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月,陳季琰回了趟中國。

母親和葉嘉文來自同一個地方,中國北方的一座沿海小城。2001年夏天,陳季琰按她的遺囑回到這裏,将她的骨灰撒入故鄉萬丈鯨波。也是在一年,她在外公外婆家隔壁的公寓樓下,撿到了七歲的葉嘉文。

外婆在2013年因肺癌去世,此後外公就搬進了養老院,陳季琰按月給他打錢,每年過年時去看他。今年出了這麽多事就沒辦到,她在電話裏跟他道歉,他正在打麻将,電話那端嘩啦啦地響得很熱鬧。

“沒事啊,你過得好吧?”他問。

“我挺好的。過兩天來看你吧?”

“忙不忙?不忙就別來了。”

“還行。”她頓一頓,“正好去那裏也有事要辦。”

春天是這座小城最好的季節,雜花生樹,草長莺飛。

陳季琰按照手機導航拐彎,眼前的這條街跟葉嘉文家門口的馬路很像,兩側開着各色雜貨店,小販把蔬果攤位擺滿人行道,她在一家五金店門口停下腳步,老板娘探出半個身子招攬生意:“要買什麽?”

陳季琰從口袋裏拿出一支手表遞上去。“不會走了,能不能幫我修修看?”

“我們不修表。”她擺手。

眼前的女人卻好像沒聽懂她的話,固執地又把手表往前送了送:“你看看呢,2000年産,就在附近的商場買的,當時花了一百塊,是我朋友媽媽送他的生日禮物。”

她瞟了一眼,皺着眉頭:“……哪兒買的上哪兒修。”

她男人從裏間走出來,叼着煙問怎麽了,她大聲而不滿地抱怨:“來修表,我哪會修啊?”

陳季琰把表收進口袋裏。

這就是葉嘉文的母親和繼父。在葉嘉文被她帶走的次年,他媽媽生下了一個女孩,新生兒像一個無底洞般消耗着這個家庭微薄的積蓄,不到半年工廠改制,夫妻二人又雙雙下崗。在幫人做了半年泥瓦工後,繼父東拼西湊盤下了這間店面,看起來這些年都在為溫飽掙紮,吃了不少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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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裏的這支兒童手表,是葉嘉文從他媽媽手上得到的唯一一件禮物。那天是他七歲生日,他拿着一百分的數學試卷,哀求媽媽再給他二十塊錢,加上他自己的零花錢,正好能去商場買下那支表。

男人在背後吆喝:“沒別的要看了?”

陳季琰頭也不回。

外公的養老院就在海邊,不菲的花費換來這裏絕佳的風景,以及專業人士二十四小時陪護,他在這兒好像過得比以前跟外婆過日子還要開心,白白胖胖,臉色也好。見到陳季琰來,向她揮揮手:“你來給我看牌。”

她哪裏會打牌,瞎指一氣,給下家點了個大炮。外公把麻将牌一推,注意到她無名指上戴的小圈圈,驚訝地指着問她:“怎麽回事啊?”

陳季琰伸到他面前:“漂亮吧?我從歐洲買回來的。”

“鑽石小了點,不氣派。”

“又不是正式的,等要挑正式的了,我整個大的。”她誇張地比了個圈,“這麽大夠不夠?我把房子賣了去買鑽戒。”

外公哈哈大笑起來。

白鳥掠過半空,日光下,海面泛着粼粼微波。他扭頭問:“他對你好不好?”

“好哇。”

“多好?你媽結婚的時候也這麽跟我說,後來差點把我氣死。”

“連命都能給我。”她摸着手上的戒指,輕聲說。

“那怎麽不來看我?”

“他現在生病呢。”陳季琰在他跟前坐下,問,“怎麽回事啊,我看您老人家,死了老婆,精神頭比十年前還好。“

外公扯了扯嘴角:“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啊?”

“說的是實話。”

“……再恩愛的夫妻,伺候久了也會累的。”他嘆氣,“最後那三年,你外婆動都動不了,一句話也不能跟我說,我傷心着傷心着,就累啦。”

來都來了,陳季琰也順便去了趟信川。

孟書妍一被釋放就馬不停蹄地回了家,然後受陳季琰之托,去寵物店把豆豆領回了自己家。

“哇,放的屁是真的臭,送去醫院看吧,醫生也說沒病,就是吃東西急。”孟書妍嘴皮子上下翻飛,“養不教父之過,葉哥從前……”

她說到一半就卡殼了。葉嘉文在幾周前被陳季琰送去了新加坡,那裏的醫療條件更好,哪怕人醒不過來,總也能照顧得更好。

孟書妍攪着杯子裏的咖啡,心裏堵得發慌,鼻子酸酸的,眼看着眼淚又要滴下來了,陳季琰趕緊打岔喊停:“你跟小川有聯系嗎?”

孟書妍愣住了:“他就在信川啊,沒跟你說嗎?”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葉嘉文的病房裏,吳明川拿着花來看他,被她的保镖攔在門外。他原本就不是很願意跟陳季琰有直接接觸,正好把花放在門口就要走,陳季琰卻不知道從哪兒閃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來了都不打個招呼就走?”

葉嘉文的呼吸微弱到讓他擔憂,陳季琰隔着病床跟他說話:“你還願意在我這裏幹嗎?”

