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遷宮之後, 這還是明蘇頭一回來鄭宓的寝殿。

太後的寝殿自然不會如待字閨中的少女的閨閣一般充滿女兒心事的嬌羞與粉嫩。

整座宮室是以端莊大氣為主的,點綴幾件以太後喜好擇選的擺件,使人瞧出這座宮室的主人是雅致而婉約的品性。

寝殿中有胭脂香氣, 正是鄭宓常用的那一種, 淡淡地萦繞開來。

明蘇翻過窗站定, 便如被母親帶去旁人家中做客的孩童,有些好奇,又遵着禮節, 不好亂動,只能文靜地站着看一看。

鄭宓将窗關上, 回頭便見她安靜地站在那裏, 正好奇地四下裏張望, 便走過去,道:“先坐下。”

明蘇「哦」了一聲, 回頭看鄭宓, 倏然睜大了眼睛, 道:“你為何衣衫不整?”說罷又忙轉開眼,假裝沒有看到的樣子。

鄭宓當真無奈, 她何曾衣衫不整,只是單着了寝衣罷了,只得好生好氣地解釋:“這是寝衣,我歇下多時了。”

都已三更天了,除卻巡邏的禁軍, 守夜的宮人, 還有夜半翻窗的皇帝陛下,這宮中還有何人未曾歇下?

皇帝陛下此地無銀地把頭撇到另一邊去,裝作很君子地未曾看她, 但剛将頭轉開,她又覺她與阿宓間是不必如此君子的關系,又轉回來,竭力鎮定穩重地點了下頭,道:“擾你歇息了。”

說罷,目光又管不住地朝着鄭宓身上望去,夜色朦胧,她看不分明鄭宓身上的寝衣是何樣式,是何顏色。

但不論是何樣式顏色,只要在阿宓身上穿着,必是好看極了。

明蘇的心有些發燙,目光也黏得更緊了。

鄭宓無奈,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喚了聲:“陛下……”

明蘇被她這一聲弄得臉紅,也覺自己太過孟浪了,連忙低下了頭。

但她不願輸了氣勢,便看着地面,嘟哝了一聲:“我見過的。”阿宓單着寝衣的模樣,她們逃亡時,她見過好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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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的無奈,便轉成了心軟,語氣也柔和了下來,笑着道:“你見過,為何還盯着我看?”

“我看不夠。”明蘇沒做思考,怎麽想便怎麽答了,但一說完,又覺自己更輕浮了,她臉漲得更紅,幸而夜色遮掩,鄭宓看不到。

鄭宓沒再說什麽,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帶到桌邊坐下,自己去點了盞蠟燭來,端到桌上,殿中便亮了些。

明蘇黃袍上的龍在燭光裏張牙舞爪的,鄭宓看了一眼,笑道:“你這一身過來,若是路上叫人瞧見,一看便知是陛下。”

明蘇一聽,也覺自己疏忽了,點點頭,記下了:“下回我換身常服再來,便不打緊了。”

她新登基,許多事都還在忙着,譬如她的衣物用度,便都還在各司趕制。

尤其是她是本朝第一位女帝,除了衣袍,還有簮環首飾。

與其他物件,各司不止要趕制,還得忖度着新君的喜好,與禮部商議着,用何樣式。

于是已呈上的衣物便不多,且多半還是以黃袍為主,不會出錯的。

鄭宓看了看她的衣袍,道:“與他們吩咐一聲,多用些鮮亮的顏色,不必拘着明黃,也不必這般非要繡金龍的。”

明蘇畢竟才二十,金龍騰雲雖威嚴,有天子氣象,可也不必總是如此,何況天子之氣也不是靠着衣袍來襯托的。

明蘇點頭:“我也這樣想。”太上皇在位時,便好明黃,也喜用金龍,連日常飲宴時用的杯盞都得雕上龍才喜歡。她倒覺得不必如此。

鄭宓笑了笑,望着明蘇,看着她在燭火中格外柔和的面容,柔聲道:“還未與陛下道喜,恭喜陛下得登大寶。”

明蘇頓時有些羞澀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想到傍晚時的事,問道:“你可聽見中書令與戶部尚書的話了?”

他們二人是贊頌太後與皇帝母女和樂,天家親情和滿,但落在她們二人耳中,自然不會覺得高興。

“聽見了。”鄭宓說道。

明蘇望着她的面容,留意她的神色,好半天方慎重地說道:“你別往心裏去,他們說他們的,我們不必在意。”

即位前,她們想過要如何能使往後的路走得容易些,也商量過,讓太上皇廢去鄭宓皇後之位,但細細一考量,發覺廢位也沒什麽用處。

皇後與妃嫔不同,皇後之名是錄入宗譜,昭告了天下的,即便廢位,可母女之名,仍是改不了的。

多番思索,竟是沒什麽好辦法了。

“我知道,你不必擔心我。”鄭宓道,這是心中早有準備的。

明蘇松了口氣,想說些開心的,又道:“今日沒見你,我便坐立不安,歇下去了,也睡不着。”

這是在說她為何深夜前來。

鄭宓心想,那往後無論如何都得讓明蘇白日裏見一見她了,否則夜裏這般折騰,豈不是太過攪擾睡眠了?

