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孟書妍和最好的朋友錢楠結伴去越南畢業旅行。

芽莊的海藍得要命,海灘上鋪着銀白色的細沙,近五年來,俄羅斯和中國來的游客将這座濱海城市填得滿滿當當,兩個女孩在街上走,拿着人民幣、說着普通話,暢行無阻,簡直像在海南。

孟書妍還記得那天早上她們在床頭放了五塊錢小費,錢楠問她:“護照還帶嗎?”

她想起之前在網上看到的越南旅游攻略裏說有酒店服務員翻旅客行李的,點點頭:“随身帶着吧。”

她背了一個雙肩包,為了防小偷把包牢牢護在胸口,一分鐘都不放,跑到路邊小攤上買了兩個椰子回來:“請你喝椰子水。”

“幹嘛請我啊?”錢楠莫名其妙。

“慶祝你考到了理想高校!”

錢楠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錄取通知書還沒收到呢,別亂奶我啊。”

“系統裏不都錄取了嗎,還差這一張紙?”

“求求了別奶我!”

孟書妍笑嘻嘻的。

這一天她們去泡了泥漿浴,吃了很好吃的菠蘿炒飯,還在路邊水果店裏買了一盒榴蓮,兩人拿個小勺子邊走邊吃,走到酒店剛好吃完。錢楠躺在床上摸着肚皮說:“早知道買兩盒了。”

孟書妍走了太久的路,洗完澡就往床上一躺,意識逐漸渙散:“……明天再買呗……”

意外是在當天半夜四點鐘發生的。孟書妍被洗手間傳來的水流聲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心裏罵錢楠上個廁所怎麽跟大壩決堤似的,忽然腦子一動,一骨碌翻身下床跑到洗手間,錢楠趴在馬桶前面已經吐得脫了力。

孟書妍打電話給前臺,用英語問他們附近的醫院在哪裏,對方給她指了一通路,她還算鎮定,邊問邊記,拉着錢楠起來:“我送你去醫院!”

清晨的街道上一輛車都沒有,孟書妍想前臺說的醫院就在酒店後面,只和這裏隔了兩個街口,也不算很遠,心一狠牙一咬,決定拖着錢楠步行過去。可是走了二十分鐘,已經到了第四個十字路口,孟書妍連醫院的大門都沒摸到。

Advertisement

錢楠小聲說:“我想吐……”

“啊?那,那怎麽辦?”孟書妍心慌,手忙腳亂地讓她在路邊坐一坐,“你,你現在要吐?”

錢楠根本回不了她的話,嘔吐物從喉嚨口噴瀉而出,吐了自己一身。昨晚吃的海鮮菠蘿飯和榴蓮在胃裏發酵數個小時,發酵出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臭味,孟書妍眼前一黑,差點沒被熏趴下。

環顧四周,天剛亮起來,街上連輛三輪車都沒有,孟書妍蹲在路邊瘋狂上網搜芽莊的醫院,網絡狀況很差,八百年加載出一個頁面,一看還是廣告。身後的錢楠坐在馬路牙子上,臉都白了。孟書妍滿頭大汗。縱使她一向自認是個有主意的人,如今身在異國他鄉碰到這種意外,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周遭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憋得她喘不過氣,眼淚在自己都沒有知覺的情況下已經流了滿臉。

那個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救世主一般從天而降。

他把車子停在她們跟前,用中文問:“你們還好嗎?需要幫助嗎?”

雖然有點奇奇怪怪的口音,畢竟是聽了十八年的普通話,孟書妍頓時一個激靈,擡頭時看到一張屬于青年男人的面孔。他又問了一次:“需要幫助嗎?你的朋友看起來不太舒服。”

他穿得很體面,車子也很豪華,反觀錢楠和孟書妍,兩個人汗淋淋、髒兮兮,孟書妍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但事态緊急,她也顧不上許多,立刻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使勁點頭。

男人送她們到了芽莊最好的一家醫院,孟書妍回頭一看才發現這兒确實離酒店不遠,只是她們早上忙中出錯走反了方向。她平時口齒伶俐,但有個一緊張就結巴的毛病,她們在醫院門口下車,孟書妍一手架着錢楠,一手扒着車門,結結巴巴地問:“不,不好意思,能不能,能不能陪我們一起進去?”

“行啊。”他說,“你先去急診,我找個地方停車。”

有護士迎出來扶住錢楠,孟書妍脫了手,先去前臺問怎麽挂號,可前臺的護士只會說一兩句很蹩腳的英語,兩人指手畫腳,雞同鴨講。孟書妍急得掏出有道詞典開始在線翻譯,找了半天,還沒在語言欄裏找到越南語,身後男人走上來,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叽裏呱啦地講開了。末了轉過頭跟孟書妍說:“他們有配翻譯,我幫你要了一個。”

孟書妍傻愣愣的:“你會說越南語?”

