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溝壑開裂的荒原上,兩匹飛馳中的亡靈戰馬被勒停在人類崗哨的警戒線外。
“前面就是人類營地,我不會進去。”死亡騎士冷淡地說,“這之後你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如果識相,你應該把團長給你的護符帶上——亡靈軍隊是認不出人的。”
人王的思緒已經回到了戰場之上,但他還有最後一件事必須要問:“如果你在附近,迷炎閣下是不是也在?”
“他在。”
迷炎張開骸骨龍翼,從虛空中緩步跨出,橫抱着月之王貝蘭蒂斯。
綢緞般的銀色長發披散而下,月之王的面容異常安詳。
“我來遲了。”迷炎嘆了口氣,話語裏帶着一絲惆悵。
萊茵哈特輕輕伸出手,兩指在貝蘭蒂斯的脖頸上一碰。
他是冷的,沒有脈搏,也無聲息。
人王沉默了很久,最後說:“埃文……會很傷心。”
“我會帶他回月精靈那裏。”迷炎說,“你走吧,最後的戰役馬上就要開始了。”
人王道:“最後的戰役?還剩下什麽戰役?龍人與亡靈先打通了矮人的帝國,又坑殺了幾十萬軍隊,現在我們還剩下一個什麽——教廷軍嗎?”
兩名亡靈大君沉默地看着他,屬于不死生物的視線幽深而沉靜。
萊茵哈特說:“和貝蘭蒂斯談過之後,我才終于明白了。埃文想要的不是一次勝利,也不是一次人類種族的崛起,他想要的是一種信念,和奠基于這種信念之上的一個文明。所以,贏得這場戰争的,不能是我、貝蘭蒂斯、光之王、龍人皇帝甚至亡靈大君,不能是任何一個種族,只能是教廷。”
這片大陸的疆域綿延萬裏,史詩傳承了幾個世代。
曾經無敵天下的泰坦一一死去,化成山川河海;受到神明鐘愛的造物,巨龍則逐漸退隐,龍翼鋪天蓋地的場景從此再未出現。
白銀世代也已經走向尾聲,最後的白銀種族,精靈和龍人的帝國也正在無可避免地邁入衰落。
黑鐵之民則皆是信仰的子民,以獸人和矮人為首,都受到其守護神的庇護。他們的力量無法與白銀之民抗衡,文明也不足以誕生另一位神祇,因此與現世神進行宗教交易是唯一的出路。
黑鐵之下,才輪到人類種族。
他們一無所有,他們生命單薄,不僅不存在超然的戰鬥或學習天賦,而且一生僅有短短幾十年,王者甚至來不及貫徹一場變革就可能身隕,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是短暫的,他們沒有任何東西稱得上能永久存在。
蜉蝣朝生暮死,一個夏天就會更換無數代生命——那麽要有怎樣強大的傳承,才可能讓他們世世代代都記得努力向一個方向汲汲求生?
要麽銘記在身體的基因裏,要麽鑿刻在文明的基因裏。
“信仰尚未開蒙,知識已經萌芽。”迷炎輕聲說,“團長說,如果要選,寧可不選知識,也要從美德開始。世人皆愚昧,所有的知識和美德,最初都來源于信仰。神要日月更替,日月才會按軌道行進;神要人類相愛,人才會慢慢接受善良之美。既然要信,與其信天上那些渺小而卑微的生命,不如信一個從未存在過、今後也絕不會出現的概念。”
教廷的存在,不是為了争霸。
是為了傳播這樣的信仰,是為了告訴人們:溫柔是好的,善良是好的,你要學會幫助別人,愛你的族人,并相信光明永遠會戰勝黑暗,好的人永遠會戰勝壞的人。
他們描繪的是一個多麽光明的藍景,只是懵懂地向往着,就已經讓人心潮澎湃了。
人王清楚地知道,這樣一個信仰最終會造成什麽樣的沖擊——看看教廷如今在精靈帝國的聲譽吧,精靈早已為如此純淨的信仰頂禮膜拜。
他們不是愚昧,他們只是願意相信。
如貝蘭蒂斯願意相信埃文一樣,他們願意相信世上存在着一條基礎規則,那裏規定着:光明常勝。
“所以亡靈終将失敗,你們會敗。”萊茵哈特看着兩位亡靈大君,目光如長夜中的星火,“你們會敗給教廷,敗給被信任着的光明。為了這場‘最後的戰役’,埃文不惜背負起無數的犧牲——”
“你想要怎樣呢?既想要從無到有地建立一個國家,又想要雙手幹淨沒有鮮血,所以所有的罪責都由埃文一人承擔?”迷炎說。
“所有人都可以說他有罪,我們有罪。”死亡騎士驟然擡起他的長劍,定格在人王的眉前,“你不能,你沒有資格。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和你的這個國家!為了你們的信仰,為了這信仰的純淨,我們可以有罪!”
