見有乘務員過來驗票,沈淳連忙跟她申請床位。乘務員讓他們原地等通知。然而等了許久也沒有消息。候麗浦提出去別的車廂看看。沈淳先還拉着不讓,生怕給人占了座位。多虧候麗浦堅持要去,走到列車長車廂,正好看見已經有人在補辦卧鋪手續。候麗浦趕緊排隊,搶到最後兩個床位。兩人收拾行李,搬進卧鋪車廂,心滿意足的踏上旅程。

第二天傍晚,當車廂連接處的窗戶結起厚厚的冰花,他們知道,哈爾濱就要到了。按照候麗浦整理的旅行攻略,他們住進中央大街附近的快捷酒店。哈爾濱的夜生活比南方結束得早,只晚上□□點鐘店鋪便關門歇業。但也足夠他們吃一份砂鍋,暖暖和和的回酒店休息。接下來的行程自然是把各大景點踩遍。雖然遇到陰天,登龍塔俯覽市景視線不佳,走走透明的空中走廊,再看場立體電影也很過瘾。哈工大的校園果然氣派,索非亞教堂也不負美名。在教堂廣場等日落時,不知怎的,他們突然想起朱丹丹,她這會應該正在家準備公務員考試吧。期待已久的冰雪大世界,他們進去的時候還未天黑,就撞見工人正抓緊用造雪機鋪雪。原來東北的雪景也需要人造,這多少有些遺憾。不過等到華燈亮起,那晶瑩的世界立即驚豔了他們的眼球。何況裏頭還有各式娛樂項目可供消遣,觀看俄羅斯演員的冰上表演,開卡丁車沖刺。套上雪橇,沈淳只能原地打轉。候麗浦稍作練習,就能潇灑的來一段滑降。兩個人凍得臉都僵了,最後連笑也變得吃力,這才舍得離開。回到中央大街,再去俄羅斯餐廳吃一份熱騰騰的悶罐肉,真是有說不出的滿足和感恩。

在這樂而忘返的日子,接到家裏電話,說家鄉因為大雪火車停運,讓他遲幾天再回去,沈淳不免感到因災得福的慶幸。出門這一個星期,他們的世界只有彼此,全然不知南方因為連續降雪發生了冰凍災害。上網查看新聞,發現沈淳跟候麗浦的家鄉都在災區。火車停運這樣罕見的事情他們都是頭一回遭遇,停運到何時也沒個說法。節約起見,候麗浦堅持不再住酒店,要另找便宜的房間。眼下正值哈爾濱旅游的旺季,他在網上找了很久,總算選定一處日租房,房費只要酒店的一半。他們便辦理退房手續,搭公交車過去。殊不知那房子十分偏遠,光公交車就倒了三趟才找到附近。他們跟街邊的老頭老太問路。東北的老人家是最熱情的,一見有陌生面孔已經放慢腳步等在那裏。你再跟他開了口,就又是講解又是指引,恨不得親自把你送過去。他們很快找到地方。站在街口放眼望去,整條街道全是紅磚砌成的巴洛克建築。這樣的老街、老建築,原只在他們的城市見過。誰知竟在遙遠的東北不期而會,真像是冥冥之中早有預定,叫人馬上就認準了這裏。再聯系房東看房,房子也令他們滿意,幹幹淨淨的一室一衛,還帶一個陽臺改造的廚房。只是房間就一張大床,沈淳不免有些心虛,故意問房東,兩個人、一張床怎麽睡?房東沒吭聲,不過剛走不久又回來敲門,要送來幾個凍梨給他們吃,算是作為補償的意思。候麗浦趁機跟房東借拖布,要給房間做衛生。他們拖了地,用自己的毛巾擦淨房間的桌椅,再擺上常用的物品,這陌生房間便有了安居樂業的表情。

房子難得有廚房,候麗浦自然要自己做飯吃。做完衛生,他們就下樓買菜。大約是燒煤的緣故,外面的街道有些髒。路面結着黑亮的冰。沿街的窗戶伸着煙囪,煤煙便順勢染黑了那一面磚牆。他們留意到很多店鋪都打着“國營”的招牌,有國營某某理發店、國營某某飯莊、還有國營某某百貨公司,好像國營是一件很光榮的事。這落伍帶着一股實誠勁,看在他們眼裏是很有東北特色的。那百貨公司其實就是菜市,門前的塑料箱裏插着凍得鐵硬的青魚,也是可入東北一景的。店裏出售的蔬菜不多,卻有著名的紅腸,恰好是他們頭天在秋林商城因為人多沒有買着的特産。返回的路上,他們遇見一個拉人力板車的老頭。板車滿滿當當壘着蜂窩煤。天冷地滑,老人一幅不堪重負的樣子。候麗浦二話不說就上去幫忙推車。老人是送煤給一間燒烤店。他們把他送到店裏,自己也餓了,臨時決定中午先吃燒烤,晚飯再自己做。東北的燒烤其實是把肉片、土豆片、年糕統統下油鍋裏煎着吃。點的菜吃完,老板立即過來往鍋裏添湯,又要放進面條。沈淳連忙阻止,我們沒點面條。老板笑了,說白送的。沈淳落得個大臉紅,心裏卻很快樂。兩個人堅持把面條吃完,都撐得不行。就坐着跟老板聊天,弄清了這些老房子的來歷才離開。不過半日,他們就熟知了老街的過去,享用了老街的熱情,還為老街出了把力氣,覺得自己也成了這老街的一份子。

