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孟華方今年五十三了,辛辛苦苦大半輩子,熬死了兩位上司、熬走了三位同僚,終于在五十二歲那年坐到了總經理的位置。運勢好像借到了東風,2018年也待他非常不薄,永興在信川的第一個高端度假村歸了他們,這筆單子一下來,他就知道今年的業務指标不必愁了。
五十三歲的孟華方在商場摸爬滾打,自認對各位同仁的話術也有不淺的認識,但還是沒想到,這個陳大小姐說請大家來家裏玩并不是客套話,而是實打實地要請他們來登門做客。
孟華方根本沒準備什麽禮物,一想到明天就要上門了,晚上都睡不着,第二天早上起來頂着兩個大黑眼圈吃早飯。女兒睡眼惺忪地出來,被他吓了一跳:“爸,你昨晚幹啥了?”
“還能幹啥,我想了一晚上,送鐵皮楓鬥美國西洋參還是金銀珠寶。”
孟書妍大大咧咧地坐下來,“琰姐說別帶禮,大家都是年輕人,過去就痛痛快快玩。”想了想,整個團隊裏唯一在三十五歲以上、已經算不得年輕人的就是她爸爸,她緊急剎車,嘴上留了一寸餘地,“爸爸你要準備的話就把西裝脫了,穿随便點。”
“怎麽能穿随便呢……”這個女兒十五歲以後就只長個子不長心眼了,孟華方又愁又氣,痛心疾首,剛開了個頭,腦子一激靈,“你叫她什麽?”
“……陳總啊。”
是聽錯了吧,孟華方疑心重重,孟書妍沒等他進一步發問就跳起來:“我先上班去了,葉哥讓我今天早點過去。”
葉哥根本沒給她發什麽指令,葉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中午吃飯,吃了二十分鐘才發現筷子拿倒了。
孟書妍躲在電腦屏幕後面接電話,“喂?琰姐?”
“啊,我給你發短信怎麽不回?”
陳季琰身上那種一個不爽就要弄死個把人的氣息順着電話線到了孟書妍這裏,她還是有點怕,“剛剛葉哥在呢,我不敢回。”
“他是小學校長啊?手機都不讓你玩?”陳季琰正在開車,被她逗笑了,“哎,傍晚我讓吳秘書去接你,你遲點下班,別跟同事一起走啊,機靈點。不然那麽多人,你只能坐吳明川車頂上了。”
“哎哎哎。”
“你葉哥來不來啊?”
孟書妍很心虛地看了一眼隔壁葉嘉文的工位,“……我還沒跟他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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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回事?”陳季琰的語氣一下就不高興了,吓得孟書妍打了個冷顫。陳大小姐剛要發脾氣,想到這姑娘本來膽子就小,也沒什麽主意,深呼吸了兩下忍住了,手把手給她出謀劃策:“你就跟他說,你要泡吳明川,求他給你打掩護。”
“……啊?”
“就這麽辦。今晚見不到葉嘉文,咱們倆的交易就作廢,你自己追吳明川吧,到明年過年能追上我給你磕頭。”陳季琰冷笑,“我挂了。”
孟書妍剛放下手機,葉嘉文就回來了。她的目光一直粘着自己,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歉疚,又像是害羞,葉嘉文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孟書妍,你闖什麽禍了?”
禍倒是沒闖,就是膽子太大了點。
坐在去往臨湖別墅的出租車上,葉嘉文臉色陰沉地想。
孟書妍都快給他跪下了,卑微地求他千萬別抛下自己,千萬跟她一起去陳季琰家裏,原話是:“我跟陳總真是不熟啊,我每次看到她,尿都要吓出來了!”
葉嘉文覺得她這個人拎不清:“你知不知道吳明川什麽人啊?”
“陳總的高級秘書。”
“還有呢?”
還有,他撈過一個髒兮兮、臭烘烘的小姑娘,他講話溫聲細語,辦事妥帖穩重,是一個很善良的人。短短兩個小時,那小姑娘記了四年。
這話孟書妍沒法跟他說,正如他沒法告訴她:吳明川的父親本人就是永興的股東,家裏還有不少的産業,出門要配帶槍保镖,在柬國是個超乎她想象的土財主。吳明川本人就是土財主的獨生子、掌中寶,不管她怎麽折騰,吳明川眼裏永遠不可能有她。
葉嘉文本來很堅定,他自己是不會去的,也不能讓孟書妍飛蛾撲火,可她垂着眼睛,小聲說:“哪怕就跟他說兩句話也好啊。”
就這麽一瞬間的事,他仿佛看見了少年時的自己,于是在理智恢複之前,鬼迷心竅地點了頭。
眼下他又站到了這棟他曾經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再來的房子跟前,周圍同事七嘴八舌地讨論着陳季琰到底多有錢,孟華方清了清喉嚨,上去敲門。
來開門的是陳季琰本人,她一看孟華方,愣了一下:他穿着正兒八經的三件套西裝,手上提着套景泰藍,看上去像來做國事訪問的。
廚房裏有傭人準備食物,shot杯和棋牌都已經放在了客廳裏。陳季琰的本意是大家放松一點,就像她大學時那樣。她想着這個團隊絕大多數人跟她年紀相仿,玩的東西也該差不多,千算萬算,沒算到孟華方這麽不知趣,擠在一群年輕人堆裏也來她家party。
大家魚貫而入,五分鐘過後,這個客廳裏拘謹的人就只剩下了孟華方和葉嘉文。
陳季琰把渾身僵硬的老孟安置在了沙發上,對葉嘉文招招手:“葉工閑着是吧,過來幫我忙吧。”
叫他葉工,不知道是不是替他着想,在同事面前避嫌。葉嘉文站起來跟她鑽進廚房。她自己烤了一個蛋糕,指揮他戴上手套把蛋糕從烤箱裏拿出來,他一聞,眉頭皺起來:“怎麽放了堅果?”