“可是我不相信!精靈會信,貝蘭蒂斯會信,我不信!”萊茵哈特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從泥土中爬起來的卑微之人,我所有的執著都與神明和信仰無關!在信仰和光明到來之前,我就已經燃燒了我的全部,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事只有愚昧的祈禱能夠辦到!我的子民,由我來指引,不需要虛僞衆神的憐憫。我不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就推脫給一個虛無的存在,這樣的信仰就能長久地讓我的國家昌盛!”
迷炎猛然張開了骸骨龍翼:“團長始終沒有選錯人,獅子永遠是獅子!你的信念,和你的子民——那些人類的需求,已經截然不同。其他任何的王,與他的子民背道而馳的時候,都是值得同情的;但我不會同情你,因為我贊許你的話,你既不需要那些人類的理解,也不需要我們的同情。”
死亡騎士的劍上,已生起幽藍色的焰火。
他低沉地說:“向我們證明。”
人王抽出了自己的劍,指向亡靈大君:“以凱斯頓王國的名義,我挑戰你們。假如亡靈的軍隊在這裏敗北,那麽不是光明戰勝了你們,不是神靈戰勝了你們,是卑微無畏的凡人們。”
大陸戰争開始的第六個月,精靈軍隊因失去領袖而停滞不前,人類軍隊孤軍奮戰,與亡靈大軍正面相抗,史稱“黑淵峽谷之戰”。
……
消息從戰場上出發,途徑兩人之手,傳遞到埃文的面前,期間一共經歷了一頓茶的時間。
緋紅說完之後,就靜靜坐在埃文的身邊。
他們坐在教堂的長椅上,禮拜堂空曠而寂靜,陽光從彩繪玻璃窗中投射而下,在神聖的地面上留下斑駁陸離的痕跡。
光明教廷的神是沒有形象的,只有一座兜帽下無面的雕像,永遠張開懷抱面對着他們。
“明知是謊言,卻要他們相信是真理。”埃文說,“世上根本沒有永恒的勝者,可是我卻讓貝蘭蒂斯相信了祂。”
“有一天,世上90%的人都會相信祂,他們相愛而且相守。那時祂就是真實存在的了。”緋紅說。
埃文閉了閉眼,低聲說:“萊茵這個孩子,一定不會信,但我卻讓慕幽為他加冕。”
那個時候,萊茵哈特是那麽年輕,一直到加冕之後,才慢慢開始領悟權力的真谛。
一眨眼,已經許多年了。
“埃文。”緋紅說,“不要難過,凡人總是會逝去的,不要在他們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我不想看見你難過。”
“貝裏愛上那名精靈的時候,我就在想,他已經付出了這麽多,卻從未想要得到什麽,我又于心何忍呢。”埃文說,“現在萊茵為這個國家付出了所有的一切,這個國家卻從未讓他有過哪怕一天的快樂。緋紅,我不忍,但我無計可施。”
緋紅走後,埃文獨自又坐了許久,許久。
這座孤僻的教堂外,忽然傳來了異動。
紅發的小王子瑟納沙闖了進來,翻身藏在埃文身後的長椅下,只伸出一柄短劍,抵在埃文的腰間,威脅道:“別亂動!我不介意在任何神的地盤上殺人。”
埃文并沒有回頭,他嗅到了血腥味,于是淡淡問道:“孩子,你父母呢?”
瑟納沙停頓了一會兒,道:“不要問毫無意義的事。”
這時,大門被人踹開了,門外來的是某位男性魅魔,塔羅。
塔羅看見教堂內僅有一個人背對着他,坐在位子上,不甚在意地笑道:“可愛的小崽子,你想躲到哪裏去呢?我帶你去見你親愛的皇後阿芙蒂爾陛下,怎麽,不想看見母親大人嗎?”
瑟納沙的短劍充滿威脅性地上頂。
埃文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說:“離開這裏,魅魔。”
“嗯……”塔羅歪過頭笑了笑,“真的嗎,神官?你不喜歡和我玩嗎?那個躲在你後面的小崽子不也是一個小魅魔嗎?區別對待可是不好的。”
埃文低下頭,見到自己的靴邊奄奄一息地躺着的這個孩子,有着暗紅色的小卷發和澄澈的金色眼睛。他不安而倔強,充滿了對旁人的不信任,就像豎起了所有尖刺的小動物。
他有着貝蘭蒂斯的雙眼。
“他和你不一樣。”埃文說。
他終于回過頭,直視塔羅的雙眼,冷冷道:“滾吧,渣滓。”
魅魔的背上生出了冷汗,這一次他一言不發,轉身就離開了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