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陳季寧這一頓瘋發得歇斯底裏,葉嘉文被人從倉庫裏擡出來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沒一點好皮肉了。醫生給他做初步檢查,說是斷了三根肋骨,右手臂和左腿骨折,另有髒器出血。
陳季琰半邊臉頰腫得老高,拿冰袋敷着,眼神渙散,不知道在想什麽。
吳森從接到班輝電話的那天下午起就沒睡好過,兩人面對面地坐着,他從陳季琰背後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面孔的倒影,竟分辨不出誰更狼狽。
這是第八天的晚上,距離班輝給的死線還有二十六個小時。他的人幾乎把金邊翻了個遍,吳明川卻好像從這個世上突然蒸發,連一根頭發都找不到。
他甚至親自跑去見了鄭修齊。鄭修齊坐在他對面優哉游哉地啜飲一杯綠茶,笑嘻嘻地說:“你的兒子上哪去,我怎麽知道呢?”
“希望鄭先生幫幫我的忙。”一把年紀了,還要低聲下氣地求一個小輩,吳森強忍着恥辱感向他低頭,“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拿什麽謝我?”
他咬咬牙:“永興。”
鄭修齊仿佛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買賣才讓人放心。我從來不收空頭支票的。”他看穿了吳森心裏的算盤,幹脆利落地點明:“當初陳季琰是拿她自己跟我做交易,您總不會也要拿自己跟我談吧?”
這話輕近乎羞辱,鄭修齊的意思明明白白:就算陳季琰和他鬧掰了,就算他曾經動過要拉攏吳明川的念頭,可吳森這個人,他是看不上的。
一面差人繼續在金邊翻找,吳森一面咬緊了牙關仍不肯罷休。都走到這裏了,功虧一篑太可惜,他要賭到最後。
老天偏要折磨他,這頭的麻煩還沒完,陳季琰又出了意外。陳季寧的精神狀态早就不正常了,吳森是真的怕他下手沒輕重,一個不小心就把那兩人弄死了。
他們被緊急送往金邊的一家新加坡醫院,吳森在那裏見到了陳季琰。葉嘉文被人從倉庫裏弄出來的時候已經昏迷,一到就送去了搶救室;陳季琰的臉腫得老高,從鼻子到下巴上糊滿血,正由一個護士幫忙清理傷口,見到他,還扯着嘴角笑了笑。
那一瞬間吳森絲毫不懷疑,假如葉嘉文有個三長兩短,陳季琰根本不會介意拿吳明川給他陪葬。
她也是個瘋子,這一家都瘋到一塊兒去了。少年時親密的交游,在仇恨面前是作不得數的。
坐在吳家空蕩蕩的會客廳,陳季琰率先開口:“吳叔叔,讓我見見小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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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森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小川不在這裏。”
“那小川在哪裏?”
她這話一問出口,吳森就意識到自己掉進坑裏頭去了。
“你也不知道吧?”她笑意盈盈,腫脹的臉部皮膚把這個笑容擠得扭曲,讓他毛骨悚然,“吳叔叔,你應該早點跟我說實話的。早點說實話,我和小文也就不必遭這個罪了。”
時針指向晚上十一點,陳季琰靠在沙發上,給自己點上煙。葉嘉文最後看向她的眼神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她需要額外的尼古丁保持鎮定。
“除了葉嘉文,孟書妍和甘帕薇我也要一起帶走。陳季寧就算了,你留着自己玩吧。”
“他是你弟弟。”
“他把我往死裏整啊,這樣的弟弟你喜歡就拿去。”她把玩着手裏的火機,金屬碰撞發出的咔咔聲一記記地敲在吳森緊繃的神經上。看他不說話,她又加了句:“吳叔叔,你知道鄭修齊一直都看不上你吧?”
吳森恍惚了一下:“什麽……?”
