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明蘇從宮中出來, 連車都沒坐,直接從侍衛手中奪了匹馬,騎上就往府邸飛奔。

到了府門外, 家令已在等着了, 明蘇自馬上下來, 踏到地上,險些摔倒,幸而她拉緊了缰繩。

家令忙上前來扶她, 明蘇擺手,直至地盯着他, 問:“人呢?”

“那人一獻了挂墜便走了,為防打草驚蛇,臣命人跟着,斷丢不了!”家令回道。

明蘇點頭, 也好, 來獻寶物竟無所求, 必是居心叵測之人,看看是何人指使也好。

府中有幾人是她自軍中調來的斥候, 追蹤的本事是拔尖的,正如家令所言,只要他們跟着,段丢不了。

她心急火燎地趕回來,說完了這幾句話, 回頭一看, 才發覺她方才出門帶着的幾名侍從還有十來名侍衛也趕上來了,站在她身後,擔憂地望着她。

明蘇感覺有些口幹, 她幹咽了咽,想到她方才入宮是為顧入川那事去見陛下的,沒見上,那事還得議。

等斥候回禀怕是還得一陣,明蘇開口吩咐:“尋禮部、禦史臺、還有兵部之人來議事。”

手底下的人分兩批,一是明面上的,二是如刑部尚書那般暗中投效的,平日裏召來議事的都是前者,既是做給人看,也是他們便能為她将大部分事都辦了。

這是習慣,這陣子忙,她總是沒有閑暇的時候。這時腦海中空空的,像是什麽都思考不了,于是便照着習慣吩咐起來。

家令立即道:“是……”

正要派人往各處府上傳話,明蘇又突然出聲:“不,晚些,我先等等。”

她惶惶然的,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半晌,還站在府門外,玄過與家令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擔憂。玄過上前,小心道:“殿下,先入府吧。”

明蘇像是失了魂,點了點頭,朝裏走,走出兩步,她驟然停住了,拿起手心的小貔貅到眼前看了一會兒,神色驟然變了:“不對……”

“她果真站在府門外發癡?”五皇子隐忍着興奮,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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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跪着一名身着尋常布衣的門人,回話道:“是,小的親眼所見。信國殿下站在府外好半天,一會一個吩咐。

一會兒又收回,失魂落魄的,過了半晌,還是底下人提醒,方入了府。”

五皇子大笑:“好……”又轉頭看邊上坐着的那人,“沒想到你說的,竟是真的。”

程池生站起身來,矜持地拱了拱手。

五皇子仍自亢奮,回身坐回座上,端起茶欲飲,茶盞碰到唇邊,又放回桌上,拍了下桌子,道:“她往日行徑,我還以為她當真多恨那鄭氏呢,原來是假的。看她平日裏嚣張跋扈,不可一世,原來這般可笑!”

程池生也坐了回去,望着五皇子,側了側身,壓低聲音,道:“還有更可笑的,那鄭氏五年前就死了。”

五皇子一怔,笑得喘不過氣來,程池生也沒出聲,待他笑完了,方道:“此事只陛下、臣與幾名心腹知曉,至于那頭透與何人,臣便不知了。”

“我原以為陛下多寵她,原來都是假的。”難怪母妃千萬叮咛,信國不會成禍患。

他越想越覺得妙,笑意掩都掩不住,“想想這五年間,裝得這樣好,其實大江南北地到處找,落在陛下眼中,怕是跟逗狗玩兒似的,可笑透了。這下好了,等她知道人早死了,怕是要真瘋了。”

他難得這般解氣,說起話來沒完沒了:“還好你五年前就下手了,若是遲個一兩年,想再悄無聲息地解決了鄭氏,怕是難得很。”

“也瞞不了太久,遲早要戳穿的,臣請殿下庇護。”程池生順勢跪地。

五皇子擺擺手:“有孤護着,無妨。”

程池生自是萬千感激,想着這下可妥了。

那端明蘇站在庭中,看着手中的小貔貅,搖了搖頭。

身後衆人見她不走了,也不敢出聲,靜等着她示下。

往日她得的物件,皆是有鄭府或是阿宓的名字印記。

故而進獻之人方能識出這是阿宓的物件,從而獻入府中。

但這小貔貅,是她的東西,上頭也無印記,進獻之人如何得知這是鄭宓之物?

