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四年 (2)

房間,開電腦看看這幾日的旅行照片,不覺就到了午飯時間。午覺起來,就去百貨公司買肉和水果,因為下午總有打折。再沿着老街散會步,差不多又該回去準備晚飯了。隔天下午,他們再次遇到了拉板車的老頭。老頭這次拉的是一車紙板,老伴也跟在後頭幫忙推車。他們上前接手板車,直接送到了老人家裏。一路上,老伴絮絮叨叨的抱怨老頭貪心,撿了太多紙板,還當自己是年輕小夥子嗎!老頭則說起自己兒子,哈工大畢業,在北京的外企工作。但是有什麽用呢,北京的房子那麽貴,公司又天天加班,哪有他們老兩口撿點破爛,自食其力,過得舒服?從老人家裏出來,他們已經完全換了心情,對老人只感到由衷的羨慕。他們再沒有動過去景點游玩的念頭,因為發現在這老街的日常起居已是極樂。這快樂仿佛一盞明燈,替他們一探未來的輪廓。原來戀愛是這樣偉大,又是這樣平凡,僅需共守一室,勤儉持家,便可以高高興興的度過人生。他們竟然已經想到要經營一個家庭!但是有什麽不可以呢,這都是遲早的事情。有了這樣篤定的共識,眼前這短暫分別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第三天下午,家裏打來電話,說火車已經恢複正常。他們便收拾行李,準備回家。從哈爾濱回北京的車票非常充裕。從北京去往他們家鄉的沿途因為有大量旅客滞留,也加開了臨時列車。他們順利的買好車票,前後只相隔一個小時。他們說着不過兩周就要開學的話,在站臺輕松告別。

14爺爺

火車由北京西站發出,一路南行,然後他們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到家差不多都是一天的車程。沈淳到站的時候,爸爸已經等在出站口。兩人接上頭,再去停車場取車,走環城高架一刻鐘就進了家門。趁着沈淳洗澡,媽媽去廚房熱菜。等沈淳收拾妥當,桌上的飯菜也好了。他懶洋洋的坐到餐桌前喝湯,跟爸爸媽媽聊哈爾濱的見聞——他謊稱是和幾個大學同學同去。又發短信過問候麗浦那邊的情況。候麗浦回複剛下火車。沈淳讓他趕緊回家休息。候麗浦簡單說好,并沒有告訴沈淳,他到家最快也得明天中午。爸爸當年工作的百貨公司早已改制,公司宿舍也拆掉了。現在是大伯家的堂哥住在縣城,租了一個門面做家電生意。候麗浦今晚要先去堂哥的店裏過夜,明天再搭班車回家。在火車站候客的出租車雖多,春節臨近就一律不興打表,直接開價五十元。候麗浦自然是去坐公交車。公交車沒有漲價,但要等客滿才發車。夜間到站的車次少,下車的乘客更少,所以一個小時過去,陸續又有兩趟列車停靠,車上仍有空位。司機本來還想再等等,經不住大家再三催促,終于發動馬達。車子閉着燈,跑在颠簸的縣道上。四周一片漆黑,叫人覺得又冷又陌生。那感覺一點不像快要到家,倒像是離家還有十萬八千裏路程。好在這段縣道不長,車子駛進一條橘黃色的隧道,再出來便是縣城的主街。路邊的燈光稠密起來。車裏開始有人招呼司機停車,說他已經到家門口了。

堂哥的家電行設在縣城的熱鬧地段,候麗浦下車的地方正好有吃宵夜的排檔。坐了一天火車,此刻饑寒交迫,實在想去吃碗熱呼呼的米粉。但是時間已經很晚,不好再叫堂哥久等。候麗浦一路小跑趕到家電行,店鋪已經放下卷簾門。再伸手敲門,立即有人打開卷簾門上的一道小門。原來堂哥已經回家,只留下岳父在店裏等他。岳父也不同候麗浦客氣,開了門轉身走了。地上矮矮的鋪着一張折疊床,是堂哥為他準備的。後門有個拖布池,候麗浦就着那裏的水龍頭簡直洗漱就上床睡覺。剛躺下那會,他特別想念沈淳,想得鼻子都有點發酸。其實每年寒假回家他都是在這裏過夜,今天卻突然覺出了凄涼。

