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一次合作(也許是唯一一次)的人王和月之王很快就必須把芥蒂給棄之一旁了。
由于發生坍塌後,這裏地勢詭奇,他們不得不繞路從左邊豁口,寄望于從一條險峻的新道上回到地表世界。
然後這條道路上,已經布滿了龍人的崗哨。
從這一點上也能看出,龍人對這場災難是早有預謀和準備的,他們甚至已經布置好了災難過後的警戒線,随時将落入地表下的異族給牢牢控制在囊中。
只有越過這個地勢最高也最危險的崗哨,他們才能回去平原上,但平原上也未必是他們的軍隊在等候,很可能也會是龍人的,或者更糟糕——亡靈的。
貝蘭蒂斯腹部的傷勢惡化了。
精靈、人類、獸人和龍人都鮮少在地底下生存,這是有原因的。地下除了礦脈、暗河和穴居生物之外,還有的是沼氣、石油、危險的黑暗物種。
在與地穴龍搏鬥過後,又沒有幹淨及時的治療處理,貝蘭蒂斯被感染了很嚴重的地下病毒,而他們對這種病毒卻一無所知。
此刻,他們正在龍人的崗哨前方隐蔽。
貝蘭蒂斯斜靠在親衛背上:“我們必須先回去地上,兩支軍隊都已經失去領袖足足三天了……”
萊恩哈特說:“與其有空想回去的事,你就不能先考慮考慮保住自己的小命?”
這恐怕是月之王的親衛們第一次想附和人王說的話。
貝蘭蒂斯:“我沒你那麽脆弱。”
萊恩哈特:“你現在弱的就像個小雞雛一樣!”
親衛們立即倒戈,對人王怒目而視。
貝蘭蒂斯挽了挽弓,英氣絲毫不減道:“不如今晚就試試闖過前面這個崗哨,我可以先讓你二十個人頭。”
萊恩哈特終于回頭看了看他,然後冷笑了一聲,忽然抽劍——
把貝蘭蒂斯的腰帶給割斷了。
貝蘭蒂斯:“……”
萊恩哈特仗着現在近身武力處于優勢,幹脆利落地一蹲,嘩一下就撕破了月之王的貼身襯衣,然後将随身的水囊咬開,用裏面最後一點烈酒将創口消了毒。
貝蘭蒂斯吃痛,蹙眉“嘶”了一聲,接着他的親衛看着人王的目光簡直就是想殺人。
“今晚不行,亞龍人裏面有相當多夜視能力驚人的血統,夜晚反而對我們不利。”萊恩哈特毫不在意地丢了空的水囊,然後說,“休息一晚,明天早上我去試探。”
“我不适合一起去。”貝蘭蒂斯淡淡對親衛命令道:“艾丹,你們都跟随他行動,聽他的指令。”
然而到了次日黎明,他們發現那種不知名的病毒接着感染了幾乎所有人,包括萊恩哈特。
也許是連日作戰的疲憊和失去補給的饑渴削弱了他們的免疫能力,也或許是這種能夠在地穴龍身上存活下來的病毒太過強悍,又或許是地底下逐漸升騰了起來的沼氣帶來了新的感染源……總之,情況更糟糕了。
“夠了,你必須吃點東西。”萊恩哈特說。
他們沒有食物,便從地底的一些新屍體身上割去血肉。到了這裏之後,不能引起龍人的警覺,便也無法生火。
而在場所有精靈,都拒絕食用這種血肉——它或來自精靈,或來自人類,或來自矮人。地穴生物的血肉也許會使病毒更嚴重,便不能再碰。
精靈絕不食用智慧生物的血肉。
人獸混血的萊恩哈特嘲弄道:“生命、軍隊還有你的國家,和你們精靈刻板的信條相比,哪個更重要?”
貝蘭蒂斯說:“你的信條不值什麽。我的信條,你不能懂。”
萊恩哈特:“你如果死了,這種愚蠢的堅持就根本毫無意義!同樣是屍體,你們使用油和皮毛的時候,居然就沒什麽表示,簡直虛僞到了極點。”
“不一樣。”貝蘭蒂斯疲憊地閉了閉眼,“我現在相信你不是埃文老師的弟子了。這種話如果讓他聽見……他會很難受。”
也許是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是會下意識地想起人生中最堅實的依靠。
那一瞬間出現在萊恩哈特腦海中的,竟是他年幼時那次在篝火旁醒來,看見的埃文沉靜的側臉。
這一刻的嫉妒和不甘是如此的強烈,人王說:“埃文教導了你什麽?不可以吃肉?不可以殺人?不可以無緣無故做傷害他人的事情?他自己有做到嗎,嗯?亡靈……獸人和他們的神就是由他所殺!”
貝蘭蒂斯冷笑道:“他教導我,‘凡事相信,凡事忍耐’……還有‘萊恩是個好孩子,不要與他較勁了’。”
他們都安靜了。
過了很久,萊恩哈特說:“該我提問。埃文當年……是為什麽收你做弟子?”
“我年幼的時候,母親受到詛咒,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貝蘭蒂斯說,“我在山道的神龛旁跪下祈禱,他正好路過。”
萊恩哈特道:“和那些守信的神做點交易就罷了,這種東西有什麽好跪?”