明蘇一下子湧出許多猜想。

天黑沉沉的,已多日不曾晴過了,也不知何時能再晴。

她閉緊了眼,不願去深想,小貔貅在她的手心攥着,睜開眼睛,她還是問道:“這幾日,程池生與何人往來。”

此事自有專人盯着,若無急事,傳回的消息皆是每日一回,呈到玄過處,由他遞上來。這陣子忙着顧入川之事,便未來得及過問。

此時聽她發問,玄過立即自袖中取出幾封密函呈上。

都是未拆過的。明蘇接過,打開來看,眉頭越蹙越緊。

程池生與五皇子府上之人頻頻往來。倒也不奇怪,他若想在京中待下去,總得尋個庇護。

明蘇忽然在心中浮現了一個念頭,這些年過去,弄死程池生比踩死只螞蟻還容易,可為何她遲遲不動手。當真是因他不過是條走狗,與他計較無益?

還是她根本不敢……

明蘇忙打住念頭,捏着密函的手收緊,紙箋都捏成了一團,她正色問道:“去江南打聽的人回來不曾?”

玄過回道:“就這兩日了。”這次派去江南尋的有百餘名親信,個個手中都拿着殿下給的手書,若有什麽端倪,或是缺人手,能調動地方官府幫忙。

這樣的找尋每年都有好幾撥,但回回都無音訊。

還沒回來,也就是說這回,有可能找到了。明蘇定了定心,再問:“北邊的可有佳音?”

玄過又道:“各處關口一直守着人,守關的将軍處也吩咐過了,只要途經關口,便絕不可能毫無聲息。”

也就是說,暫無消息。明蘇心中冒出一句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她人手布置得如此稠密,若有什麽反常,斷逃不過她的耳目。

明蘇這般想着,稍稍安心了些。她低頭看看小貔貅,又忙給自己挂上,塞進領口,玉質冰涼的,碰到肌膚,凍得人瑟縮。

明蘇卻将它貼到自己的心口,心中默念着,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停頓了一下,她雙眼微微的赤紅,怯懦地做出退讓,又道,不回來也不要緊,永遠不與我相見也不怨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斥候回來時,已近子時,他匆匆入內,當着信國殿下的面禀道:“那人是在軍中待過的,知曉如何隐匿行蹤,卑職追了他一路,他先入了一農家,後待天黑,又繞了半座城,最終自後門潛入了三皇子府。

直到此時仍未出來。三皇子府外各處,現下都有人盯着。”

好,三皇子,五皇子,都扯進來了。明蘇點點頭,面無表情道:“明日他若出來,便拿下他,不出來,入府去讨。”

玄過一驚:“殿下,如此必會令三皇子不滿。眼下情勢正焦灼,三皇子本就不肯退讓。

若是此時橫生事端,三皇子殿下為着顏面,也會與殿下争到底,如此,顧将軍便要危險了。”

顧入川一入京就被軟禁在了府中,若不能脫罪,便要下獄了。

明蘇合上眼。

“這貔貅興許就是三皇子殿下有意送到殿下手中,亂殿下陣腳,咱們各處找得這般密切。

若是連殿下都尋不到鄭小姐所在,三皇子也絕尋不到,捉了那人,只會令百官以為殿下嚣張,令三皇子更生不滿。”玄過一味地勸。

明蘇睜開眼,喃喃道:“我與明寅争了快半月了,怎麽明辰一點聲響都無,他何時這般文靜了,能忍得住不摻和。”

玄過一愣。

“明日十五,我要入宮一趟。”明蘇說道。

十五宮中有晨省,但明蘇并不是去給皇後請安,她是去見三皇子的。

三皇子明寅為人粗莽,卻極孝順,每回晨省之後,必會前往德妃宮中,陪母妃說話散步。

十餘年來,風雨無阻。

明蘇未打斷他去見德妃,而是等在德妃宮外,待他出來了,方上前道:“三皇兄,臣妹有話相告。”