“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一直都畏首畏尾,主次不分。”
在第一次談判的時候,假使吳森聽她的勸把她放回去,只要葉嘉文還在她手裏,她絕不至于孤注一擲地動吳明川。可他沒那個眼力見,該下注的時候猶疑不決,不該下的時候卻一擲千金地豪賭,到如今兒子都賠進去了,八成還在怨怪她心狠呢。
“你老覺得自己行,覺得小川優柔寡斷,可你看看,不管是我還是鄭修齊,我們倆都看不上你。”吳森花大價錢從國外買回這套家具,陳季琰随手在上面摁滅香煙,留下一個黑漆漆的洞,“老而不死是為賊,吳叔叔,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要慶幸葉嘉文現在還活着,再過幾個小時,要是他死在醫院裏了,我的條件就又要變了。”
這個計劃原本就是險招,一招不慎,如今滿盤皆輸。對面捏着他的親生兒子,吳森是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
權力是讓人永葆青春的靈藥。失去了權力,他就像一只被打開氣門的氣球,迅速地幹癟下去,露出了六七十歲老人的原本面目。
他終于點了頭。
甘帕薇和孟書妍被連夜送至金邊。沒有人告訴她們要去哪兒、幹什麽,五個小時的車程,孟書妍通體冰涼,甘帕薇一直握着她的手。
從上路的第一分鐘起,甘帕薇就開始規劃逃跑的方法。這條路她走過不知多少次,對周圍的環境一清二楚,她甚至都已經規劃好了要去洗手間的哪個隔間、從哪扇窗戶爬出去,車子在加油站停下,孟書妍趁四下無人盯着,突然湊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吳明川一直都沒回來。”
兩人從前素昧平生,卻在這種氣氛下直覺地認出了同盟。
快一禮拜沒跟家裏人聯系,爸爸媽媽肯定都急瘋了,可孟書妍沒辦法,他們不讓她接觸任何通訊工具,連上網都不行。她們被放在金邊的一家星級酒店門口,有人引導她們坐電梯上樓,然後在一間套房門口停下,示意她們進去。
門裏面坐着陳季琰、吳明川和一個穿軍裝的男人。
陳季琰的臉上都是淤青和腫塊,胳膊肘擦掉一大塊皮肉,用紗布包着,見她們倆進來,運動了一下自己有知覺的另外半張臉,勉強擠出一個算是微笑的表情。
吳明川似乎也挨了拳腳,但傷得遠沒有陳季琰那麽可怕,看見孟書妍,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卻又堪堪停住。陳季琰說自己餓了,以此為由把屋子裏剩下的人都帶了出去,這裏霎時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們兩人。
孟書妍走近了,小心翼翼地碰碰他額頭上的創口貼,手被他一下攥住。
“讓你吃了不少苦,真是對不住。”
她其實并不覺得自己遭罪了,天天在度假村住着,有人供着她好吃好喝,除了無聊和擔心父母,她遭什麽罪了?
可聽他這麽說,一顆酸檸檬立刻在胸膛裏炸開,她心慌得要命,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淚腺。
她伏在吳明川肩頭號啕大哭。這些天她屏蔽了一切負面情緒,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勉強保證自己不崩潰,如今在他面前,連日來的緊張、恐懼和擔憂終于有了出口,宛如洪水決堤。
吳明川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都結束了……沒事的,都結束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孟書妍的大腦都快缺氧了,突然有人敲門,甘帕薇的腦袋探進來:“大小姐說時間差不多了。”
她立刻抓住他的胳膊,像小猴子抓着母親,“你還要去哪?”
