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周慧第一天上大學,就注意到了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那個男生,他的名字是葉嘉文。
他的五官英俊,嘴巴嘟嘟的,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總像在對誰賭氣;下颌又略偏短,看起來就多了幾分幼稚。修長的四肢和絕佳的體能讓他一進學校就入了校隊打籃球,每周跟一群體育生在一起訓練,卻不因此而荒廢學業。第一個學期,葉嘉文修了三十個學分,平均績點排在專業第二。
他們是同班同學,好多課都在一起上,還有很多共同好友。可第一次跟葉嘉文私下說話已經是在大一第二學期,一堂結構力學課後,他左顧右盼,目光落在離自己最近的周慧身上,于是湊過來求她幫忙:“周慧,問你個問題,這兩個墜子哪個好看?”
左邊是一顆鑲碎鑽的轉運珠,右邊是一枚藍寶石。周慧随手指了指左邊,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送女朋友?”
“……不是。”葉嘉文皺眉自言自語,“她現在運氣挺好,不需要轉運吧?”
一星期後他們去西湖寫生,葉嘉文提前一個小時就偷偷溜走了。周慧幫他交了作業,跟着老師的車回學校,在學校裏又碰到了這個人。
他從一輛車上下來,扒着車門跟裏面說話,裏面的人還沒說上兩句就耐心用盡,主動伸出手要關門。露出半張側臉,是周慧去年冬天在葉嘉文宿舍樓下見到的那個女人。周慧之前管她叫大姐,葉嘉文還有點不高興。
大姐脖子上挂着一個小小的藍寶石吊墜,成色一般,用不了多少錢,是葉嘉文跑到外面做了半學期家教攢錢買的禮物。
為了感謝她為自己打掩護,葉嘉文請她去看電影,兩人看了個超級英雄片,葉嘉文看得目不轉睛。從電影院出來,周慧又請他喝奶茶,被他攔下:“那多不好意思啊,我請你吧。”
“電影怎麽樣?”
葉嘉文被菜單上各種糖度佐料弄得昏頭轉向,聽她這麽問,随口答:“蠻吊的哎。”
周慧一直都沒問那個大姐到底是什麽人,反正葉嘉文也不樂意說。
他對電話鈴聲異常敏感。有時接到一個電話,不管手頭在做什麽事情,他都會立刻全部放下跑出門去,這樣的事大概一個月會發生一次。
周慧問他:“上禮拜四你怎麽突然走了啊?快下課的時候老師點名,點到你了。”
他有點懊惱,又無奈:“我同學來找我。”
葉嘉文嘴裏的人變來變去,一會兒是朋友,一會兒是同學,還有時候是表哥,但周慧有一種直覺,他就是去見那個大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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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下的學期末,全國大學生籃球聯賽東南賽區的決賽在信大舉辦,葉嘉文作為校隊中鋒參賽,周慧是拉拉隊員,跳完了就坐在場下看。他狀态一直都很好,可打到下半場的賽點,不知道怎麽搞的,竟然錯過了至關重要的一球。
信大因此丢掉了東南賽區的第一名。
從女更衣室出來,隊友們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她想了想說:“你們先走吧。”
周慧沒有等到和葉嘉文單獨說話的機會。坐在體育館大廳裏,她看到一個熟悉的人穿着球鞋蹦蹦跳跳地進來。脫掉高跟鞋、擦掉口紅,簡直像女高中生。
五分鐘後,葉嘉文和他的隊友們從男更衣室魚貫而出,大姐像導游似的走在前面帶着她們往學校門口走。周慧發信息給葉嘉文的朋友劉章:“你們晚上聚餐嗎?”
劉章回:“聚,葉嘉文的姐姐請我們吃飯。”
是姐姐嗎?周慧不信。
大三的上學期過得格外艱難,幾門大課把課餘時間擠壓到幾乎不存在,葉嘉文比別人又多修了四學分,每個deadline前都差點把命留在專教。
聖誕節前,葉嘉文和隊友們趕一個大作業,不眠不休地幹了十六個小時。周慧在教室的角落裏放了一張折疊床,睡到後半夜起來叫他:“哎,你去睡會兒。”
“我把這個弄完再睡吧,躺下就起不來了。”
“這課不評分,只有及格和不及格,你有必要嗎?”
劉章趴在桌上補眠兩個小時,此刻終于清醒過來,用力伸了個懶腰,“你不知道了吧,葉嘉文好學啊,床頭邊都放數學書,半夜都在被窩裏複習線性代數呢。”
葉嘉文操起桌上的圓珠筆向他丢了過去,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損友就是損友,靈活地閃過他的攻擊,笑得要多賤有多賤:“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周慧有點摸不着頭腦:“什麽己莫為?”
葉嘉文頭也不擡,“我明天有事,沒空做了,今天得把收尾工作做完。”
“去看你姐?”