“學過一點點。”他說,“你朋友的護照在嗎?要登記一下身份。”

孟書妍挨了當頭一棒。她們為了防一個可能根本都不存在的賊,天天把護照裝在包裏貼身帶着,今天真的要用上了,可出門時太急,根本沒想到證件這回事兒。

他看她當場傻眼,也猜到了是怎麽回事,說:“這樣,你回酒店去拿護照,我先陪你朋友在這兒,行嗎?”

孟書妍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從小到大的暑期安全教育課告訴她不能輕信陌生人,現在還是在國外,語言也不通,錢楠還奄奄一息,他要是把錢楠拐走了,她怎麽跟錢楠父母交代啊?

他好像有讀心術,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車鑰匙:“你拿着我的車鑰匙,我就跑不掉了,這樣放心嗎?”

她被拆穿心事,一下非常不好意思。人家是正人君子,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沒事沒事,我跑着去,馬上回來!”

“拿着吧。”他把鑰匙塞到她手裏。

車鑰匙上面挂着一個小小的玉葫蘆,上面刻着三個字,孟書妍眯着眼睛觀察,勉強認出個“吳”。

吳先生。她在心裏這樣叫他。

她從酒店拿了護照再回到醫院,錢楠已經躺在床上開始輸液。吳先生向她解釋:“她嘔吐、拉肚子,預測是食物中毒,具體怎麽回事還在化驗,等結果出來,醫生和翻譯會來給你解釋。但你朋友脫水太厲害,現在先補充□□。”

“怎、怎麽會是食物中毒呢?”孟書妍急了,“她、她昨天吃的跟我一模一樣啊!”

還是說她的腸胃實在是銅牆鐵壁?同樣的細菌讓錢楠半條命都搭進去了,她一根毛都沒少。他表示沒法回答,門外有護士進來把收費單遞給孟書妍,她接過一看,又是眼前一黑:急診、翻譯、輸液、檢查、住院的費用,一筆筆堆起來,累加到了一個現在殺了她也拿不出來的數字。

他看了看表,“我還有事,得走了,你自己沒問題吧?”

“那個……”她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袖口,他回頭看她,問還有事嗎,“那個,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點錢啊……”

孟書妍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借錢兩個字的時候,恨不得立刻假裝暈倒,讓護士也來給她紮兩針。

他恍然大悟,露出“哦小事一樁”的表情,說:“我現在幫你墊上吧。”

“能不能給我一個聯系方式?我好把錢還給你。”

這個非常普通的欠債還錢問題,似乎才真正把他難倒了。他皺着眉頭想了一下,說:“算了吧,不是什麽大錢。”

哦,不願意洩露個人信息。孟書妍想。

她一路追到醫院門口,聲音裏有哭腔,“那,那你叫什麽呀,住在哪兒,我好記住你啊!”

男人笑了笑說:“不用。真要報答我,下次你碰到需要幫助的人,也伸手幫幫人家吧。”

清晨的陽光像細碎的金箔,均勻撒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外國游客們又開始三五成群地出門活動,或在沙灘上支起遮陽傘和沙灘椅,或早早地奔赴碼頭排隊出海,人人都興高采烈,享受着遠離日常生活的異國假期。

孟書妍插着兜坐在醫院走廊上,突然覺得掌心有什麽異物,掏出來一看,是他車鑰匙上挂的小葫蘆,不知道什麽時候斷了線,落在了她的口袋裏。她用兩根手指捏着放到眼前仔細觀察,這回終于看清了,上頭寫着三個可可愛愛的楷體字:

吳明川。

四年後,即将大學畢業的孟書妍進了爸爸的公司實習。她的成績一向不算很好,高考也就考了個非常一般的大學,一般到人家吹捧孟總,至多誇誇他女兒乖巧懂事、不讓爸爸操心。

這樣的孟書妍,被爸爸推着拉着進了他名下的設計所。實習上班的第一天,他把她推給一個小青年:“小葉,這是我女兒,啥都能幹點,啥都不太行,我把她交給你,你随便怎麽教都行。”

孟書妍還老大不好意思了一會兒:我是來上班的,怎麽搞得像我要結婚出嫁一樣。

這個小葉哥長得是真的不錯,又高、身材又好,放在普通人裏,怎麽都稱得上是個大帥哥了。但孟書妍的粉紅泡泡沒有維持超過兩天,她很快發現這個男人臉很臭,脾氣比臉還要臭,要不是業務水平真的出色,爸爸估計不到半個月就能炒了他。

西港度假村的項目是在她開始實習後的第二個月敲定的,葉哥提出的主體建築構思在乙方那兒收到了一致好評,于是就順理成章地從一顆螺絲釘變成了一顆會發光的螺絲釘,孟書妍也從他的跟屁蟲變成了他的重要助手。

雙方把合同簽完,爸爸說要搞一個酒會慶祝一下,孟書妍本來都懶得去,葉嘉文一把摁住她的腦袋,威脅:“你要是不去,我就跟孟總說,你不讓我去。”

孟書妍:“啊……?什麽思路?”