今次三皇子在德妃宮中待得有些久,他出來時已是過午,明蘇不知等了多久。

三皇子為人粗莽,卻非全無腦筋,他們眼下這般劍拔弩張,明蘇還能在此,可見事情要緊。

他們二人假模假式地笑着,同往貞觀殿時,鄭宓帶着幾名宮人到了這座宮苑的西北角。

皇宮禁內的西北角是整座宮廷之中,最荒僻之處,不知哪代起,宮中犯了罪的妃嫔便往此處遷。久而久之,此處便成了冷宮。

冷宮破敗,到處都是蛛網,幾處窗戶也都破了,窗紙吹得飕飕響。

鄭宓踏上臺階,階上積了厚厚的雪,無人清掃,雲桑推開殿門,跨入其中,殿中昏暗,地上滿是落葉灰塵。

“就在後頭。”雲桑輕聲禀道。

鄭宓點了下頭,示意另外兩名宮人候在外頭,自己領着雲桑入內。

這座冷宮住的是前兩年才被遷到此處的一名妃嫔,據聞她當年也得過盛寵,但因殘害皇嗣被皇帝厭惡,廢為了庶人。

不過宮中一直有傳聞,這妃嫔是被冤枉,而冤枉她的人,便是賢妃。

鄭宓今日來此,找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人,但她便順勢成了她的幌子,她對外說的是來瞧瞧這妃嫔,問一問當年的舊事。

衆人皆知她與賢妃不對付,來此挖掘賢妃的把柄也是情理之中。

鄭宓扶着雲桑的手往裏頭走,穿至後殿,後殿床上縮着一名披頭散發的女子,渾身裹着被褥,見她們進來,口中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睜大了眼睛看着她們。

已是瘋了。

鄭宓看了她一會兒,沒有止步,自後殿的門穿去了後院。

後院還有一小屋,小屋坐了身着青色宦官服制的老人,那人臉上有好幾道疤,其中一條豎穿過了右眼,瞧着極為陰森可怖。

他擡了擡眼,望了眼來人,看清來人身上的服制,自椅上站了起來:“皇後娘娘……”

他口中喃喃說道,眼睛直直地盯着鄭宓的面容,過了一會兒,像是看清她是何人,又坐回去,極為不敬道:“宮中何時換了位皇後。”

雲桑喝道:“大膽!”

鄭宓擡了下手,自上前了一步,道:“此處荒僻,音訊不通,中貴人不知,今歲夏日,陛下新娶婦,宮中有了皇後。”

中貴人是對帝後身邊得用的宦官的敬稱,蘇都許久不曾聽過這稱呼了。

“娘娘費勁尋小的,是有何事吩咐?”蘇都依舊坐着,擡眼望着皇後,毫無敬意。

皇後擡了下手,雲桑會意,恭敬一禮,退了下去。

此處便只剩了兩人了。皇後走上前,在邊上一杌子上坐下了,并不嫌棄此處污穢。

蘇都似是覺得有趣:“都到這份上了,沒想到宮中争鬥猶未了,竟有人要尋我這把老骨頭。”

“本宮想知道,五年前發生了什麽,陛下為何要對鄭家痛下殺手。”鄭宓徑直道。

自她說出這句話,蘇都的神色便沉了下來,本就猙獰的面容顯得更加恐怖,待她說完了,蘇都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拱手:“娘娘能給小的什麽?”

鄭宓反問:“你要什麽?”

“堂堂正正地活着。”蘇都答道。

鄭宓點頭:“好……”

蘇都也無反抗之力,他躲了五年,容貌盡毀,縮在在冷宮裏,靠殘羹冷炙活下來,過得比冷宮中的廢妃還不如,這日子不知何時是頭,蘇都甚至想過,便要在此茍延殘喘至死了。

眼下皇後來了,問了他五年前的事,蘇都必是要抓住這時機的。

“娘娘如何放我出去?”

鄭宓只說了四個字:“信國殿下。”

蘇都眼睛一亮,像是在冰天雪地之中,看到了赤紅的火焰,急問道:“小殿下猶在?殿下可安好?”

