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葉嘉文在信川上學的第一個學期,硬是忍住了沒跟陳季琰說一句話。

剛上大學時他對自己有莫名自信,一口氣選了三十個學分,結果整個考試周沒一天是在半夜兩點前睡的,好不容易都考完了,同學拉他去KTV玩,他連張嘴的力氣都沒了。

不知是誰點了陳奕迅的《好久不見》,十八九歲的男生拿着麥克風扮演情聖,唱得荒腔走板,深情如人工香精般濃郁而令人不适。葉嘉文躺在角落裏陷入昏睡,數字、公式和陳季琰的笑臉在腦海中反複交替出現,他覺得不舒服,卻怎麽也醒不過來,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叫他,睜眼一看是劉章:“你有電話。”

屏幕上一串陌生號碼,葉嘉文接起來,電話裏的人聲被KTV嘈雜的背景音蓋住,只能隐約聽見是個男聲,斷斷續續地說着金邊。

他一下跳起來,推開劉章往外面跑。

跑到樓下,對方已經挂了。葉嘉文撥回去,這回接的是個女聲:“在哪兒呢?”

陳季琰。

“在,在學校呢。”他結結巴巴地說,末了又對自己生氣:就說在外面和同學玩兒呗,只許她滿世界潇灑,不許他跟朋友來KTV了?

“你們學校教唱歌啊?我看唱得也不怎麽樣。”陳季琰的聲音懶懶的,帶着她一貫逗趣的語氣。

“你在哪兒呢?你來中國了?”

“我在你宿舍樓下呢。”

葉嘉文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

他不說話,陳季琰也不急,優哉游哉地等着,只聽他憋了半天說:“你知道我宿舍在哪嗎?”

“我怎麽不知道?藍田六舍4052,一樓大廳裏有個沙發,旁邊是幾張桌子,宿舍阿姨姓李,是這兒吧?”陳季琰沒耐心跟他兜兜轉轉,“我一會兒就得走,等你十分鐘,挂了啊。”

攥着手機愣了五秒,葉嘉文嘩啦啦地從兜裏掏出自行車鑰匙,捅了半天捅不進鎖眼,他氣得把車一扔,看旁邊劉章的車沒上鎖,撈過來就騎走了。一月的風又潮又冷,沿着領口往脖子裏灌,葉嘉文好像失去了知覺,大口呼吸着江南冬夜冰冷的空氣,一顆心快活得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與此同時,陳季琰坐在男生宿舍樓下,旁邊吳明川身姿挺拔,西裝革履,俨然一個精英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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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生嘻嘻哈哈地進來貼社團海報,其中一個從進門起眼神就一直往吳明川身上飛。她的朋友長着雙大眼睛,看起來很機靈又有主意,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她就被撺掇着過來發傳單了:“你好,我們是潮音社的,這是我們社團的新年線上演出,正月初六我們在網上直播,請多多支持!”

吳明川接下了,對她們微微一笑。陳季琰看到小姑娘紅了耳朵根,笑着湊過去:“什麽節目啊?能不能給我也看看?”

那個愛撺掇人的姑娘見她感興趣,立刻給她也遞了一張:“我們有清唱,彈唱,合唱……”

陳季琰一眼看到宣傳單的右下角寫着葉嘉文的名字。但她假裝不認識:“你們這圖片設計挺好看的,花錢找專業設計師做的嗎?”

臉紅紅的小姑娘說:“這是她們班同學自己做的,”說着看看朋友,“是吧周慧?”

“是的,叫葉嘉文,”周慧與有榮焉地說,“我們的海報、宣傳單全是他做的。”

“還挺厲害啊。”陳季琰裝模作樣,吳明川看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葉嘉文把劉章的自行車随手往草叢裏一丢就沖進了宿舍大廳,卻只看見渾身僵硬的吳明川,旁邊還坐着一個長發女人,正笑吟吟地跟自己的同班同學周慧說話。再定睛一看,那女人正是陳季琰。

印象裏的陳季琰連眉毛都懶得描,如今踩着高跟鞋,把嘴巴塗得紅紅的,他一下都沒認出來。

葉嘉文走過去叫了一聲:“小川哥。”

吳明川點點頭:“來了?”