她溫聲道:“幸而兩宮離得近,你往來也快。”

聽她說她們的寝殿離得近,明蘇便又振奮起來,道:“我特意挑的文德殿。就為與你離得近些。我們相見也方便。”

她說完,身子坐得直直的,唇角放平,微微地抿起,帶着皇室特有的矜持,可那頻頻朝鄭宓瞟去眼睛裏卻寫滿了快來誇我。

鄭宓欲笑,又覺笑着誇她,明蘇興許會以為她不夠真誠,便忍住了笑意,肅然道:“不錯,多虧了你提前想到。”

明蘇頓時便滿足了,眼睛彎起,笑得很高興,又想起白日去見淑太妃的事來:“先前想尊母妃為太後,母妃不願,白日裏我去見她,她卻命我将仁明殿空出來,說是要常去看看的。母妃為何要如此執意于仁明殿?”

她這樣一說,鄭宓便想起去歲她在這具身子裏醒來不久,看到淑妃在後園呆看那一叢芍藥與蘭草的畫面來。

之後每日請安,她都未缺過,無論風雪,必是要來的。

之前鄭宓想過興許是淑太妃為了顯得謙卑,明蘇在宮外已夠張狂了,她若再張狂,不免過于使人側目,後來又覺不對,淑太妃每日來,不像是來給她請安,倒像是她只想在仁明殿中坐一坐。

“仁明殿并無什麽特別的。”本朝崇尚古樸,故而宮殿便以莊嚴大氣為主,仁明殿是皇後居所,實則也不過是建得格外高大而已,并沒有什麽好看的。

明蘇一面說,一面猜想:“房子死物罷了,再大也就那樣了。特別的是住在其中的人。

仁明殿此前是你住的,自然不會是因你,再之前是母後所居,可母妃與母後素來不和啊。”

明蘇滿面都是納悶。

鄭宓卻忽然想起,許多年前曾聽祖父提過一回,姑母最喜歡的便是蘭草,以為蘭草芳潔,有淡泊之姿。

她有了個猜想,看了眼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明蘇,試探道:“淑太妃娘娘不願為太後,會否是因不願位尊過姑母。”

明蘇一怔,反問:“為何?”

她全然沒往那上頭去猜,鄭宓想了想,也就未提,只道:“時候不早,陛下該回寝殿就寝了。”

明蘇一聽,當即便顧不上母妃,左顧右盼着,不出聲。

鄭宓無奈,摸了摸她腦頭柔軟的頭發,再度勸道:“卯時早朝,寅時三刻便要起榻,你該歇息了。”

被輕柔地撫摸過,明蘇的态度便軟了下來,她點點頭,乖巧道:“正是,該就寝了。”可卻仍舊賴在凳子上,一動不動的。

鄭宓哪裏不知她在想什麽,可若歇在她這裏,明蘇明日還得再早一刻起身,未免太過折騰了。

她欲說些話來勸她,明蘇卻像是終于鼓足了勇氣,低聲道:“我們應當已算是定了終身吧?”

重逢以來,雖然未曾明說過,但她們的相處卻是心照不宣的親密,阿宓每日都為她送晚膳,她也每日都要見過她,方能睡得好,這應當便是情緣已定了。

鄭宓無法否認,且因明蘇提起終身二字而心軟羞澀,她很輕地點了下頭,聲音也低了下來:“嗯……”

明蘇留意着她的神色,見她并不覺得勉強,方松了口氣,裝作十分随意地道:“那我們不是該睡在一張榻上嗎?”

她的語氣很随意,可目光卻飄忽着,不敢看鄭宓。

鄭宓幾乎懷疑她是蓄謀已久,有意深夜前來,有意與她說許久的話拖延至淩晨,有意使她心軟羞澀,為的便是與她共眠。

可鄭宓卻并不生氣,正如明蘇所言,她們理應在一張榻上歇息。

她站起身,牽起明蘇的手到了榻前,親自為她寬衣解帶。

她低頭解開她腰間玉帶的模樣溫柔極了,像極了一個侍奉夫君就寝的妻子。

明蘇卻倏然間心酸不已,因為她想到,她興許永遠都無法給她一個妻子的名分。阿宓也許這輩子都只能沒名沒分地跟着她。

“好了……”鄭宓替明蘇寬了衣,示意她到榻上躺下。

她的眼睛如此柔和,明蘇卻有些不敢看,她到榻上躺了,鄭宓躺到她的身邊。

錦被中起初是涼的,漸漸的,被體溫捂暖了。二人平躺着,明蘇起先不敢動,因鄭宓在她身旁,腦海中亂糟糟的,既歡喜又覺緊張。

慢慢的,明蘇便靠了過去,她想,是阿宓的氣息引誘了她,又或是她自己的心動引誘了自己,她靠近了鄭宓,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她。