“香啊。”
“你對堅果過敏啊。”
這話說出來,兩個人心裏都動了動。
陳季琰十五歲上下,有一次貪嘴,一口氣吃了大半罐堅果,第二天早上起來嘴唇腫成香腸,身上也長了好多紅斑,把一貫橫沖直撞的陳大小姐吓得夠嗆。
記憶遠比人們想象的更頑固。
陳季琰說:“我不吃就是了。”
“那你可忍住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室內的空氣終于沒有那麽凝固了,她笑得也舒服了一點,“哎,孟書妍怎麽還沒到?”
“不知道啊。”葉嘉文終于想起來還有孟書妍這號人了。
與此同時,孟書妍和吳明川被堵在了晚高峰的高架上,動彈不得。
吳明川下午剛在上海辦完事,到信川的時候已經六點了,陳季琰還要他去接人。一看地圖,來回都要橫穿市中心,信川的地鐵交通又做得很差,每天傍晚都堵得水洩不通。
現在是七點半,吳明川看了眼地圖,還要三十分鐘。
他一向話少,孟書妍準備好的話題在上車後的二十分鐘內就用完了,現在只能呆若木雞地坐在副駕駛上,心裏後悔:要是坐在後座,也不至于這麽尴尬吧。
可是偷偷地側一點頭,眼角餘光就能瞥到吳明川的側臉。他的鼻子真好看,鼻頭一點也不肉,完全是她的審美。睫毛一閃一閃,弄得她心裏癢癢的。
第二次坐他的車了,第一次是在四年前。這個傍晚,他們堵在鋼鐵洪流裏一動不動四十分鐘,兩千四百秒裏她無數次想湊上去親親他的耳朵,因為他目光直視前方,看得專注,似乎毫無防備。
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他應該會吓得夠嗆吧?但不至于跳起來給我一個耳光,畢竟還在開車。但這樣算性騷擾嗎?孟書妍在心裏暗暗地算計。下次恐怕不會再單獨和我出來了,可能連聯系方式都立刻删掉,從此避我如蛇蠍。
真想親親他啊,鼻子那麽好看,嘴唇也好看,處處都好看,連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都好看。
欲念非常美妙,因為不會說謊,喜歡和向往都赤裸裸,沒法假裝或遮掩。其實看到他的每一個瞬間都燃起星星之火,只是想到他會不高興,她忍着沒做也沒說。
這個狹小的空間好像有點缺氧,孟書妍開始暈乎,吳明川适時地降下車窗,溫熱新鮮的晚風吹進來,前面就是高架的出口,出去就不堵了。
要是再堵一小時就好了。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孟書妍吓得揮了揮手:哦不行,葉嘉文真的會不高興的。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吳明川覺得莫名好笑:“怎麽了?還熱嗎?”
“我不熱啊。”
吳明川看她臉都憋紅了,覺得是小姑娘好面子,只問:“你想什麽呢?”
“我……我想葉哥呢,”孟書妍頓時心情沉重,“他本來有事不想來,是我硬拉他來的,現在他一個人多無聊啊。”
“那兒好玩的東西多了,不用擔心。”終于下了高架,吳明川長長舒了口氣,緩緩加了腳油門。
“吳秘書。”
“嗯?”
“我可不可以也叫你小川哥啊?”
孟書妍小心翼翼的表情讓吳明川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嚴肅了,把人家吓成這樣,“沒問題啊。我很兇嗎?你好像有點怕我。”
“沒。”孟書妍搖搖頭,下面的話在心裏排練了一萬次,無比自然地從嘴裏流出來:“那年你在越南撈了我一把,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仔細觀察吳明川的表情,卻發現他根本沒有任何表情。
“越南?”
“是啊,越南,四年前。”孟書妍慌了起來,開始結巴,“你不記得了嗎?我當時,我當時頭發到肩膀,你記得嗎?我朋友食物中毒了,我拖着她在街上亂走……你不記得了嗎?”