“去我爸爸那裏把葉嘉文換回來。”吳明川捧住她的臉,在她額頭上安撫地吻了一下,“別擔心,我過兩天就能回來。都結束了,沒事的。”
正如往常的每一年,股東大會在中國農歷新年之後召開。今年有些不同,永興的掌門人陳大小姐并沒有來現場,連她的親信吳秘書也不在,主持會議的是一個年輕女人,叫甘帕薇。
遠程會議的顯示屏上,陳大小姐側坐着,發表一些總結性的籠統講話,并宣布從今年開始,自己的秘書一職由甘帕薇出任。這段話雖然沒有涉及具體業務和數字,但光是她的出現,就讓某些蠢蠢欲動的人暫且按下了心思。
關掉攝像頭,陳季琰終于可以松一松自己緊繃的脊椎骨。左側臉頰上還有大片淤青,消腫之後就更明顯了,她嫌醜,最近都不願照鏡子。
班輝派了幾個得力的人給她,大半都被她送去了醫院,只留了一個在身邊。她親自登門道謝,班輝正在樓上午睡,她随手拿起茶幾上的報紙翻閱,頭版頭條,白紙黑字寫得分明:永興二把手因貪腐入獄。下頭是吳森的大頭照,眼袋都快垂到嘴角。
班輝皺着眉說:“你還是小心點吧。”
陳季琰笑道:“中國有句話,叫做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我看你昏了頭了。”他一貫煙不離手,吐着煙圈指指陳季琰,“你自己不防賊,怎麽把人都派去醫院了?”
“我跟他不一樣。要是我進出都縮在保镖後面,人人都以為我軟蛋啦,那豈不是都能往我頭上踩?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讓人知道我沒那麽好惹。”她有一套自己的理論,班輝說服不了她,搖搖頭。
這場對話比陳季琰預計得更費時間,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
她在外面打包了一碗牛肉粉充當晚飯,在病房裏打開,稀裏呼嚕地開吃,滿屋子都是香味。她認認真真撈幹淨每一片牛肉,連湯也不浪費,一邊就着碗喝,一邊認真觀察葉嘉文,好像在看電影下飯。
在床上昏睡了大半個月,只靠葡萄糖和營養素維持生存,葉嘉文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躺在醫院的白色被子裏,頗有點瘦骨嶙峋的味道。陳季琰倒是每天都在猛吃,而且專揀高蛋白、高營養的東西吃,用填鴨的方式把自己在軟禁期間掉的肉都補了回來,臉上還有傷痕,身體已經壯實起來了。
“香不香?”陳季琰突然惡作劇,炫耀地把空碗展示給他看,“饞死你。”
身後傳來輕咳,一個小護士拿着輸液袋走過來。這家醫院是新加坡人開的,設備和醫療條件都是全國頂尖,連護士都更漂亮。陳季琰酸溜溜地想,葉嘉文,真便宜你了。
“他怎麽樣啊?”
護士認真回答:“生命體征平穩,一切都好,只是還沒有蘇醒。”
“那什麽時候醒啊?”
“……不好說。”
小護士剛到這個醫院上班沒兩天,她天天來,每天都這麽問,每次問都會得到同樣的回答,倒也不嫌煩。聽同事說,她就是永興的女皇帝,大家都叫她大小姐。大小姐就這麽閑啊?
小護士好心提醒她:“如果病人醒了,我們會打電話告訴您的。”
大小姐點點頭,“啊,我知道。”
嘴上說着我知道,第二天她又來了,一份雲吞面吃了足足兩小時。
第三天還是老時間,這次提着漢堡和冰可樂,邊看韓國打歌舞臺邊吃晚飯,簡直把醫院當成了家。
可能這就是有錢人的樂趣吧。
今天該換留置針頭了,小護士端着東西走到病房門口,剛想敲門,卻聽見裏面有人說話。
“太大了诶。”
她推門進去,看到大小姐舉着什麽東西對着燈光仔細端詳,自言自語:“我明明量過的。又瘦了?”見護士進來,陳季琰招招手,“哎,你來看看。”
她掌心中托着兩枚戒指,一大一小,仿佛是婚戒。上頭鑲嵌鑽石,做工精細,不像是能在本國買到的貨品。“好看嗎?”
小護士愣愣地點頭。
“我也覺得好看。”陳季琰來了興致,掏出手機給她看圖片,“這個好看還是我手裏的好看?”
“您手裏的好看。”
“是吧?我也覺得。”她頗有幾分得意,“眼光不行呀孟書妍。”
小護士鼓足勇氣問:“您要結婚了?”
陳季琰正把戒指套到自己手上,翻來覆去地看,“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