回到房間,他們先不慌不忙的睡個午覺,起床又收拾行李,過了七點才開始做晚飯。這買菜做飯的活動是最容易叫人想到家的,何況還有候麗浦做的一桌家常菜做引子,他們十分自然的聊起各自的家庭。沈淳的情況很普通,除了占着媽媽在附小教書的優勢,提早了兩年入學。也多虧如此,否則他們該要錯過了!對于候麗浦的家庭,沈淳一直很好奇,但敏感的覺得不宜多問。現在謎底揭曉,個中慘痛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候麗浦的學籍卡片不是只填了一個爺爺嗎,候麗浦當然也是有爸爸媽媽的。候麗浦的爸爸原在部隊工作,候麗浦兩歲時才轉業回家,在縣百貨公司做經理。媽媽也曾在百貨公司做過一段時間售貨員,後來因為心髒病卧床不起,就辦了病退回鄉下爺爺家休養,由大伯跟伯娘照顧。候麗浦平日跟爸爸住在縣城,一個上幼兒園一個上班,到了周末便搭班車回鄉下團聚。所以提到童年二字,候麗浦眼前總會浮現貴州大山裏那彎彎曲曲永遠沒有盡頭的盤山公路。六歲那年冬天,爺爺深夜從鄉政府打來電話,說媽媽病重,讓爸爸趕緊接她進城搶救。這個時間已經沒有班車,爸爸就借了單位的一輛吉普開着往鄉下趕。盤山公路本來就危險,加上那天晚上路面結了冰,車子在通過一個急轉彎的時候沖下了山崖。沒過多久,大概隔了兩三個月時間吧,媽媽也……沈淳趕緊打斷候麗浦,不要他再說下去,是不敢相信這樣的遭遇就發生眼前這個人身上。候麗浦笑着安慰沈淳,怕什麽呢,都過去了呀。候麗浦成了孤兒,也回到鄉下。直到兩年後百貨公司開始發給他一筆撫恤金,才有機會進學校讀書。先在鄉下念完小學,然後回縣城讀初中。貴州的冬天是很濕冷的,他一個小孩孤身住在城裏。每天在食堂打一瓶熱水,要等夜裏凍醒了,才舍得倒一點出來燙腳。他的成績總是年級第一,卻差點沒能參加高考。因為撫恤金只發到他滿十八歲為止,而讀大學這件事情在鄉下的爺爺和大伯眼裏,簡直是一個無底洞等着他們掏錢。大伯想讓候麗浦跟着堂哥學做生意。爺爺本來也想讓他去當兵,後來是怎麽同意他考大學的呢?候麗浦笑着反問沈淳。沈淳沒吭聲,只靠在候麗浦背上聽。原來是堂哥給家裏買來一臺電視信號接收器。那接收器未經政府許可,上面只有英文菜單。堂哥、大伯跟爺爺擺弄了好幾天都不會用。直到候麗浦放寒假回家,幾分鐘就調試好了。在電視播出清晰畫面的那一刻,爺爺做了個英明的決定,送候麗浦去上大學,不管有多難。候麗浦第一年的學費是問大伯借的。申請到助學貸款後,他立即把錢還給了大伯。再後來便是當選國防生,不僅學費全免,還有了生活津貼。再後來我們又在一起了,多好,一切都好起來了!候麗浦總結似的來這麽一句。沈淳還是沉默着。他難過又自責的想,那個時候我在哪裏呢,我怎麽一點都沒有幫忙。

這天晚上,他們非常不合時宜的來了欲望。沈淳先還有片刻遲疑,因為沒有作好準備。但是這猶豫也只是一剎。兩個人很快就投入其中。當他們幾乎同時越過快樂的山巅,沈淳十分清晰的感到,他們各自身後那條時間的長河,在彼此的肌膚與汗水之間,在這喘息未定的一刻,發生了交彙。他們從此變得緊密相連,兩位一體。原來戀愛最終是把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從此便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戀愛可真是偉大啊!

他們在老街連住三日,每天只做些買菜燒飯、打掃房間的瑣事,卻也是很忙碌的呢。早晨七點就要趕着出門去百貨公司買菜,這個時間的蔬菜才新鮮。買菜回來,先下一碗番茄雞蛋面作早餐。然後洗刷碗盤,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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