吳明川皺着眉頭回憶。好像是有那麽回事,但那女孩長什麽樣,他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所以……原來是你?”他的聲音裏帶着笑,孟書妍卻只想哭。四年了,她以為人海茫茫,一輩子都遇不上了,沒想到四年後這人又坐到了她身邊,只是似乎對她根本沒什麽印象。
她手忙腳亂地從包裏掏出鑰匙串,把上面的玉葫蘆給他看:“是啊,你看看,這個原來是拴在你車鑰匙上的,不小心掉在我兜裏了,我現在還保存得好好的呢。”
邊說,眼淚不受控制地就掉下來了。
後面發生的事完全不受她控制了。吳明川的車子在路上飛馳,她坐在副駕駛,四年來沒頭沒尾的思念和委屈像洪水一樣奔湧。她語無倫次地說她曾經嘗試各種不同的方式去搜這個名字,可什麽也沒找到,因為根本沒想到啊,原來他既不是越南人也不是中國人,老家在柬埔寨呢。
說到最後,氣噎喉堵,號啕大哭。這腦子八成也是進水了吧?她邊哭邊想。
身邊的吳明川一句話都不敢說,沉默着放松了油門。
客廳裏的人玩得正在興頭上。老孟一把年紀的人了,脫掉外套跟他們一起玩二十一點,面前的籌碼堆成一座小山,大家都在起哄,讓他快放放水,老孟得意地笑,說這就是賭運啊!
葉嘉文一直沒聯系上孟書妍,心裏不安,走到陽臺外面透氣。陳季琰緊随其後挨過來:“我給小川打電話了,他們堵車呢。”
“你讓吳明川去接她?”
陳季琰知道自己說漏嘴了,強作鎮定:“順路。”
“吳明川坐高鐵回來的,高鐵站到我們公司再到你這兒,一點都不順路。”葉嘉文的臉色陰沉,逼近了盯住陳季琰的眼睛,“你在搞什麽鬼?”
他在身高上的絕對優勢無可避免地帶來壓迫感,陳季琰覺得很不舒服,梗着脖子微笑道:“書妍喜歡小川啊,我給他們創造機會,有什麽不對的?”
“孟書妍硬要把我弄過來,也是你指使的吧?”
“是啊。”她理直氣壯。
葉嘉文看着她這張臉就知道,她根本不覺得這算什麽事。上回來說的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還是這樣跋扈、自負,把人當玩物随便擺弄。
“你到底想幹什麽?”
“小文,”陳季琰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我們繼續當朋友,當一家人。”
葉嘉文幾乎被逗笑了,這種車轱辘話讓他厭倦到極點。“你想聽真話吧?”
“你說。”
“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是真的很喜歡你,你也知道的吧?愛你愛得要命,你一勾勾手指頭,我就受不了了。”他對她笑笑,“不然也不會動不動就為你去死。可是大小姐,人會變的。”
“……我們只做朋友,不過分吧?”
“不要。”葉嘉文拒絕得幹脆利落,不留下任何商榷的空間,“我不是那種可以保持合理距離的人,就算是為了我好吧,我們以後別再見了。”
長到二十七歲,陳季琰做事還沒有後悔過。
前面是南牆,她就找個梯子翻過去;哪怕真的翻不過去了,她也能坐在地上想,沒事,我過不去別人也過不去。然後開始洋洋自得:我的決定從不出錯。
這就是暴君,暴君從來不反省。
“他什麽意思啊,嫌我老?嫌我煩?是不是又看上什麽亂七八糟的小姑娘了,傻了吧唧的被人騙。”
陳季琰坐在地板上講話,喝多了一樣自言自語。
“季琰,你在生氣。”吳明川疲憊地揉了揉眼睛,試圖拉她起來,被她一把掙脫:“我沒有。別碰我。”
“你有。”他這一天過得太累了,累到不願再多費口舌和她周旋,“從前你仗着被他喜歡随便折騰,現在他受夠了,說不要你了,你又從不講道理,只能對自己生氣、對他生氣、對身邊的每一個人生氣。就這麽簡單。”
今天晚上,吳明川開始相信世上真有因果報應。
三個小時前他對那個姓孟的小姑娘說:我們沒可能。她哭成了個淚人。三個小時後,陳季琰一通氣昏頭的胡言亂語如同一個耳光響亮地打在他臉上,大聲說:吳明川,她這顆心就這麽大,永遠不會裝着你。
“季琰,愛是運氣,不是義務。你不能要求別人一直愛你的。”吳明川站起來,輕聲說,“早點睡吧。”
“你去哪兒?你不在這兒過夜了?”陳季琰仰頭看着他。這個時候她看起來特別小,甚至有點可憐,像很小的時候,陳叔叔帶她來家裏玩,她可憐巴巴擠進他們幾個大孩子的圈子,拉着他說:哥哥,你們帶我玩吧,別丢下我。
吳明川摸了摸她的頭頂:“爸爸打電話來,要我明天早上回家。”
燈一盞盞地暗掉,陳季琰爬到沙發上躺下,睜眼看着黑色的虛空。
她把一個抱枕踢到地上,粗魯地罵了一聲:“媽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陳女士請反省,再晚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