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老了, 難免懷舊。
皇帝今早在喬婕妤身邊醒來,忽覺身邊這寵幸了月餘的女子像是一夜之間失了顏色,索然無味。
他回了紫宸殿, 又覺後宮之中, 美人雖多, 卻無格外亮眼之人,皆是平庸之輩。
正想着不如擇日往行宮一趟,興許能有佳人偶遇, 天便下起了大雪。
空中白茫茫的一片,入目俱是紛飛的雪花, 自紫宸殿外望去, 這皇宮好似被大雪掩埋, 這冬日仿佛永不消融。
皇帝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多年的那個冬日, 他初次見到廢後, 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這些年, 他過得順心順意,每每想起鄭家恨意猶在, 可更多的,卻是得意,鄭泓再強勢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全族皆亡,一絲血脈都未留下。
但今日, 他隐隐地竟有些懷念, 懷念起那時,他才十五歲,尚未及冠, 還是錦衣玉冠,意氣奮發的少年天子,他見了鄭氏,不知她是何人,卻覺眼前一亮,滿心都是這是誰家女兒,竟是如此姿容。
後來,自母後處知曉了她是太傅之女,是母後召入宮來說話的,那日的驚豔便完完全全轉為了厭惡。
待他們大婚,他小意溫柔,鄭氏也還算識趣,倒也過得平靜。
今日又見了這樣大的雪,皇帝忽然有些想念起鄭氏來。
結為夫婦二十六載,自少年時起便相伴的人,再是怨恨防備,也少不得有許多溫存而寧靜的歲月。
何況鄭氏本就秉性溫良,賢淑端莊,有她在,後宮從未使他有過片刻煩心。
皇帝一想就想到了入夜,決定去仁明殿瞧瞧。到了仁明殿,卻看到殿中走出一人來。
那人身着後服,自殿中迎出,像極了多年前,每回他來仁明殿時的模樣。
懷念之意蕩然無存,皇帝心中驀然間湧出無數惡意,當年他懼她畏她,不敢放肆,可如今這後宮,誰不是任他拿捏搓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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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雖好,但皇帝看慣了,也不覺有什麽新意。
他望向皇後笑道:“歌舞遲兩日看也不急,朕與皇後的新婚之夜卻是等了許久了。”
鄭宓不慌不忙,瞥了他一眼,嫣然笑道:“莫非陛下以為,臣妾心意,便僅此而已?”
皇帝讓她這一笑,撩撥得心癢,略略又多了分耐性:“那還有什麽?”
鄭宓轉頭望向前方,方才清泠如山巅之雪的管弦之聲驟然一變,插?入了婉轉纏綿的琴聲,殿外漆黑的夜色中,點點亮光由遠及近,中間襯托着一女子,仿佛自雪中走來的精怪,身段嬌軟,面容妩媚,就像是專為勾引人心而生。
琴聲由絲竹烘托着,越來越纏綿,越來越嬌柔,越來越動人心魄,美人的舞姿和樂聲,眼波媚得似妖精一般,不住地朝着皇帝望,似是一只柔弱無骨的手,勾上了皇帝的胸膛。
皇帝看得癡迷。
邊上來了一宮人,走到皇後身邊福下身,她手中捧着一壺酒。
皇後與她對視一眼,取過酒,替皇帝滿上,端起酒盞,送到皇帝唇畔。
宮道黑漆漆的,只有兩盞宮燈泛着微弱的光,明蘇走得飛快,步子一下下踏在雪上,發出的聲響,使得她心煩意亂。
只望皇後能多拖一會兒,免得她白白趕這一回。
她臉色極沉,走過一條宮道,尋了近些的小道,她的心其實亂的很,一面想着不該與皇後往來,一面又漸漸地着急起來,腦海中不住地浮現陛下拉着皇後的手,将她往床上帶的景象。
她的步子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急,在她自己都未察覺之時,她眼睛都急紅了,心也揪成了一團。
終于看到仁明殿的正門,明蘇快步奔過去,三步并作了兩步,敲開了門,直接往裏闖。
她穿過中庭,來到正殿,便見殿中只皇後一人愣愣地坐在那裏。
她身前杯盤狼藉,酒盞都被打翻,殿中還有香氣萦繞,邊上幾名樂伎手中抱着樂器在往外退。
光是看着這殘景,便可想得到方才此處是何等歌舞香豔。
皇後低着頭,面色蒼白,整個人失魂落魄。明蘇走到她身前,放低了聲,像是怕吓着她,輕輕地喚了聲:“娘娘……”
鄭宓聽見了,擡起頭,看到她,便綻放了笑意,喚她:“殿下……”
這一聲殿下,蘊含着無限依賴,與見到她的歡喜,就像是,她原先身處黑暗,可見了她,就如同見了光明。
明蘇想起仿佛曾經有一回,她們在外逃亡,阿宓與她在一處城中走散了,相互尋了好幾個時辰,她終于在夜幕降臨前找到了她,那時,阿宓見了她,便是這樣望着她,喚她殿下。
明蘇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但此時此刻,她的心一片柔軟。
“陛下呢?”明蘇問道。
“走了,帶着我為他準備的兩名美人。”鄭宓說道,她停了停,又笑,沖着明蘇招招手,明蘇不由自主地湊近,鄭宓附到她耳畔,輕聲道,“還有一壺暖情酒。”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明蘇耳上,兼之暖情酒這般暧昧的話語,皇後的聲音像是從她的耳朵,鑽入她心中,像是什麽花精鬼魅,明蘇隐隐間心慌不已,忙退開了一步。
她的恐懼從她的眼中表露。
皇後看到了,頓了頓,情緒也漸漸地恢複了,她只是害怕,她只是恨意積在心中無處發洩,看到明蘇,她克制不住地想向她靠近,想自她身上取暖,可她不想吓到她。
鄭宓恢複了平日裏的模樣,溫柔地笑了笑,道:“你怎麽來了?”