“她好……”

蘇都不再猶豫,若是這世上還有一人惦記着鄭家,惦記着太傅與先皇後,那必是信國殿下。他顯出回憶之色,想了一會兒,似是考慮從何說起。

過了會兒,他開了口,道:“鄭太傅,名泓,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中狀元那年,他才十六歲,是舉朝公認的神童。”

故事很長,要追溯到當年先皇都還是太子的時候。

鄭泓中了狀元,踏入仕途,做的第一個官便是正四品侍講,每日要做的,便是為太子講學。

但太子比他還年長四歲,已然及冠,聽一小子講學,自然不服,鄭泓走的一路坦途,才學又的确驚豔,自然有幾分傲氣,太子不服,他便想方設法地使太子服。

幾番交鋒下來,太子發現,這小狀元長得俊秀,人也确實有才情,腦子更是靈活變通,是名良才。

而鄭泓則發現,太子看似尊貴無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但其實不得皇帝喜愛,身側還有兄弟虎視眈眈。

二人相互體諒了難處,又是日日相處,君臣之間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

鄭泓一心幫着太子,二人周旋了十九年,将那些有野心的兄弟一個一個地按下去,一直到皇帝駕崩,太子登基。

那時候,鄭泓也把官做到了中書令,皇帝登基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拜鄭泓為太傅,将獨子交到他手中,由他教導。

之後,鄭泓做什麽,皇帝都信他,甚至親口說過,太傅言行,即是朕之言行,汝等不可違逆。

太傅亦是一心為民,公忠體國。

君臣無隙,又皆是勤懇政務之人,不過幾年,這天下政治清明,海晏河清,民間路不拾遺,朝中廉吏良臣數不勝數,當真一派盛世之景。

可惜好景不長,六年後,皇帝病重,只留下年僅九歲的太子。

臨終之前,他将太子與太傅喚到病榻前,當着衆臣的面,要太子侍奉太傅如同侍奉他,又命朝中大小事皆決于太傅,直至新君親政。

皇帝當着衆臣的面親口說的,比遺诏還不容更改。太傅自然含淚應允。

皇帝駕崩後,太子繼位,便是當今。

太傅仍如往日,一面處理政務,一面又抽出時間,教小皇帝讀書。

小皇帝很聰明,對太傅更是尊敬,甚至喜歡上了太傅的獨女,在十五歲那年,親自向太傅求娶。

太傅答應了,二人很快成婚。

皇帝十六歲時,太傅還政。從此,皇帝便親自處理政務。

“可人都是會習慣的,皇帝到底稚嫩,手段也青澀,處理政務之時也常出錯,大臣們是聽慣太傅號令的,且太傅把持朝政前前後後十餘年,這朝中已多半都是他的門人他的故吏,娘娘說,這情形下。

若是陛下與太傅起沖突,大臣們是聽皇帝的,還是聽太傅的?”蘇都問道。

鄭宓不答。

蘇都接着道:“小的原是侍奉先帝的,陛下出生後,才到東宮伺候。一路親眼看着的,可連我,都未瞧出原來陛下對太傅不滿已久。

陛下實在能忍。趙梁入宮時是最底下的雜役,常受人欺負,有一回,他被幾名宦官圍毆,被鄭家小姐看到了,鄭家小姐可憐他,将他喚到身前,問他叫什麽,何處當差,小小年紀,怎麽就入了宮。”

鄭宓垂下眸子,此事她知道,當年姑母身邊的宮人曾無意間提起過。

“那時陛下恰好就在身邊,鄭家小姐動了恻隐之心,便求陛下,能否給他換個差使。

陛下直接将人調到了身邊,當做近侍差遣。那時沒覺得如何,而今想來,陛下大抵是将趙梁當做太傅的眼線,讓他留在身邊……”

蘇都細細地回想,分析,“而後給予好處,收買他,将他變成自己人。因此五年前,趙梁才逃過一劫,直至如今仍受信任。”

這些年,蘇都不知分析過多少回,說的時候有些雜亂,說完了趙梁,又說回皇帝:“陛下年少時,太傅待他很是嚴厲,背不出文章,常罰他抄寫。

後來,到陛下十來歲時,太傅便溫和許多,教導時更是處處恭敬。

但一旦陛下有過,他仍是直言不諱,懇請陛下改過。”

“我記得大約是陛下十八歲那年,國舅瞧上了一名民婦,仗着身份權勢,命人當着那民婦的面打死了她的丈夫,摔死了她尚在襁褓的幼子,又一把火燒了她的家。

而後将她強搶入府,那民婦忍耐了數月,尋到機會逃出府邸,直奔京兆府鳴冤,訴說完冤情後,當着圍觀百姓與京兆府尹的面,撞死在了公堂上。

此事掀起軒然大波,大臣們不敢處置,便呈到了太傅的案頭。

太傅命人查實,确認民婦所言皆實,便将國舅下獄,判了斬立決。”