第二天早晨,堂哥過來店裏的時候,候麗浦已經幫他開門營業。眼下,外出打工的鄉親都回來了,兜裏有錢,又恰逢春節,大小總要添置些家電。所以春節前這半個月是堂哥做生意的黃金時間。堂哥打算做到除夕下午才回鄉下團年,就拜托候麗浦去幫他采買年貨。鹵菜、酒水和糖果在超市可以買齊,買鞭炮就要去城郊的定點銷售處才行。候麗浦買好這些東西回到家電行,已是午飯時間。侄子也放學回來了。因為爸爸在部隊結婚晚,候麗浦比堂哥小了近十歲。加上堂哥自己結婚也早,不覺侄子已經小學六年級,寒假仍在念補習班。大家圍坐在家電行門前的人行道吃午飯,太陽暖烘烘的落在身上,嫂子做的排骨湯鍋咕嚕咕嚕的開着。候麗浦帶回來的哈爾濱紅腸也煮了一根切盤。每人吃上一片,都說沒自家的臘腸香,但也覺得新鮮,幾筷子就夾光了。候麗浦好像這才找到點回家的高興。吃過午飯,堂哥出門送貨,也送候麗浦去汽車站搭車。由縣城到鄉下家裏要坐一小時汽車,還要走半小時山路。堂哥的年貨有酒有肉,是很有點份量的。候麗浦背在肩上也不覺吃力,因為他快要到家了呀。

爺爺還是候麗浦去年離家時的樣子,一頭雪白的短發,穿件藍布襖子,人有些消瘦,精神卻很好。候麗浦進門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裏切割木材,預備做一張方桌。候麗浦趕緊放下行李過去幫忙。爺爺就把候麗浦使喚得團團轉,讓他幫忙放墨線,又嫌他墨線拉得不直。要他去屋裏找一件工具,拿來了又說要的是另一樣。伯娘遠遠的朝候麗浦遞眼色,要他別管爺爺,自己回屋休息。候麗浦仍笑吟吟的留在爺爺身旁。認識的人都誇爺爺硬紮,快八十了還能下田幹活。其實爺爺這絮絮叨叨的毛病,正是老了的标志。人老了,似乎就有了任性的資格,明明最滿意這個乖孫,嘴上偏要數落他的不是。大伯跟伯娘待爺爺還算盡心,爺爺卻逢人就抱怨伯娘偷動了他的酸菜壇子。老人家這樣的多嘴多舌,一刻也不肯停,其實又攢着一肚子說不出口的心事。年輕時候的爺爺可是相當果敢、能幹的。十六七歲就木匠出師,打得家具,能造房子。解放後,政府招募“土改”工作隊上山剿匪,他也是頭一批報的名。說去剿匪,做的主要是收繳槍支、宣傳政策之類的簡單工作。但到底是政府的人了,從山裏回來,再上幾日文化班,爺爺便留在縣城做起國家幹部。跟着年底又回鄉下結婚。那幾年是爺爺這輩子最得意的時光。全國掀起農業學大寨的熱潮,爺爺到山西參觀,還順路去了北京。去北京還是坐的飛機。坐飛機是個什麽情形,就夠他回來跟奶奶說上好幾天的。要說美中不足,便是奶奶遲遲沒有生下男娃。等到第四個姑娘出生,爺爺終于決定從隔房兄弟家過繼一個兒子,就是候麗浦的大伯。誰知大伯來家的第二年,候麗浦的爸爸也呱呱墜地。這下,爺爺有大小六個子女需要撫養。當時幹部的工資很低,再加上鄉裏鬧饑荒,家裏實在揭不開鍋。爺爺便在這一年毅然辭掉公職,回鄉種田養家。