明蘇這才發覺,她白跑了這一趟,皇後自己已将事情擺平了。
她頓時有些窘迫,又覺這一路驚慌,一路急趕很是可笑。
可皇後卻道:“幸好你來了。”
明蘇不解,她什麽都未做,只是白跑了一趟,皇後為何說幸好她來了。
她不解,鄭宓也未解釋,今日的事太多,她心頭亂得很,皇帝走後,她獨自坐在此處,既後怕,又因恨意,不住地想起舊事家人一處的歡樂,想起他們慘死的情狀,想起皇帝的手碰上她的身子,哪怕隔着衣衫,都是那般令人作嘔。
明蘇若不來,她不知如何撫平混亂的心緒。
只是這些都無法與明蘇訴說。
鄭宓沉默了片刻,想到方才明蘇就這般徑直地闖進來了,不由勸她:“下回,若聽聞陛下在此,你先命人通傳,以免沖撞了他招他疑心。”
明蘇抿唇。
鄭宓怕語氣重了,像是在責備她這番好意,柔下聲,笑着道:“我不會侍寝的。”
這是她第二回與她這般說了,上一回,明蘇心慌意亂,轉身便走,這一回她仍是慌亂。
然而隐約間又極不滿,反問:“若是今夜你沒能将他勸走,那要如何?”
鄭宓的笑意凝住,微微低了下頭,再望向明蘇時,目光愈加的柔和:“那我便再無顏見你了。”
明蘇的心驟然間跳得劇烈,她想說我不在意這個,可話到嘴邊,她忽然想到,她今夜不該在此,她不該來見皇後,不該任由皇後撥亂她心緒,她該一心一意,想着阿宓才是。
頸間還挂着那枚小貔貅,阿宓如今還不知在何處,這貔貅又是如何自她身上流落出來的,可她卻在此地,聽皇後說這些近乎暧昧的話語。
明蘇的臉色霎時冷了下來,她淡淡地說了句:“娘娘見不見兒臣,都是娘娘的事。兒臣冒昧打擾,便先告退。”
說罷,不等皇後出聲,便立即轉身走了。
鄭宓聽慣了她的冷言冷語,雖刺心,但也知怨不得明蘇,她看着她的身形沒入夜色之中,忽然覺得,明蘇今日如困獸一般,仿佛有什麽心事。
明蘇回了貞觀殿,倒頭便睡,可惜卻是一夜無眠。
她不住地想起皇後,想起她湊近她,在她耳邊說話時的氣息,她似乎也飲酒了,氣息溫熱,帶着酒的香甜。
她想到皇後對她說,“那我便再無顏見你了。”
想到皇後勸她,讓她謹慎一些,別招了皇帝疑心。
想到她說的每句話。
明蘇握緊了小貔貅,半夢半醒間,害怕得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心中明明只有阿宓,她清楚,她對阿宓的心意從未消減,可皇後為何頻頻入她思緒。
明蘇很慌,她怕極了自己是個薄情人,又忍不住想,會不會是阿宓早就看透了她不是一個好人,故而遲遲不歸。
天還未亮,明蘇便起了,她頭疼得厲害,卻也顧不上,趕着出了宮。
昨日與三皇子見面,為的是弄明白小貔貅究竟是他送來的,還是五皇子送來的,若是五皇子,那便多半是出自程池生之手。
她徑直與三皇子道他府上出了一內應,又将送來小貔貅之人的相貌描述了一番。那人果真是三皇子身邊較為得用之人。
問到這裏,明蘇已肯定了大半,東西是自程池生之手流出。
小貔貅為何會在他手中。明蘇不敢想。
三皇子反複問她如何發現那人是內應。他這人粗莽,神色間做不得假,明蘇不敢深想,也不敢接着去查,與三皇子說了許久,都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
倒是三皇子道:“明寅如此行事,便是挑唆你我相争更烈,他好坐收漁利。”
又問,“這貔貅究竟是什麽來頭,你怎如此上心,像是對待什麽珍寶一般。”
長長的一句話,僅珍寶二字聽進去了。明蘇想,這是我給阿宓的信物,比我的命都要緊。
一回到府中,三皇子恰好命人将那內應送了來。那內應來時,已是遍體鱗傷,顯然已遭三皇子拷問過一番了。
明蘇命人接着拷打,那人招供,貔貅是他在江南小城中自一女子手中所得。
假的。
明蘇接着拷問,那人卻怎麽都不改口了。
再打,人就死了。
明蘇心裏也有了數,得撬開程池生的口,方能知曉阿宓在何處。