這個葉哥老是這樣,有什麽好事吧少不了她的份兒,可要是倒黴,也絕對拉着她一塊兒倒。

結果到了酒會當天,葉嘉文自己還遲到了,孟書妍一個人站在角落裏低着頭數地毯上的印花,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晾了半小時,他終于姍姍來遲,包裏還背着圖紙,一到現場就拉着她到旁邊開始讨論:“我問你……”

但他沒能講多久,那個乙方的大老總突然過來了,笑吟吟地跟葉嘉文打招呼,好像兩個人很熟的樣子。葉嘉文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孟書妍的八卦之火越燃越高。這個陳總啊,又年輕又漂亮,還能這麽逗大帥哥葉嘉文,真是當代女性幸福指數的top實體化。

有個人從她背後走過來,穿着高級西服,梳了個很帥氣的大背頭,站在大小姐身後,像日本漫畫裏忠心耿耿而又滿身秘密的黑執事,等着她跟葉嘉文盡興鬥嘴。

孟書妍只用了一秒鐘就就認出了他。

芽莊金色的朝陽突然金箔一樣從天而降,在她心裏落得到處都是。

爸爸一直忙着應酬沒空搭理她,不知怎麽的這會兒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了,硬把她拉過來給人家介紹。孟書妍的眼睛一直盯在吳明川身上,口條突然順溜了,一會兒問陳季琰信川好不好玩,一會兒問西湖好不好看,陳季琰根本沒興趣跟她搭話,随口堵了她兩句。

爸爸暗示她哪兒涼快哪兒去,她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步步往外挪。挪到人群的外面再回頭看,吳明川專心致志地聽着大小姐講話,仿佛信徒聆聽福音。

刻着他名字的玉葫蘆還躺在她包裏,她把它拴在了鑰匙鏈上,上哪兒都帶着,就像那年夏天上哪兒都帶着護照一樣,偏偏就是今天,把鑰匙忘家裏了。

孟書妍愣了半天,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9月,度假村的設計終于告一段落。陳季琰這兩個月好像很忙,一直都是線上跟他們開視頻會議,沒有實地來信川,攝像頭前的臉一天比一天憔悴。從前一直跟她形影不離的吳明川最近也不在她身邊,不知道去幹嘛了。

陳季琰說過段時間她來信川,請大家去她家裏玩,孟華方摸着肚子露出客套的笑:“哎呀,那我們就等陳總來啦!”

孟書妍一直心不在焉,聽到她說要來信川,突然來勁了,腦子裏不知道哪根筋搭錯,開口問:“吳秘書也來吧?”

本來這個會就是領導打架,根本沒她說話的份,加上這話問得突兀,一整個會議室的人都轉過頭去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她一個腦袋兩個大,趕緊找補:“好久沒看到吳秘書了,哈哈。”

屏幕上陳季琰愣了愣,然後慢慢地笑開來:“吳秘書也來呀。他這段時間在忙另一個項目,這邊就暫時松松手。”

為什麽要問這個啊?孟書妍問自己。

“你為什麽問到吳明川?”葉嘉文的眼睛裏閃着陰光。孟書妍恨不得把頭埋進電腦屏幕裏:“我随便問問啊,好久沒見到他了。”

他還想再說什麽,孟書妍絕地反殺:“哎,我還沒問你呢,你跟陳大小姐到底什麽關系?”

葉嘉文低頭摳鍵盤,神情無比認真仔細,仿佛檢測一顆核彈頭。

小樣兒。

孟書妍心裏得意洋洋,接起電話:“喂你好。”

“孟書妍?”

電話那端的人,正是半小時前在視屏會議上剛見過的陳季琰。每次跟她單獨講話,孟書妍都覺得自己像小貓碰到大老虎,大氣都不敢出,現在她一聽到電話裏的聲音,情不自禁就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是孟書妍吧?我是陳季琰。”陳季琰的聲音聽起來笑眯眯的,“哎,問個問題行不行?”

“……您問吧。”

“你跟吳明川怎麽回事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