此事蘇都印象極深,說得也格外詳盡:“那時陛下親政已兩年,但大權還在太傅手中。他與國舅感情很深,太後娘娘臨終前曾拉着陛下的手,要他答應照顧國舅一生富貴無虞,他答應了,太後方合眼的。

故而聞說此事,他急得不行,忙令人将太傅請來,苦苦哀求,要太傅放國舅一條生路。

小的當時就在殿中,太傅拒絕了,說國舅心狠手辣,為人歹毒,全無敬畏之心,今日縱容,來日必還有人落入他之手,受他戕害。陛下便道改判流放,不讓他回京。”

“陛下兩年間已做成不少事了,且太傅也還政,平日裏從無僭越之處。

故而陛下那時雖急,卻是有十足把握太傅會讓步的。

但太傅當了大半輩子官,如何不知其中的貓膩,今日改派流放,國舅到了流放之地,便會更肆無忌憚,當地官員礙着天子必奈何不得他,由得他為非作歹,再過上數年,尋個由頭大赦天下,國舅也就回來了。

枉死之人的冤屈向誰讨回?太傅自是不答應。陛下這才急了,便與太傅争吵起來,太傅始終不肯讓步,非要判國舅斬刑,陛下争吵不行,第二日,他親自書寫诏書,蓋上玉玺,诏令赦國舅之罪,改判流放。然而诏書自宮中頒下,一路無人奉诏。”

鄭宓想象得到,皇帝那時多驚恐,原以為親政之後,已在朝中立穩腳步,加上天子之尊。

縱是無法與太傅抗衡,至少也能讓衆人看到他的決心,從而手下留情。

結果他親手寫的诏書,頒布下去,竟無一人奉诏,滿朝文武,無一人幫他,天下萬民,無一人聽命。

只怕他自那日起,便開始無法安睡,覺得處處都是鄭家耳目。

皇帝開始忍耐,一忍十餘年,哪怕有了親信,哪怕太傅漸漸不再過問朝事,他仍記着當年的陰影,生怕下诏又是無人奉诏的局面,一直隐忍,直至太傅過世,他這時才将滿腔怨憤發洩出來。

“紫宸殿的宮人都是見過陛下對着太傅唯唯諾諾的,他一看到我們便會想起當日的不堪,于是連我們也不放過。”蘇都唇角有一抹冷意。

鄭宓沒想到竟是這樣,她又問:“事發之時,便無人示警嗎?”

蘇都道:“太快了,我一得知,立即往仁明殿告知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立即書寫了兩封信,一封遞回鄭府一封送到淑妃娘娘手中。

但前者還未出宮門就被截了下來,後者是我順手帶出來的,怕被發現,沒敢往淑妃娘娘手中遞。

直到陛下下令軟禁了皇後娘娘,我恐信中有什麽要事,才想方設法地送到了淑妃娘娘手中。

“淑妃娘娘與皇後娘娘一向兩頭不對付,一年到頭連面都見不着一次。

但自鄭家出事,淑妃便一直替鄭家求情,在紫宸殿外一跪就是一整日,還遞書信出宮試圖聯絡楚家相助。

可惜那時宮門看得嚴,淑妃娘娘寫的信,一封都未送出去。

直到看到皇後娘娘給她的手書,她突然安靜了下來,閉門不聞窗外事。”

這事也叫蘇都疑惑了多年,故而一直記着。不過那時替皇後求情的妃嫔不少,淑妃後頭,也未受牽連,保全了下來。

“那月餘,風聲鶴唳,宮裏宮外全然阻隔了消息。鄭家頃刻之間颠覆,同時宮中也開始不斷地死人,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躲在這冷宮中,如此茍延殘喘,活得比死還不如,也不知為的什麽。可就是舍不得這條命。”

鄭宓聽完了舊事,出來時,天已快黑了,外頭在下大雪,地上的雪很快又厚了幾分,自入冬,便未見過這樣大的雪。

她踩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雲桑就跟在身後,路上偶爾還會遇見宮人,鄭宓連傷心悲哀都不敢表現出來。

但臉不知是被風吹得麻木了,還是怎麽了,竟是一絲冷意都感覺不到。

她滿心都是蘇都方才說的話。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她回到仁明殿,衣衫都濕了,雲桑忙令人備水,又命燒了姜茶。

鄭宓渾渾噩噩的,沐浴之後,想要獨自待一會兒,外頭便有人來禀,陛下來了。

皇帝數月不來,忽然駕臨,宮人們手忙腳亂,連忙準備接駕事宜。

鄭宓的恨意充斥心頭,想要到皇帝面前質問一句,太傅何處對不住國家,何處對不住朝廷,何處對不住皇家。十六歲還政,他還了不曾,國舅犯法,他當不當死?