山道上總是每隔一段路,都會有一個破敗的神龛,多是旅人在野外祈求平安的時候立下的,據說能夠得到一點幸運。這種神龛既不能溝通神明,也沒有什麽實際效用,大概就和野營留下的篝火痕跡是差不多的地位。
“但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用。”貝蘭蒂斯平靜地說,“我叩拜過了城裏每一座神廟,沒有用。在那條路上我走了十幾天,向每一座神龛禱告,然後我還沒有來得及找到最盡頭的那個神龛,在路上就遇見了埃文老師。”
在這個世界上,神是不會保護不相幹的人的,更不會回應旁人的什麽祈禱。
他們就像是斤斤計較的大商鋪一樣,你付出信仰的力量,他們吝啬地允許你使用一點神術力量。
一些比較善良的神就會守諾,有時候吃點虧也會幫一幫他們最虔誠的信徒;一些邪惡的神則百無□□,他們常常指派自己的教徒濫殺無辜,或者自相殘殺來取樂自己,更不用提承諾之流的事——好比獸人曾經的神烏魯克,他最喜歡得到獻祭,牛、羊、人的頭骨是最好的。
總之,善良不會得到褒獎,邪惡不會受到懲罰。人人都認為善良是一種愚蠢且奢侈的行徑。
年幼的貝蘭蒂斯為母親去求助時,幾乎所有神官都向他讨要了金錢、物資、特權種種,但許下了承諾的這些教派,最後沒有一個解決了詛咒。
貝蘭蒂斯祈求治愈之神,說:我願意親手刻經,多少本,多少本都可以。
他也祈求過謊言之神,說:我願意撒一千萬句謊言,我也願意今生不再吐一個音節。
他也祈求過死亡之神,流着淚默念:我願為你殺戮,殺十個、一百個、一千個都好,我保證今生只愛着母親一個人,所有人我都願意放棄。
最後他在山道上漫漫前行,在每一個簡陋的神龛前,默念一千次“請救她”……“請救她”。
接着他看到了埃文。
埃文說:“小孩,你父母呢?”
在所有風塵仆仆的旅者當中,他是唯一停下來這樣詢問的。
貝蘭蒂斯仰頭看他,很難形容當時貝蘭蒂斯的那種震撼,他依稀感到眼前晨光中的仿佛不是凡人。
他不覺間淚流滿面,抓住埃文的衣角,說:“請救她。”
數十年後,一切往事都已成為過去。
萊恩哈特說:“所以,是因為埃文救了你母親嗎?”
“他沒有。”貝蘭蒂斯平靜地說,“已經晚了,她走的很痛苦。”
他的最後一個親人,死在她自己釀造的毒酒下。
貝蘭蒂斯繼承了她的騎士頭銜和一片領地,在那裏他幾乎享有一切——唯獨不能享有快樂。
“我要我的領地上沒有一本經文,沒有一座神廟。”他想頒下這條政令,“任何神,如果膽敢在我的領地上傳教,他的神官就要上我的絞架,這就是我和神剩下的全部交易。”
埃文并沒能來得及拯救他的親人,但卻阻止了他的這場玉石俱焚的複仇。
“但我也有一位神必須要禱告。”埃文說,“祂和其他所有神祇都不相同。凡有禱告,必有回音;凡是信任,必不辜負。”
年幼的貝蘭蒂斯說:“你在欺騙我。我不信任你,你被流放了。”
埃文說:“我也向你的母親禱告,希望她能夠庇佑你得到寧靜。貝裏,她想救你。”
貝蘭蒂斯又在他面前哭了,這是第二次。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問他:“你做虛假的禱告到底有什麽用呢?我所有的信任都已經被別人用完了,你來的太晚了。”
“別怕,我可以借給你一點。”埃文笑了笑,溫柔地說,“你閉上眼睛,能想象出的所有最美好最高貴的品德是什麽?”
貝蘭蒂斯說:“威嚴,強大,善良,仁慈……仁慈是嗎?”
埃文說:“是的。”
貝蘭蒂斯閉上眼,又道:“美麗,果決,公……公正,堅持,聰慧,榮譽……”
“還有寬容,高尚,節儉,謙卑,真誠。還有信任和愛。”
“都可以是品德?母親可以是嗎?”
埃文說:“都可以是。會有一位神收藏着所有這些美好,并恒久忍耐,恒久相信,恒久存在于你的身邊守望你,庇護你。”
貝蘭蒂斯問:“那位神,叫什麽名字?需要我為他建造神像嗎?”
“祂不需要名字。”埃文說,“貝裏,世界上所有有名字的東西都會逝去,所有有名字的生物都只不過是凡人。如果你想要禱告,不要向天上那些短暫而卑微的生命禱告,向你心中這些品德禱告。”
萊恩哈特道:“我不明白,善神和惡神有什麽區別,善神和善念又是什麽區別?埃文教導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虛僞的信仰?”
“跨越過所有的荒漠,你才有資格說世上真的沒有綠洲。”貝蘭蒂斯淡淡道,“路過世間所有的神龛,你才有資格說信仰都是虛僞的謊言。”
年幼的貝蘭蒂斯知道,信仰是真的,綠洲是存在的。
他在那條山道上偶遇的不是過路的旅人,一定是過路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