葉嘉文從圖紙堆裏擡起頭,大腦因為長時間工作而略有些麻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陳季琰昨天晚上才打電話來說明天上午在信川,問他要不要見,他猝不及防,只能開夜車趕工。外面天亮了,葉嘉文合上電腦對周慧說:“我睡一個鐘頭,如果沒醒就叫我。”
周慧說好。
兩小時過去,葉嘉文的手機鬧鈴響起來,但周慧只看了他一眼,伸手關掉了鬧鐘。
葉嘉文再次睜眼時已經是十點,抓過手機,裏面全是陳季琰發來的信息,最後一條是:“我到你們學校了,來教學樓找我。”
陳季琰點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美式小口啜飲,吳明川坐在她對面,問:“還等嗎?”
“還有時間呢。”她看了看表說。
她跟葉嘉文說的是中午十二點前要走,現在還有兩個小時。這家咖啡店開在教學樓的一樓,往來都是背着書包的大學生,陳季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說:“我要不回去把書讀完吧?”
“你忘了?”他從文件夾後面擡頭看她,“休學最長時限是兩年,你已經過了。”
“我已經被開除了,是吧?”
“可以這麽說。”
從門口沖進來一個人,頭發亂蓬蓬、衣服皺巴巴,是睡過了頭驚醒後立刻跑過來的葉嘉文,站在她跟前還喘得厲害,“對不起啊……我睡過頭了。”
陳季琰往沙發裏側挪了挪,給他騰出一個位置坐下,“最近很忙?”
他的雙眼因為疲憊而略有些渙散,“啊,還好吧。你呢?你好吧?還有小川哥。”
“我們倆啊,我們倆挺好的。”
葉嘉文的手機響了,陳季琰在他接起來之前看了看來電信息:周慧。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她輕輕地皺了一下鼻子,好像聞到什麽臭味。
“你把終版方案保存在哪兒啦?桌面上嗎?我們找不到,你能回來一下嗎?”
Deadline在一小時後,周慧十萬火急,葉嘉文聽到這個就頭筋直跳,指揮她去桌面上找一個文件夾,她打開來之後說:“裏面是空的。”
“不可能!”葉嘉文着急得捶桌,陳季琰的杯子被他一把打翻,咖啡濺出來,潑了陳季琰一身。兩個人都愣了,他通着電話,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陳季琰下午還要去見人,車上也沒帶多餘的衣服,一時間懊惱極了,忍着沒發脾氣,“你有事就去吧。”
葉嘉文竭力亡羊補牢:“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同學在專教裏放了衣服,你拿一件她的走。”
真是小孩。陳季琰在心裏笑,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穿戴的東西有多貴,一件衣服就能抵他一學期的學費。再說,穿個破T恤去見合夥人算什麽?
但她說:“好啊。”
葉嘉文他們的專業教室在校園的另一端,是個上了年紀、獨門獨棟的小房子,外表面遍布爬山虎,冬天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下灰溜溜的藤蔓。一個亂蓬蓬的女版葉嘉文從裏面給他們開門,陳季琰一眼認出來,就是那個在宿舍樓下給她塞海報的周慧。
周慧越過葉嘉文,也看到了站在他身後的陳季琰。對視的第一秒,雙方都有恍惚感,雌性本能激發出彼此的第六感和厮殺欲,兩人心裏都門兒清:她也認出我了啊。
“周慧,你上次不是在這兒放了衣服嗎,你看有沒有适合的內搭啥的,借我一件。”葉嘉文講話的語氣暗示着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常親近,起碼不是一般同學。陳季琰在心裏暗暗盤算。
周慧掃了掃她胸口一大片深褐色污漬,轉身進去找了件襯衫出來,“廁所在外面的教學樓裏,不嫌棄的話用我們這兒的儲藏室吧。”
陳季琰笑了笑說謝謝你。
儲藏室裏堆滿了閑置或廢棄的石膏像、畫板、顏料和紙板,亂七八糟的,散發着一股黴味。陳季琰用兩根手指捏着周慧八十塊錢買來的白襯衫,眉毛害了相思病似的直往中間擠。
葉嘉文在外面敲門:“能穿嗎?”
“你進來吧。”
他猶豫了一下,轉動門把手。見陳季琰還穿着髒衣服,他問:“不能穿嗎?太小了?”
“大哥,她比我高半個頭,怎麽可能太小?”陳季琰沒好氣地在他背後拍了一把,“轉過去。”
“幹嘛?”葉嘉文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幫我拿衣服。這地方都是灰,沒地方放啊。”
他沒有機會說拒絕,背後衣物摩擦的聲音告訴他陳季琰已經開始脫衣服了。一股佛手柑的香味在狹小的空間裏彌漫開來,這麽多年,她的口味頑固得超乎常人。葉嘉文閉上眼睛,在心裏數羊。
一,二,三,四。陳季琰夏天穿泳衣時裸/露的雪白腰肢突然浮現,他猛地睜開眼,明明在寒冬臘月,背上全是汗。
“哎,我問你,”陳季琰的聲音漫不經心,“周慧跟你什麽關系?”