因為條件有限,爺爺奶奶平日裏難免寵愛爸爸的多,對大伯的關心少。也是大伯自己不争氣,同樣的出去當兵,大伯剛滿三年就退伍回家。爸爸卻入黨、提幹,轉業後又在縣城做百貨公司經理。久而久之,不只爺爺奶奶,幾個姑媽,連大伯跟伯娘都以爸爸為榮。姑媽的閨女能說上好人家,全靠有個在部隊當連長的舅舅。三親六戚的小孩也是因為爸爸的關系才有機會去部隊當兵長見識。媽媽生病卧床後,爺爺做主把她接回鄉下給伯娘照顧。伯娘非但沒有怨言,還表現得很巴結。家裏就這麽一個有出息的兄弟,将來凡事少不得要仰仗他呢。可也正因如此,當爸爸的車禍發生,大伯跟伯娘雖然沒有把媽媽掃地出門,情況立即有了根本的不同。以至于媽媽過世時,六歲的候麗浦都能看出伯娘如釋重負的喜悅。小孩尚且如此,何況是爺爺。

接到爸爸出事的消息,爺爺什麽話也沒說,回屋收拾出幾樣工具就去了自家林地。他伐倒一棵柏樹,連夜做出幾把靠椅,天亮就拿到集市去賣。椅子很快就給人相中全部買走,爺爺這才穩住了神。他不過六十歲,硬紮着呢,兒子不在了,媳婦和孫子的生計他也是扛得起的。爺爺重拾木匠手藝,到處給人打家具賺錢。趁着冬日農閑,又到山裏開荒砌田。幾天下來,手上的冰口深得可以見肉,貼塊膠布就繼續幹活。靠着爺爺的庇護,候麗浦在大伯家裏紮住了根。後來,百貨公司開始按月發放撫恤金。爺爺拿到錢,馬上送候麗浦進了小學。候麗浦的“候”字,就是爺爺去報戶口時弄錯的。他當時沒看出來,事後想改可就難了。爺爺吃了這沒文化的虧,堅持要送候麗浦上學。每天早晨天不亮,候麗浦就揣着一盒冷飯出了家門。下午放學到家,天已經黑盡,還得趕緊寫家庭作業。小學開始,候麗浦再沒有童年。你以為候麗浦的年少老成是怎麽得來的,不經歷磨難,誰又能早早懂事。

爺爺嘴上不說,心裏眼巴巴盼着候麗浦趕快長大。他有些好笑的想,等候麗浦滿十八歲也去當兵,一定能像他爸爸那樣在部隊闖出名堂。然而候麗浦卻越來越不像會去當兵的人。他的成績是那樣好,永遠的年級第一,每學期都有獎狀帶回家。爺爺把它們貼在牆上,又歡喜又發愁。這樣下去,孫子怕是要提上大學的事情了吧。可是爺爺老了,叫他到哪兒去籌這大學的學費?候麗浦念到高一便滿十八歲了。寒假的一天晚上,祖孫兩個坐在火塘邊休息。候麗浦突然說給爺爺,部隊政策變了,當連長也得先讀大學。候麗浦沒頭沒腦的抛出這麽一句,不再吭聲。爺爺閉着眼睛打盹,就像是沒有聽見。爺爺不回話,是因為沒辦法。如果一定要上大學,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問大伯拿錢。但大伯憑什麽要負擔這筆錢呢?