程池生如今任了虎威将軍,手下有些親兵,每回出入府邸,皆帶足了侍衛,要将他消無聲息地捉住,必是不行。
大張旗鼓地拿下,只怕還未來得及問什麽話,皇帝便會将她召入宮去問話了。
明蘇當真坐如困獸,她尋思當如何是好,在房中來回踱步,踱了許多,地磚都要被她磨穿了,明蘇忽然想起。
五年前,程池生迎她回宮之時,身邊有幾名心腹圍繞。
那幾人幾乎與他寸步不離,身手也極矯健,必然是他委以重任之人。他們興許也知曉些內情。
明蘇将府中幾名侍衛首領叫到跟前,對他們一番吩咐,又命玄過主理此事,這幾日就不必跟着她了。
此時已是臘月,再過七八日便是除夕了。
京中已有年味,許多心急的人家,已在門口貼起了對聯。
明蘇只盼此次能問出鄭宓的下落,但那幾人也頗難尋,玄過領着人,将程府盯得密不透風,也未見過那幾人的蹤跡。
三皇子那頭因出了內應之事,急着排查府內,一查之下,又尋出好幾名內應。
他氣惱之下,也顧不上與明蘇死磕,轉頭對上了五皇子。
顧入川保下了,連帶的保下了幾分功勞,明蘇使一使勁,将他調入京師。
這邊是一帆風順,但玄過那頭仍無消息。
明蘇像是被困在了牢籠之中,做什麽都不安。她想起戲本寫了,還未令戲班來演,便入了宮,将戲班主事喚到身前,命他将戲本重新研讀,那兩名戲子也要換,要尋更好看的來。
主事不知殿下是怎麽了,臨過年的,又來折騰他,卻也不敢違拗,只一味應是。
主事一走,連帶着戲本也跟着走了。明蘇的心一空,又有些後悔,想四次還是太多了,該再減一回的。
或是二回也不要緊。
又或只要阿宓回來,不必她開口,她還如從前那般對她好,保護她,喜歡她,圍着她轉。明蘇煩躁極了。
她命人将主事喚回來,重新吩咐一番。
主事排了那麽多年戲,自然明白殿下對阿宓這個角色極為看重,唯恐她又想出什麽歪念頭來為難他,便笑着奉承道:“旁的不說,阿宓當真是尋不出一絲不好。殿下看,她性情溫柔,為人又和善,心腸還好,最要緊的是長相極柔美。”
他這樣誇阿宓,明蘇沉了多日的容色,竟當真被他逗笑了,道:“她的好處還有許多,誇不完的。”
主事道:“極是極是,臣必得尋一唱演皆佳,容貌極美的來演她。”
“不錯……”明蘇的笑意越發深了,只要是有人誇阿宓,她便高興,正要再說,玄過進來了。
他一入殿,納頭便跪,擡手呈上一供狀。
明蘇唇畔還殘留着笑意,接過供狀一看,又擡頭看了看玄過,似乎沒明白這供狀所寫是何意。
“我只讓你拿人,沒讓你審他們。”明蘇笑着道,又低頭看了那供狀好幾眼,目光直直地落在「鄭宓已死」四字上。
玄過不敢答話,伏在地上,将頭對着地,不敢擡起。
明蘇點點頭,又看了看窗外,窗外白雪皚皚,白得刺目,像極了那個初春。
她漸漸地回過神來,緩緩地又點了點頭,聲音缥缈:“好,好,死了……”
她嘴裏念叨着,供狀自她手中滑落,她扶着桌子,欲站起來,玄過擡頭,擔憂地看着她,眼中滿是淚:“殿下節哀。”
明蘇全沒聽進去,她只依稀想起那個春夜,黎城的小客舍中,鄭宓終于接納了她,她欣喜若狂,連忙取下小貔貅當做信物,懇求她喚她一聲明蘇。
她喚了嗎?
為何她沒有聽到。
她永遠聽不到了。
“也好,也好,反正,反正……”她口中念叨着,站直了身,想說,反正你早就不要我了。
可話還未出口,突然,喉嚨間一陣腥甜,她噴出一口鮮血。
玄過眦目欲裂,沖上前,扶住了她,高聲道:“快,快請太醫!”
明蘇被攙扶着,一口一口地吐出鮮血,像是要将滿腔的血全部嘔出來。
鄭宓沒了,她不能再愛她,也不能再恨她了。
她前半生心血所系之人,不在了。她付出了諸多努力,想要掌權,想要翻案,想要等她回來,告訴她,現在我能保護你了的那個人不在了。
她所做的一切,她十九年來全部的生命,都沒有了意義。
她的靈魂也跟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