陳季琰笑眯眯的,“長脾氣啦?當我透明人?”

一旁的周慧探着腦袋,想在葉嘉文的臉上找蛛絲馬跡,但他眼裏完全沒有她:“你怎麽把嘴巴塗成這樣?”

這人嘴巴長得漂亮,可惜不會說話。看在好久沒見的份上,陳季琰大人不記小人過:“時尚潮流啊,不懂了吧?”

葉嘉文的臉又板了起來。

“你住哪兒啊?帶我去看看宿舍吧。”陳季琰主動說。

葉嘉文點了點頭,轉身要帶他們上樓,周慧趁機伸手拉住他:“葉嘉文!”

他好像終于發現身邊還有她這麽個人,撓了撓頭說怎麽了,周慧沒話找話:“我們部長說要給你結設計費,明後天就打錢給你。”

他嗯了一下,說:“行,我先走了。”

陳季琰跟在他後面,聽見周慧的朋友低聲問:“部長沒說給錢啊,你哪來的錢?”

她在心裏笑了一下:葉嘉文還挺受歡迎啊。可惜這個人天生不開竅,走路都恨不得能踩兩個風火輪,小姑娘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再給他一個腦子也想不到。

葉嘉文的宿舍是四人寝,左邊一排書桌,右邊是上下鋪,幾間宿舍合用一個公衛。葉嘉文考完試就被朋友拖出去玩了,複習資料和圖紙還在桌上攤得亂七八糟,椅子上堆着換下來的毛衣和褲子。陳季琰看他手忙腳亂地想給她收拾出一個能坐的空間,說:“別忙了,我站着吧,等會兒就該走了。”

“這麽急?”他愣了,眼睛裏有掩飾不住的失落。

“你以為我天天在家閑着呢?”

“那你特意來找我一趟?”

“你是大少爺啊?”她笑,“我來信川辦事,順便看看你。”

兩個人半年沒聯系,她也沒在中國念過書,對他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一無所知,兩人你來我往地把能說的都說完了,尴尬和沉默來得猝不及防。

外面突然有人敲門,是葉嘉文對門的室友,說公共洗衣房裏的衣服洗完了,讓他去拿一下,見裏面有個烈焰紅唇的高跟鞋女人站着,下意識道:“阿姨好。”

陳季琰這輩子被人叫過大小姐、小妹妹,最多也就到漂亮姐姐的程度,今天拜葉嘉文所賜一口氣就升級到阿姨了,她驚得都忘了發怒。葉嘉文也愣了,反應過來之後居然開始笑,被陳季琰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笑什麽?”

他想忍都忍不住,直到陳季琰一屁股坐在他床上,雙手抱胸開始冷笑。

“你生氣了嗎?”

“眼睛不好使的話我幫你弄個新的來?”

“……對不起啊。”

“你錯哪兒了?”

“我不應該不跟你聯系的。”他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下,垂着眼睛。

他都已經長成這麽個高高大大的男生了,又後悔、又難過地站在面前跟她道歉,陳季琰一下心就軟了,自己都沒察覺。

她摸摸他的後腦勺,“我過會兒就得走,你送我到樓下吧。”

葉嘉文點了點頭,“我去上個廁所,等我一下。”

他跑出門去,陳季琰終于可以細細打量他蝸居的這間小屋子。算來不過十幾平米的空間,竟然塞了四個人,室友生活習慣也不怎麽樣,葉嘉文是全寝室唯一一個疊被子的,枕頭邊還放着一本線性代數。

真看得下去啊,陳季琰在心裏笑他。

葉嘉文像炮彈一樣沖開寝室門,見她正站在書桌前翻看自己的複習資料,半顆心放回了肚子裏,咽了咽口水。陳季琰皺眉:“冒冒失失的,別摔了。”

“不會摔。”

“嘴硬。”她走過來捏了一把他的臉頰,“走吧,小川在下面催我了。”

她說只有十分鐘時間,還真的只留了十分鐘。葉嘉文有些懊惱,卻又有秘密不被發現的隐隐慶幸。

吳明川把車子開到了宿舍樓下,陳季琰都已經坐進去了,突然又降下車窗叫他。

“寒假回家不?”