吳明川看着她:“我還有得選嗎?”

“如果願意,可以去中國管項目,或者去子公司。”她拿着一根棉簽蘸水,為葉嘉文潤濕嘴唇,“如果不願意,我也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我想離開這裏。”

這個回答在陳季琰預想的列表之外,她頓住了手上的動作,問:“去哪兒?”

“先去轉一圈,然後去國外讀個學位,之後再說。”

他也要走了。

“孟書妍呢?”

“跟她商量過了。我們都還年輕,不差這一兩年。”

陳季琰笑起來:“異國戀多難啊,那個什麽醫生的,你小心被人家挖牆腳。”

吳明川也笑:“我努力。”

“手上還有錢嗎?”

“我也不是靠我爸爸活到現在的,你多慮了吧。”

談話的最後,吳明川問她:“他要是醒不過來怎麽辦?”

“他要是醒不過來怎麽辦?”陳季琰好像是第一次考慮到這個問題,放下水杯,她看着葉嘉文的臉,輕聲說:“我,我不知道啊。”

孟書妍告訴她,吳明川申請了國外的MBA項目,今年秋天就會離開。末了問:“要不要見一面?吃頓飯什麽的。”

陳季琰頗為認真地考慮了半天,最後還是拒絕了。

鑰匙插進鎖眼裏,老舊防盜門應聲打開,金色的浮塵被氣流卷起,在空氣中翻騰湧動。葉嘉文小小的蝸居裏什麽都沒變,鍋碗瓢盆被洗淨了挂在牆上,陽臺上的洗衣機用防塵罩罩住,餐桌上還放着開了封的水果麥片,葉嘉文用一個夾子夾緊開口,以防受潮。

他看着是個傻傻愣愣的臭小子,其實很會過日子,既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別人。

回家的機票在第二天,陳季琰決定在這裏過一晚再走。

她給自己下了點面條,澆一點醬油和麻油,随便攪拌兩下就能吃。這是葉嘉文自己琢磨出來的的快手夜宵,有一回他在家加班,她扛不住先睡下了,卻在半夜一點多被香味弄醒,走出來一看,葉嘉文吃獨食呢。

問他吃什麽呢這麽香,他還挺不好意思,說沒什麽好吃的。陳季琰胡攪蠻纏地逼着他給自己分了半碗,兩人面對面坐着吃了個精光。她打了個嗝,葉嘉文沒忍住笑了:“怎麽辦啊,深夜吃飯不消化。”

這個嗝一打就停不下來,她說出的話也七零八碎,葉嘉文笑得都趴在了桌上。陳季琰一邊打嗝,一邊瞪着他,說:“你,你別笑!”

“不笑就不笑。”他湊過來,“哎,怎麽才能好啊,上網查查?”

陳季琰仰着臉:“親親。”

他一臉“拿你沒辦法”,捧住她的臉吻下來。一個帶着面條香味的親吻,因為無比的親密而絲毫不講究,要多随便就有多随便。兩個人都心想,吃了這麽多苦,彼此折磨了這麽些年,終于告一段落了,來日方長,要好好享受。

陳季琰往嘴裏送了一筷子拌面,眼淚突然掉下來。

這屋子裏怎麽到處都是葉嘉文的味道啊,她的佛手柑香氛一點用都沒有。浴室裏的增壓水龍頭,桌上的水果麥片和密封夾,卧室裏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棉被……到處都是葉嘉文的痕跡。

也是,這裏本來就是葉嘉文的家,她蠻不講理地闖進來,住下了就不肯走,是他一如既往地嘴硬心軟,準許她在此永久居留。

陳季琰把臉埋進葉嘉文的毛衣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假裝這個人就在身邊,和自己臉貼着臉抱在一起。

不這麽想的話,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窗外下了一整夜雨,陳季琰抱着葉嘉文的毛衣睡了一夜,不幸落枕。去機場的路上,出租車司機頻頻在後視鏡裏觀察她,終于被她逮到一次,歪着腦袋惡狠狠地瞪回去,吓得師傅手一抖,差點下錯高速。

陳季琰在手機上檢查自己的日程:下午有兩個會議,明天倒是空了,如果結束得早,就直接去看葉嘉文。

時間并不充裕,陳季琰在機場洗手間裏畫了個全妝,左臉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還留着點疤痕,醫生說去不掉了,她倒覺得挺不錯,要是再顯眼一點,頂着道疤出門還挺拉風。她對着鏡子抿了抿嘴唇上的唇膏,很滿意:不錯,就算破相了,我也還是大美女。

放在洗手池旁邊的手機震動起來,她光顧着照鏡子臭美,差點沒接上。

“大小姐上飛機了嗎?”

是甘帕薇。嘴上有個地方沒塗均勻,陳季琰掏出口紅添添補補:“沒呢,怎麽了?”

“嘉文少爺醒了。”

陳季琰手一抖,唇膏直畫向腮幫子。

甘帕薇問:“要不要改道去新加坡?”

“……啊?”她好像沒聽懂。

甘帕薇幫她做了主:“我幫您買了一小時後去新加坡的機票,B3口值機,距離櫃臺關閉還有二十分鐘,您抓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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