但那道明黃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來,到了大殿之下時,鄭宓驀然清醒過來,還不到時候。

她握緊拳,手心被指甲刻得生疼,面上卻柔和下來,款款地福下身子,身子每低一點,鄭宓的心便如被刀劃了一下,便似看到了祖母吊死在堂上,看到祖父屍骨自墓中啓出,被丢棄到街市任人踐踏,看到父親叔伯在午門外被砍掉頭顱。

“臣妾見過陛下。”她開口說道。

皇帝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攬進懷裏。鄭宓渾身僵硬,惡心得幾乎要吐出來。

“怎麽這般僵硬?冷?”皇帝觑着她說道。

鄭宓垂下眼眸:“臣妾緊張。”

皇帝笑了兩聲,卻攬得更緊了,看着她的臉:“冷落皇後了,可朕這不是來了?”他說罷,便一擡手,命宮人退下。

鄭宓開口:“且慢……”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一路摸到鄭宓的腰上,鄭宓擡頭看着他,笑意溫柔:“臣妾這兒有一心意,特意調?教了準備獻給陛下,不想陛下就來了。陛下可願一覽臣妾的心意?”

說罷擡手勾住了皇帝的腰帶。

皇帝大笑:“好,就讓朕瞧瞧,是什麽心意。”

鄭宓看向雲桑,雲桑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宮人們會意,各自備了絲竹管樂,又奉上佳肴美酒。有美人自帷幕之後而出,笑意嫣然,舞步動人。

皇帝笑了一下,攬着皇後坐下了。鄭宓目視前方,一面尋思皇帝怎麽突然來了,一面想着如何脫身。

美人的确是美,是鄭宓自行宮尋來的,身段妖嬈,面容卻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麗,使人心生憐惜,皇帝看得津津有味,卻并不多入神,也未放開鄭宓。

他看多了美色,這般姿容雖已是上乘,但只要在宮中便不必着急享用,遲早都是他的。他記得他今日來,是來尋皇後的。

“歌舞遲兩日看也不急,朕與皇後的新婚之夜卻是等了許久了。”皇帝笑道。

貞觀殿中,明蘇還未出宮,她與三皇子說完了話,風雪大作,阻了她出宮的路,她見天色不早,幹脆就在殿中歇一晚。

正要睡,殿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打開一看,卻是皇後身邊的女官。明蘇依舊決定不再見皇後了,何況她眼下一心挂懷鄭宓,正要命人勸她走,那女官急道:“陛下忽然駕臨仁明殿,天這樣晚了……”

明蘇打斷了她:“陛下駕臨仁明殿,這不是好事?”

雲桑來此是自作主張,心中既急且慌,聽公主之意,是不願援手,忙道:“可……”

“姑姑回去吧。”明蘇說道,揮了下手,立即便有宦官來,推着雲桑出去。

宮門被關上了。将人關在了外頭。

明蘇轉身回殿,爐上的水沸了。她走了過去,拎起水壺,沏了杯濃茶。

她想好了,不再見皇後,何況帝後相諧,本就是理所應當,與她何幹?

沸水注入壺中,茶香四溢,可明蘇非但不覺心曠神怡,反倒略略煩躁。

她靜等了片刻,提壺,瀉下一盅清茶。

“我不想侍寝。”皇後的聲音驟然間在她腦海中響起。

明蘇端起茶盅,觀賞茶色。

“我不會侍寝。”皇後不依不饒。

明蘇冷漠地想,與我不相幹,我只想阿宓,我不能對不起阿宓。她低頭聞了聞茶香。

玄過入門來,正要說話,殿下突然站了起來,将手中的茶盅在桌上一頓,快步走了出去,闖入了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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