“什麽什麽關系?”
“她喜歡你,你還不知道啊?”
葉嘉文腦子亂成一鍋粥,“別胡說。”
陳季琰的手頓了頓,“小文,你害羞了?”
“……我是讓你別瞎猜。”
可我猜對了啊,陳季琰心裏冷笑,說過多少次了別跟我撒謊,可你總是不聽。這是為什麽呢小文?我不明白啊。
“原來你現在喜歡可愛型的了。”
話音未落,葉嘉文忍無可忍,猛地轉過來瞪她,“什麽可愛,你別瞎說行不行?”
陳季琰的扣子才扣到胸前,領口大敞,露出黑色內衣。葉嘉文的視線好像有自己的思想,瞬間精準地落在了不該落的地方,挨了燙似的又立刻彈開。陳季琰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上面,她只看到葉嘉文惱羞成怒的面孔,一股惡氣從心底裏無聲而緩慢地升上來。
“我沒有瞎說啊。”陳季琰笑眯眯,慢條斯理地繼續扣扣子,“你以前不是喜歡姐姐型的麽?”
“……什麽東西。”
“你枕頭邊上放什麽數學書啊,還有人睡前看這個?”
她的聲音輕柔曼妙,葉嘉文卻瞬間變了臉色。
倘若眼前有面鏡子,陳季琰會發現自己的面孔已經因為這種沒來由的惡意而扭曲,情緒似脫缰野馬,被怒火和嫉妒裹挾着,不管不顧地向前沖。
“我的照片為什麽會夾在裏面?小文,躺在床上看着我的照片做那種事,很爽吧?嗯?”她摸着他的臉,“你室友知道你半夜對着姐姐的照片自/慰嗎?不然我給你錢,出去單獨住吧?”
話說出口,陳季琰就後悔了。
葉嘉文的面色瞬間灰敗,眼睛裏那種她最喜歡的光芒,一寸一寸地暗淡下去。
她突然慌張起來,比三年前他身負重傷、躺在她懷裏生死難測的時候還要害怕。那時她覺得自己要失去他了,如今直覺和理智同時敲響了警鐘,但她固執地垂死掙紮,安慰自己:不會的,只是一個玩笑。
葉嘉文十歲的時候,第一次跟陳季琰去洞裏薩湖玩。正是雨季,小孩子們赤腳在雨裏跑來跑去,向游客乞讨,被打濕的衣服冷冰冰、黏糊糊地貼着身體,他們也不管,抹一把臉湊上來:“哥哥,給我一美元吧,姐姐,一美元。”
葉嘉文不忍心,奈何身上只有十塊錢,就伸手向陳季琰借,陳季琰微笑着說:“你覺得他們為什麽不去上學,在這裏乞讨?”
“因為窮,上不起學。”
“因為讀書沒出路,乞讨更好賺錢啊。”陳季琰說。
她向來是這種狠心的人,說的話每一句都對,可每一句都不給人活路。
二十歲的冬天,站在一室濃郁醉人的佛手柑香味中,葉嘉文的大腦突然降溫,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現在都在眼前列得一清二楚:她是暴君,所以一切都要按她的計劃進行,所有人都要按她的規則過活,吳明川是這樣,他也是這樣。
她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好好說話,因為暴君的世界裏只有弱肉強食,沒有尊重;而親近也絕非出自于愛,說到底只是寵溺與亵玩。他像極了巴浦洛夫的狗,陳季琰一搖鈴铛,他就烈火灼心。
2014年的聖誕節前夕,葉嘉文留給陳季琰的最後一句話是:“從前十幾年多謝了,你的恩情我還不了。求你最後一件事:以後別來找我了。”
陳季琰的臉上還有微笑,像用膠水粘死了的面具,剝不下來。
“As you wish.”
他們說到做到。
從此以後四年不見,直到那個夜晚。
葉嘉文作為一個沒有議價權的社畜陪老板參加合作方的酒會,他來遲了,進門時各位社會精英已經三五成群地開始觥籌交錯互相吹逼,他帶的實習生孟書妍興沖沖地迎上來:“哎葉哥,你知道那個合作方是誰嗎?”
“西港度假村啊。”
“不是,他們老板!”
葉嘉文回憶了一會兒,報出一個旅游集團的名字。
“嗨,不是那個,我是說他們的母公司和頂頭大老板。”
葉嘉文被她故作玄虛弄毛了,露出有屁快放的冷笑。孟書妍見好就收:“叫永興,一個柬埔寨來的。好搞笑啊,管他們大老板叫大小姐,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解放前呢。”說着給他指路,“你看到了嗎,那個穿珍珠粉色襯衫的,哇噻,又年輕,又有錢,穿衣也很有品位。”
他的目光不聽腦子的指揮,順着孟書妍的手指往前。那盡頭,陳季琰被一群男男女女包圍着談話,時光飛逝,她笑容的弧度、站立的姿态、思考時習慣性的小動作,一點都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