爸爸只有候麗浦一個兒子,大伯卻有堂哥、堂姐和堂妹三個小孩。堂哥高中畢業就不再念書,在爸爸一個舊同事的家電行打工。百貨公司改制以後,這個同事因為懂技術,自謀出路賣起家電,同時也做家電維修。堂哥在那裏打工,也算是拜師傅學手藝。候麗浦念初中的時候,堂哥已經獨立出來,專門在鄉下賣家電。因為趕上家電下鄉的好政策,也是鄉下人進城務工賺到了錢,堂哥的生意越做越好,倒比留在縣城的師傅還要紅火。這期間,師傅的小孩大學畢業把家安在了省城,很快又添了孫子。師傅決定停掉生意,和老伴到省城帶孫子安享晚年。縣城的家電行就這樣轉給了堂哥經營。堂哥在縣城做起小老板這年,候麗浦正好念高三。爺爺說給大伯,別看老大眼下賺錢多,做生意都是好一時壞一時。倒是送候麗浦讀了大學,将來有個穩定工作。他跟老三說是兄妹,算起來也出了“三伏”,給他們辦酒結婚,你再供他上大學,将來老三和你們都能指望他享福。

填報高考志願時,候麗浦直截了當問老師,眼下什麽專業就業最有保障,将來還能有不錯的收入?那麽這個專業又是哪個學校最好?候麗浦就是這樣來的學校。軍訓結束的當天下午,他就去了購物廣場派發傳單。平日在學校報刊亭做勤工儉學,周末則出去做家教。可是想要靠打工賺足生活費跟來年的學費談何容易?所以,得知學校可以辦理學費貸款,再沒有比候麗浦更高興的了。他知道,有人因為年級長的事對他不滿。他甚至能猜到是誰偷走了他放在宿舍的貸款資料。但是這都不要緊,只要能辦下貸款,盡快還掉大伯的錢,別的都可以忽略不計。對這時候的候麗浦來說,貸款真的就是救命錢。再後來報名參加國防生選拔,就一半是沖着學費全免,一半是為爺爺了。他不動聲色的等到搬進國防生宿舍才打電話告訴爺爺消息。電話那頭爺爺什麽話也沒說。但那沉默叫候麗浦心痛極了。爺爺是候麗浦心裏的一座山,候麗浦不敢想象山也會偷偷抹眼淚。但是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候麗浦到底還是如爺爺所願去了部隊。爺爺老了,但是辛苦沒有白費,爺爺的苦日子就要熬到頭了。

火車由北京西站發出,一路南行,然後沈淳往東,候麗浦往西,到家差不多都是一天的車程。除夕晚上,沈淳終于等來候麗浦的電話。因為鄉下沒有手機信號,他們已經斷了好幾天的聯系。又因為這會身邊都有人,兩個人只能簡單的互道新年快樂,客套幾句。但又舍不得挂掉電話,就那樣對着空氣微微笑着。沈淳聽見電話那頭有晚會的聲音,便扭頭看自己家電視,也是同樣的歌舞升平。這情形叫他感到一種天涯咫尺的安心,好像他推開家裏的某道門,隔壁便是候麗浦家的客廳。卻不知道候麗浦家裏沒有客廳,只有堂屋,高高的歇山屋頂蓋着黑瓦,木頭牆壁上供奉着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候麗浦是在堂屋側面的火塘房打來電話,房裏坐着昏昏欲睡的爺爺,看電視的大伯、伯娘、堂哥、嫂子、侄子,還有堂妹。沈淳怎麽可能知道這些事情呢。

15本命年

收到筆試成績,沈淳真是氣得差點笑出來。去年考研他差一分進面試,怎知今年不多不少又差一分。去年考研失敗,沈淳倒還坦然,自己準備不夠充分,當時的心态也很随便,甚至都沒有務必考取的熱念。可是,今年的情況有了大大的不同。且不說在複習備考這件事情上他已經盡了全力,考場發揮也感覺良好,結果連面試線都不入。這無異于是對他學習能力的一次徹底否定。最關鍵的,今年考研是只許成功不得失敗,否則他和候麗浦怎麽在北京團聚?這天晚上在726,候麗浦看到成績,趕緊安慰沈淳沒事沒事,從北京到學校也就一晚上的火車,以後他回來就好。候麗浦把事情說得這樣輕松,無非是想給沈淳減壓。沈淳聽了,只當候麗浦還不夠了解情況,止不住再三強調失敗的嚴重性。候麗浦又更進一步的安慰他真的沒關系。兩個人話不對茬的說下去。沈淳突然吼道,怎麽可能沒關系!話及出口,眼淚也掉了出來。這天晚上,候麗浦破例沒有回國防生宿舍,陪沈淳聊天到零點,還由着他哐哐當當的開宿舍樓大門,去學校外面吃宵夜。明明是沈淳考研失敗,現在倒成了候麗浦的過錯,要對沈淳事事遷就才行。這情形實在說不通,但兩個人都覺得特別的理所當然。

