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八歲那年,索坤在暹粒的市場上幫哥哥看水果鋪子。她有一張蘋果般飽滿的臉蛋,大眼睛,頭發和眉毛一樣黑而濃密,顯示着少女旺盛的生命力。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在她那兒買了一個芒果,問她多少錢,她用蹩腳的中文說先生您是來旅行的麽?如果明天也來我這兒買的話,這個芒果不收您的錢。
男人看了她一會兒,笑了,用柬語說:“我來做生意的。”
他丢下了五塊錢,第二天又來了,對她說:“我要在這裏開個酒店,你來幫我做事吧。”
這就是陳志興。
他在這裏買下一套別墅,作為在暹粒的住所,并為索坤留了一個房間。三年後,奢華的度假酒店建好了,還有配套的賭場和奢侈品商店,從歐美前來這個國家獵奇觀賞吳哥窟的旅客們在此一擲千金,每年為永興集團貢獻巨額利潤。
這份賬單讓陳志興高興極了,有天夜裏兩人躺在床上,他湊過來對她說:“索坤,你想不想要一個小孩?”
索坤知道他在金邊有一個家,那個家裏的人才是永興的女主人,而她連姨太太也算不上,頂多是情婦。但她并不在意:如果不當陳志興的情婦,她這輩子大概會聽從哥哥的安排,嫁到隔壁村裏去種水果,她生的孩子則将重複自己的命運。
二十三歲,她為陳志興生下一個兒子,陳志興給他取名叫季寧,不準她用柬語哄孩子,也不允許她給他取柬語小名。“他爸爸是中國人,他也是。”陳志興徐徐吐出一個煙圈,“等長大了,柬語和英語一起學就行了。”
陳志興的妻子在季寧兩歲時去世,他們的女兒被千裏迢迢從美國接回來送到父親身邊。次年,陳志興第一次把索坤母子帶到金邊,想要讓他們好好相處。那女孩當時十歲,被雞蛋、牛奶和南加的陽光養成一只健康的小豹子,見到她就露出猙獰爪牙,把身邊能砸的東西統統向她扔來。
陳志興頭痛得要死,安慰她:“她母親剛去世,再等等。”
但索坤有自己的想法,她從少女時就習慣主動出擊,從不會束手就擒。
那天晚上,她哄着季寧走進陳季琰的房間:“你和阿姐說說話,她不會對你發火的。”
五分鐘後,季寧的尖叫聲驚破夜空。他的手掌被劃成兩瓣,鮮血淋漓,浸透了長袖睡衣。
從那時起索坤就知道了,陳季琰永遠不會讓她登門入室做自己的繼母,如果可以,她甚至樂意親手掐死她們母子;而陳志興一心一意要培養這個女兒當太子,眼裏從來沒有他們。
她回到了北部,再也沒有提起過要去金邊的事。
陳志興的生意越做越大,索坤開始試探着提議由自己來幫他看管一些産業。他是很謹慎的商人,為了避免子女阋牆谇帚,早早就立好了遺囑,公告給裏裏外外的下屬、合作夥伴和索坤:陳季琰才是唯一的繼承人。面對這個逾矩的提議,他的回答是一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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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坤沒有放棄。她另辟蹊徑,告訴陳志興自己要為兒子攢一些家業,求他出一點本金、派些人手,教她開木材貿易公司,這次陳志興答應了。
就是這樣,她一點點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并且從陳志興派來幫她打理事務的下屬入手,不動聲色地跟永興的高層有了接觸。
納隆是早年跟陳志興一起做進出口生意的,近年來永興業務重心轉移,他混得很不得意,到了索坤的小公司才終于又有了用武之地。一個午後,他們剛簽完一筆出口到中國的天價訂單,他喝得醉眼朦胧,聽到索坤問他:“哎,大小姐是不是要去美國上學?”
“她跟老板鬧得很厲害,不知道會不會去。”
“如果去了美國,還回來嗎?”
“不回來,生意交給誰?”他嘲笑這個女人不聰明,卻在對上她微笑雙眼時的一瞬,腦子清醒了。
索坤慢慢地說:“就是回來了也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不姓陳了。”
但是她的兒子永遠是板上釘釘的陳家人,還會給他不少好處。
連一直仇視她的陳季琰也不得不承認,索坤本人非常聰明、有膽識,如果不是出身貧窮,她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商人。
陳志興的車禍純屬意外。即便是索坤也期望着他能再多活二十年,畢竟陳家家大業大,靠着大樹好乘涼;但現在這棵大樹要倒了,他的女兒陳季琰不但不會再給她們母子一分錢,還會把她們現在手裏有的東西統統都拿回去。
索坤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原來什麽都沒有。
陳志興生死未蔔,她在去醫院的路上給納隆下了命令,讓他去接送陳季琰的車上動手腳。為了保險,她還另外請了一隊人等候在陳公館外面,一旦确定車裏的人是陳大小姐,就立刻開槍,不要留活口。
富貴險中求,索坤早有了覺悟:要麽是陳季琰被她一鏟子悶死在鍋裏,今後陳家的富貴全歸季寧;要麽陳季琰大難不死,回過神來把她千刀萬剮。
放下電話,索坤忽然想起陳志興在賭場裏教她玩牌——這好像是他追求年輕女孩的一招定式——說,大不了就把籌碼all in,不要緊的,只是游戲。現在這個男人在裏頭搶救,她在外面計劃殺掉他的寶貝女兒,這不也是游戲嗎?她聽他的教導,把全副身家都押了進去。
汽車如預期所想爆炸了,但陳季琰幸運地逃過一劫。短短六七個小時後,陳公館又發生了槍擊案,據新聞報導,陳大小姐坐的車子被打成了馬蜂窩。
索坤捏着報紙,把一個桃子抓了個稀巴爛。吳森老奸巨猾,把消息封鎖得很好,現在只知道有一死一重傷,卻不知道是誰。她要等納隆的人去金邊,确認陳季琰死透了才能放心。
然而事不遂人願。
槍擊案發生後的第三天早上,納隆的電話帶來一個壞消息:“大小姐還活着!中槍的是她的保镖和她養的那個男孩子!”