葉嘉文撓撓頭,“我也沒別的地方能去啊。”

“陳季寧出了點事,我得去趟美國,不一定能趕回來。你要是想回就讓小川哥幫你訂票,不想回的話也說一聲。”

葉嘉文心中有無窮的失落,兩人剛剛和好又要分開了。

“我下回還來看你,行不?”她的聲音難得溫柔。

陳季琰說到做到。

她在信川附近的城市有生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一趟,吳明川就在密麻麻麻的日程中見縫插針地給她找兩個小時的空隙,排了半天直皺眉:“來回就是三個小時,你何必呢?”

陳季琰正在做發型,“葉嘉文是大少爺啊,我要是不去,他指不定又在心裏罵我呢。”

“他比你想象的懂事。”

“他懂什麽,小屁孩一個。”

吳明川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陳季琰的主意大,從前是這樣,現在也還是這樣,他又拗不過她,只能聽指揮。

一百多公裏外的葉嘉文正和同學們集體在西湖邊上寫生,中國古建築史課的老師在邊上敲打,提醒他們這份作業上完課後就要上交。葉嘉文畫得很快,進度大約到百分七十的時候,陳季琰的電話打了過來:“在哪兒呢?”

“我在外面上課呢,西湖邊上。”

“我就在附近,一起吃午飯吧。”她跟身邊的吳明川确認了一下時間,“我下午一點前要走,等會兒把餐廳地址發給你。”

葉嘉文看看表,還有兩個小時。

陳季琰訂的餐廳距離這裏步行二十分鐘,但因為在市中心,開車和走路的時間基本差不多。他估摸着又胡亂塗了兩筆,在背面寫上姓名學號,往周慧懷裏一塞:“幫我交一下,我先溜了。”

“你去哪兒?”周慧拉住他。

“我朋友來找我。”

“上次那個大姐嗎?”

“什麽大姐,”葉嘉文不太高興,想着自己還托人家交作業呢,收斂了一下不滿的表情,“她年紀跟我差不多。我先走了啊,是兄弟就幫我打個掩護。”

他一路狂奔過去,只用十分鐘就跑到餐廳門口,陳季琰才剛下車,看見他十分滿意:“挺準時啊,走吧,我請客。”

她對着菜單噼裏啪啦報菜名似的點了一堆,葉嘉文勸住她:“我們兩個人吃不下。”

“吃不下就不吃啊。”陳大小姐的世界裏沒有節省糧食這個觀念,只想把好東西統統塞給自己中意的人。

陳季琰果然如她所說,吃完就走了,走之前順便把葉嘉文送回了學校。他下車,關門前問陳季琰:“你也太忙了吧?”

她說:“嘉文少爺,你的學費都是我跑斷腿賺出來的。”

葉嘉文站在原地目送着車子開走,忽然沒來由地難受。她一兩個月來找他一次,要求他随叫随到,可相處不到兩個小時就又急匆匆地要走,總也說不上幾句話。

建築學院每個班都有專業教室供學生讨論、合作完成大作業,周慧發信息給他說老師發了上禮拜的作業,讓他去專教拿。葉嘉文在門口買了一盒蛋撻作為她幫自己交作業的謝禮,到的時候她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寝室,見他帶着吃的來,雙手抱胸道:“怎麽着,把我丢下,看我以德報怨,現在心懷愧疚啦?”

“這話說的。你是為朋友兩肋插刀,我是知恩圖報。”

五月的陽光穿過玻璃窗,金子般灑在地上。周慧笑了笑:“到底是什麽朋友啊,你說走就走?”

葉嘉文不知道怎麽回答她。

他和陳季琰的關系輕易說不明白。說是主仆,他從沒領過工資,她也不讓他幹活;說是姐弟,陳季琰自己就有個親弟弟,他這個路邊撿來的不算。

周慧用兩根手指捏着蛋撻,吹了兩下,轉着眼珠子說:“你要謝我,那請我看電影吧。”

“行。”葉嘉文樂于趕緊擺脫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一口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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