仗着自己受了委屈,沒過幾天,沈淳舊事重提要去校外租房。候麗浦這次也意外的沒有反對。兩人都念念不忘在老街買菜燒飯的日子。也是因為畢業在即,想要好好珍惜能每天見面的機會。不過,候麗浦對租房的費用作出限制,每月租金不能超過三百元。一直以來,沈淳的工資只夠應付他大半個開銷,不足部分就靠家裏補貼。反正媽媽時不時總要往他的工資卡裏存錢。沈淳只管花,又從不記賬,一年下來自己收入多少,用了家裏多少,心裏都沒個數的。候麗浦說,你這都是工作的第四年了,總用家裏錢怎麽行,能省則省吧。按照這個标準,學校附近的小區房都不用看了,只能去山腳的城中村找。城中村裏的租戶幾乎都是學校同學,為避人耳目,候麗浦先單獨跑了幾趟,選定位置隐蔽的兩套房子,再帶沈淳去定奪。其中一套在錐形小山北面的機床廠。因為有小山阻隔,租房的同學很少找到這裏來。實際上機床廠門前便是公交車站,三站路就可回到學校,往返十分便利。可惜房子是兩室一廳的套間,房東要留下其中一間卧室自用,這就需要共用客廳和衛生間。沈淳想也不想的否決了。另一套房子在山腳城中村的深處,剛剛建成的新房,裝有防盜門跟熱水器。房子臨着一池碧綠的荷葉,池塘對岸便是學校圍牆。然而可望不可及,出學校北門走小路要足足半小時才能到這裏。沈淳正想說地方太遠。領他們看房的老太太十分及時的提示,翻牆!他們沿了她的指點望去,果然看見學校圍牆的某個隐蔽處搭有臺階。正看着,恰好有村民從學校裏頭翻牆而出,肩上還輕輕松松的扛着輛自行車。老太太頗自豪的總結,凡有圍牆的地方必有臺階。他們笑着點頭稱是,當即租下二樓的一間。

他們把這房子叫作“別墅”,原計劃周末就收拾入住的,卻給接二連三的事情絆住了。先是候麗浦在學校研招辦的網頁看到考研調劑的公告。沈淳的成績去北大不夠,但是符合學校的調劑要求。候麗浦建議沈淳試試看。雖說明年再戰北大并非毫無勝算,考慮到下學期要帶新生,工作繁忙。與其擔着風險,倒不如争取調劑節省時間。劉老師得知此事,也積極的幫沈淳聯系研招辦跟學院。劉老師本來就不贊成沈淳辭職去北京讀研。眼下進高校工作越來越難,考再好的大學又能怎麽樣呢,三年以後未必還能找着現在這個職位。就在本校讀研,工作學習兩不誤,才合劉老師的理想。遺憾的是,沈淳的專業今年沒有調劑名額,只能填報相近專業。于是又火急火燎的借來專業書準備複試,忙了好幾個晚上。複試的當天早晨,沈淳的鬧鈴剛響,候麗浦就來了。他進門也不說話,只遞給沈淳一個小小的紅布袋子。沈淳打開一看,原來是枚幸運符。候麗浦解釋,今年不是你的本命年嘛,待會拿着去考場……沈淳笑了笑,趕緊把那小袋子放進書包。關于本命年會不順利的說法他自然知道,但是家裏從來不忌諱這個,他自己也沒放在心上。候麗浦卻連這種事情都考慮到了,還大清早的跑去寺廟求幸運符。這做法真是傻乎乎,又暖烘烘,叫人再踏實不過的。臨近中午,沈淳果然打來電話報喜,複試拿到第一!加上他的筆試成績也是最高分,這下不止調劑成功,還考取了一等獎學金。