他沒頭蒼蠅似的東一榔頭西一棒錘,索坤喝住他,兩人先嘗試買機票,卻發現自己的銀行賬戶被凍結,一分錢都動不了了,顯然陳季琰不但活着還緩過了勁,已經查到他們頭上了。她咬咬牙:“我們去泰國,開車去!現在就走!”
暹粒到曼谷不過六個小時,過邊境還比去金邊快。索坤把全部身家裝在行李箱裏,美元、黃金、寶石,從前只當個玩意的東西,現在都是救命稻草。納隆帶着兩個荷槍實彈的保镖開車來接她,見她獨自一人出來,愣了愣:“季寧呢?你不帶他走?”
“他在學校,來不及了。”
季寧根本沒去學校,今天是周六,學校連門都不開。
陳季琰那麽聰明又心狠,兩天時間夠她謀劃了。索坤扪心自問,對逃出生天并沒什麽把握,與其讓季寧跟着她冒險,不如把他留下撇清關系——而事實上,她的兒子也确實對整個計劃一無所知。
她又開始賭了。這次賭的是陳季琰會看在她爸爸的份上,饒她弟弟一命。
陳季琰在鄭公館等消息。
天氣預報說雨季會在五月的第三個星期正式到來,就是現在,外面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漫長又無聊的下雨天,她總是和葉嘉文呆在一起消磨時光,葉嘉文問她:“你有弟弟,幹嘛叫我弟弟?”
她說:“那個弟弟我不稀罕。”
記憶裏的陳季寧白白胖胖,又笨又蠢,一見了她就跟小雞仔似的埋着頭跑去找媽媽,要是叫他一聲弟弟,他八成能吓到尿褲子。她讨厭他,十年了,還是對他很不好。
鄭修齊從外面走進來,抖了抖外套上的水:“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什麽好消息?”
“索坤和納隆在距離邊境二十公裏的地方被攔下了。”
“壞消息呢?”陳季琰已經松了半口氣,“他們又被放跑了?”
“壞消息是他們先動了手,我的人也沒客氣,”鄭修齊無奈地攤開手,“沒能按你的要求帶活口回來。”
“……我弟弟也在裏面?”
“如果你說的是葉嘉文,他在樓上;如果是陳季寧,他媽把他留在暹粒自己跑了,估計他現在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呢。”
陳季琰沒有說話,一室沉默的空氣把鄭修齊包裹得喘不過氣,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在她跟前坐下,自說自話地講下去:“孩子是無辜的,可留着是禍害,是禍害就得早早鏟除。”
陳季琰笑了笑,“這我家務事,鄭少爺你就別操心了吧?”
“求我幫忙的時候叫我哥哥,幫完忙就叫我少爺,也太沒禮貌了。”鄭修齊跟她打嘴皮子仗,“說真的,你現在算是我半個老婆,你家要是不安生,我也不好過啊。”
陳季琰若有所思地說:“送他出國吧,把他弄得遠遠的,沒事就別回來了。”
“那怎麽跟他解釋他媽媽的事?”
“告訴他,索坤跟人跑去泰國了,我們抓不着。”
他還想再說什麽,護士下樓來敲門:“大小姐,嘉文少爺醒了。”
陳季琰猛地站起來,最後留給他斬釘截鐵的一句話:“就這麽辦。”然後甩手跑出門去了。鄭修齊看她風風火火不管不顧的樣子,心裏咂摸:大學沒念完,脾氣倒大了不少,這兩年專門進修她的大小姐脾氣去的吧?
外面天還沒黑,屋子裏只亮了一盞落地燈,把整個卧室照得昏黃。葉嘉文在傍晚醒來,有那麽半分鐘的時間,明明人已經醒了,可是哪兒都疼、哪兒都動不了,是護士過來看到他眼睛睜開了才跑出去叫醫生。
外頭一通踢踢踏踏的聲音讓他終于有了存活的實感,肋下的劇痛卻愈發明晰。陳季琰開門進來,頭發松松地挽成一個發髻,身上穿着不知道哪兒來的筒裙,看起來既不舒服也不合身。走近了,眼睛裏全是紅血絲,看起來有好多天沒睡了。
他很勉強地作出個口型,說口渴,陳季琰忙拿來一個杯子,用棉球蘸水潤濕他的嘴唇,看他又要講什麽,便俯下/身湊到他嘴邊,只聽到他說:“你沒事吧?”
原來他為她擋那一槍,只來得及問她好不好,連回答都沒來得及聽到。
陳季琰伏到他耳邊,輕聲而咬牙切齒地說:“我一點事都沒有啊。小文,我給你報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