讀研的事情落定,他們終于有時間收拾別墅。給房間做徹底的掃除,鋪上防潮的地板革跟泡沫墊。再去附近的家具市場淘便宜的床墊,上網買簡易衣櫃、矮幾和靠枕。兩個人正忙得高興,突然接到國防生辦公室通知,要組織候麗浦他們去部隊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實習。入住別墅的事情不得不再次擱置下來。這次實習的內容是學習帶兵及連隊管理,專為畢業分配打基礎的。要求就格外嚴格,連手機都禁用了。中途雖然安排有幾次匆匆忙忙的集體返校,又都在上班時間,兩個人始終沒能見着面。閑置多時的“紅寶書”便在這期間再次啓用。候麗浦每次回來學校,都要趕去726留言。沈淳想起什麽事情,也一一寫在上頭等他來看。兩個人反複說着實習結束就住進別墅的話。誰知實習還沒結束,學校又搞起突擊檢查,專門整頓同學外宿的問題。以往檢查學生宿舍,無非是查收違章電器,消除安全隐患。這次卻要等熄燈以後挨個查看床鋪有沒有睡人。兩個晚上查下來,同學們怨聲載道,因為嚴重影響了他們的休息。輔導員這邊也有微詞。這樣的檢查毫無意義,就算查出誰沒在床上,人家大可以說在教室通宵自習,或是去了別的什麽地方。有沒有外宿怎麽認定?很快,有消息靈通的輔導員打探到□□,說之所以有這次檢查,是因為副書記某晚陪老伴去學校圍牆下取花泥,撞見有同學翻牆——聽說“翻牆”二字,沈淳不由得臉上一熱。副書記上前喝止同學。同學卻不認識他,當即吵了起來,嘴裏還不幹不淨的。副書記給氣得要命,回來就安排了這次檢查,不止要輔導員去學生宿舍查房,還讓保衛處增派了保安二十四小時沿圍牆巡邏。沈淳跑去一探虛實,結果還沒沾到圍牆的邊就給保安攔下了。他不免抱怨,這下去別墅得繞遠路了!全然不知再過幾日,他自己也沒了去別墅的心思。

國防生實習臨近結束時,部隊組織了一次體檢。體檢結果出來,有兩人不合格。其中一人患有嚴重的斜視。這就難逃弄虛作假的嫌疑,不僅被取消國防生資格,還要雙倍返還部隊四年的學費跟津貼。另外一人就是候麗浦。他的左腎被查出長有一個直徑約兩厘米的囊腫。醫生意見是定期複診,暫不治療,但也在體檢不合格的範疇。不過考慮到這屬于突發疾病,是否賠償還需留待研究。候麗浦語氣輕松的說給沈淳,這下倒好,我不用花錢就把大學念了。沈淳卻慌了神,一個勁的說趕緊找醫院複查。候麗浦堅持說不必,給他們體檢的軍區醫院已經很權威。沈淳再要勸他。候麗浦煩躁的打斷道,說了不用就是不用!沈淳體察到候麗浦內心的煎熬,連忙住了嘴。兩個人沉默的坐上一會,候麗浦突然提議,我們今晚就去別墅吧。說完也不等沈淳回答,就帶頭出了門。沈淳趕緊追上去。因為怕遇到巡邏的保安,他們只得出學校北門走小路。小路沒有燈,路又不熟,兩個人磕磕碰碰的走上一截,沈淳握住了候麗浦的手。來到別墅樓下,候麗浦借故掏鑰匙,想要丢開沈淳。沈淳仍硬拉着手不放。兩個人就十分大膽的牽手上樓。房間已經布置妥當,只是幾天不來,地上、矮幾上都積了灰塵。候麗浦洗來毛巾擦拭。低頭擦地的時候,沈淳叫了他一聲。候麗浦頭也不擡的問,幹嘛。沈淳說,我在呢。候麗浦說,知道。沈淳又說,我總是在的。

第二天,沈淳一到辦公室就忙着打電話聯系用人單位。既然取消國防生資格已成定局,眼下的關鍵就是幫候麗浦找工作。如果能回到半年前,以候麗浦的專業跟成績,根本不愁就業。奈何眼下已過五月,幾乎再沒有用人單位來學校招聘。沈淳翻出之前收集的名片,挨個給單位聯系人打電話,詢問是否需要畢業生。答複都是已經招滿。他又調頭請劉老師跟學院教授幫忙打聽,甚至連教學基地的帶隊老師也找到了。帶隊老師對候麗浦印象很好,當場聯系了兩個熟悉的老總朋友。可惜對方只能提供實習崗位。沈淳這邊沒有結果,候麗浦在網上投遞的簡歷也都沒有回音。事後想想,這便是一段遭逢挫折的低潮期,但兩個人并不覺得難熬,每晚守在別墅,手牽手躺着聊天,心裏特別安寧。沈淳甚至還感到一絲慶幸。他沒能考去北京讀研,現在候麗浦也不用去北方工作,合該是要讓他們在這個城市安定下來呢。

這天早晨,還不到上班時間,沈淳在學院走廊遇見兩個家長模樣的陌生人。他們穿藍布褂子,包着厚厚的黑布頭巾,叫人看了都替他們嫌熱。加上連夜趕路的關系,此刻都汗汵汵的散發着一股難聞的隔宿氣。沈淳上前詢問他們找誰。對方報出一個名字。他們說的貴州方言并不難懂,嗓門又大,沈淳仍聽不清似的再□□問,你說誰?其實是不願承認這就是候麗浦的大伯跟伯娘。沈淳把他們請進辦公室,泡上茶,問他們來學校有什麽事?伯娘和大伯卻不怎麽搭理他,只安安靜靜的坐着喝茶,像是在等什麽人。直到劉老師走進辦公室,伯娘大約認定這才是說話能算數的人,立即把茶杯往地上一摔,人就跪到了劉老師腳下。只聽她又是哭又是叫,高呼請領導給候麗浦做主,死命抱着劉老師大腿不讓脫身。奮力拉扯間自己把自己的上衣掀了起來也全然不管。沈淳給這突發的狀況吓得愣住了,根本不敢靠前。劉老師也狼狽極了,漲紅着臉,出了一身大汗,好說歹說好半天才把伯娘勸回椅子坐下。期間,劉老師一個勁跟沈淳遞眼色,要他趕緊通知候麗浦過來。沈淳只當看不見,他怎麽能把這爛攤子丢給候麗浦呢。

大伯和伯娘是帶着爺爺的囑托,來打聽國防生的事。爺爺為什麽不親自來學校呢?因為,因為爺爺已經過世了啊。爺爺這幾年越來越瘦,大家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哪曉得他是患上了糖尿病。得知候麗浦被部隊開除,爺爺當晚就病倒了。伯娘趕緊做來糖水雞蛋給爺爺喝,又加重了病情。天不亮的時候,還沒等到堂哥回家接爺爺去醫院。爺爺突然發作哮喘,就這麽走了。伯娘說到這裏,不掉眼淚的嚎啕起來。沈淳意識到情況嚴重,這才給候麗浦打電話。劉老師則繼續做安撫工作。到底是劉老師經驗豐富,很清楚大伯、伯娘此行關心的所在,當着他們的面跟學校國防生辦公室取得聯系。一問才知,這天部隊恰好有文件下達,已經明确候麗浦無需賠償。伯娘得到消息,立即沒了動靜。再聽見說學校正幫候麗浦聯系工作,又哭着說起感謝的話來。這時候,候麗浦也趕到了。劉老師趁機結束談話,讓候麗浦帶大伯、伯娘找地方休息。

沈淳跟劉老師招呼一聲,也跟着出了門。說來也怪,他剛剛對大伯、伯娘還很生分,甚至有一點嫌惡。現在有候麗浦在旁,再聽他們用家鄉話聊天,頓時覺出了親熱。這會已是午飯時間,他便張羅着要去某某餐廳吃飯。冷不防看見候麗浦瞪了他一眼,這才住了嘴。候麗浦把大伯、伯娘帶到食堂吃小炒。等菜期間,大伯主動解釋,我們找了師傅算期,爺爺隔天就必須送上山,送他上了山我們就往學校趕,所以沒給你打電話。候麗浦點點頭,略坐了坐,起身去了衛生間。大伯也不再說話。倒是伯娘反複說着他們操辦的喪禮有多熱鬧,叫隔壁鄰舍羨慕不已。沈淳配合她聊上幾句。然而菜都齊了,仍不見候麗浦回來。沈淳不得不起身去找。食堂衛生間裏沒有人。再繞出食堂,找到背後的小巷,就看見候麗浦拿手臂擋着臉,俯身靠在牆上。他在哭!沈淳意識到這一點,趕緊沖過去抱他。候麗浦給這麽突然的一抱,身上一僵,馬上掙開了。他轉過身,臉上并沒有淚痕,只是語氣平靜的說,回去吧……說完就往食堂走去。沈淳卻愣住了。無法言說,他頭一次對候麗浦感到了陌生。

吃過午飯,候麗浦帶大伯去買回家的火車票。沈淳問伯娘要不要準備點幹糧路上吃。伯娘點頭說好。兩個人就進了學校超市。沈淳拿了些方便面、餅幹和水去給伯娘過目,看見伯娘站在一個櫃臺前,很感興趣的研究着裏面的發夾。沈淳問她挑中哪個,他叫導購來取。伯娘笑吟吟的不答話,自顧自的看着,冷不丁開口道,這個候麗浦別的都好,就有兩點做得不對,一是不肯改口叫我娘,二是從沒給他媳婦買過一件半件東西。候麗浦哪來的媳婦?伯娘顯然早有準備,馬上自問自答的說下去。只是伯娘怎麽想到要和沈淳說媳婦這回事的呢。所以,切莫小瞧了像伯娘這樣連縣城都難得去一回的鄉下婦人。說到察言觀色,城裏人總是關起門過日子的多,伯娘她們在鄉下卻是連鄰居家晚飯吃了什麽好菜都要看在眼裏。有什麽事情是瞞得過她的?伯娘雖然只來了半天,已經明顯感到這個輔導員不對勁,跟候麗浦的關系不尋常。當然她也未見得猜出了實情,但各種跡象已讓她高度警覺,并且當機立斷認定把自己姑娘跟候麗浦的關系說破才是上策。伯娘說,他們結婚那都是爺爺的意思。我們鄉下也不興扯證,辦過酒就是夫妻。沈淳站在一旁,不再說話,只疑心是不是有列車正從附近的什麽地方開過,震得他手下的玻璃櫃臺都抖了起來。

他們從未鬧過這樣大的矛盾,尤其起因還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星期天的下午,候麗浦在別墅寫畢業論文,出去買晚飯時,回頭問沈淳要吃什麽。問了兩遍,沈淳都沒反應。候麗浦道,你什麽意思?沈淳十分反常的回了句,沒意思。候麗浦騰的站了起來,有什麽話就說清楚!沈淳冷笑兩聲,正要發作。候麗浦搶先道,嫌我給你丢人了是嗎?他抛出這句話就摔門下樓。沈淳猶豫片刻才出去追,就只來得及看見候麗浦翻上學校圍牆。他翻過圍牆,立即消失不見,丢下他一個人面壁思過。到底誰才是隐瞞結婚的人!沈淳氣極反笑,轉身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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