鄭宓像是正等着她,在她靠近時,便主動靠在了她的懷中。

心一下子被填得滿滿的,明蘇把鄭宓抱得緊緊的,一整夜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沒睡着,覺得睡着了,是因她感覺到睡夢中方有寧靜平和,覺得沒睡着,是因徹夜裏,她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鄭宓就在她懷中,被她抱着。

隔日一早,天都還是黑的,明蘇便起來了。鄭宓自然知道她起了,只是她若睜眼,明蘇多半會與她撒嬌,想要多纏她一會兒,以致耽擱了早朝,便假裝猶在熟睡。

她合着眼聽動靜,猜想明蘇在做什麽。衣料窸窸窣窣的輕響,應當是她在穿衣着履,玉器輕微的碰撞之聲,應當是她在配上玉佩與香囊。

接着便響起了步履聲,很輕,由近及遠地離去。

她走了。鄭宓心想。

但不過片刻,那步履又回來了,明蘇的氣息再度靠近,她坐在了榻邊。

鄭宓感覺到有一道視線柔和地注視她,她驀地緊張,心跳也微微地快了起來。

“阿宓……”明蘇輕輕地喚了她一聲,便不說話了。

鄭宓感覺到她緩緩地湊近,接着唇上被輕輕地吻了一下。

“阿宓……”明蘇又喚了一聲,聲音裏帶着眷戀與依賴。

她的愛意細膩而溫柔,鄭宓感覺到她的心脹脹的,十分歡喜,又有些心慌。

過了好一會兒,明蘇方站起了身,再度離去,這回她沒再回來。

鄭宓睜開眼睛,寝殿中已只剩下她一人,但她身邊還殘留着明蘇氣息。

她突然笑了一下,原是擔心她若醒來,明蘇會與她撒嬌,耽擱功夫。

但未料想,她不醒,明蘇還是能與她缱绻溫存上許久。

文德殿中,玄過都快急哭了,昨夜夜半,他覺天寒,欲為陛下更換一床厚些的錦被,結果龍榻空空如也,本該安寝的陛下不見了。

他急得寝殿裏外到處找尋,卻怎麽也找不到人,又不敢聲張。

畢竟太上皇還在呢,一點動靜都可能掀起軒然大波。

他命心腹悄悄地在宮中尋了一宿,禦花園找了,陛下以前居住的貞觀殿找了,垂拱殿也找了,卻皆不見人影。

玄過已打算等天亮便去請淑太妃示下了,陛下卻在這時回來了。

“陛下!”玄過忙迎上前,明蘇心情極好,一面朝寝殿走,一面吩咐道:“替朕更衣,準備早朝。”

衮服冠冕是早備下的。玄過跟在她身後,問道:“陛下昨夜去了何處?可把小的急壞了。”

明蘇淡淡地「嗯」了一聲。

女官捧着禦用的衮冕上前,有宮女來為陛下寬衣,明蘇撐開手臂,眉眼輕快,像是心裏裝着天大的喜事。

“陛下要外出,總得吩咐小的一聲,小的也好備辇備駕,跟随伺候。”玄過不死心,又問。

明蘇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昨夜辦了件大事。”

玄過驚慌多過好奇,卻又不得不捧場,堆着笑容,恭維道:“陛下做什麽不是大事,哪怕只是擡擡手,都關系着國計民生。

但若是連陛下都以為是大事的事,那必是驚天動地,震驚寰宇了。”

明蘇笑着點了下頭,心下想着,難怪太上皇與妃嫔共寝會體恤衰老,力不能支。

她昨夜抱着阿宓,手都酸了,心跳得飛快,今早醒來,也很覺疲憊呢。

玄過還在等陛下與他炫耀昨夜做了什麽大事,等了許久,陛下衣冠已成,都未聽她開口,只得又問:“陛下昨夜做了什麽大事?”

明蘇已在朝外走了,聞言,高深莫測地看了他一眼,想到什麽,又浮現少許憐憫之色,柔聲道:“你不懂的。”

玄過沒問出她半夜失蹤去了何處,平白還遭她一頓憐憫,當真茫然得很。

今日皇帝心情極好,不止玄過,滿朝大臣都發覺了。

她即位之後,便是寬嚴相濟,寬便寬在太上皇提拔起來重用的大臣,從前與她做過對的大臣,她都未追究,仍舊倚重,嚴則嚴在她于朝政極為嚴格,到了事事躬親的地步。

于是聰明些的大臣便明白了新君的作風,她能不計較過往如何,但往後,在她的治下,必得以政務與愛民為先。

大臣們緊繃了幾日,每一處都不敢懈怠,唯恐有一絲不慎,做了陛下即位之後,第一個拿來開刀的人。兼之明蘇也不怎麽笑,大臣們過得當真是艱難。

今日,衆臣發覺陛下言語用詞有些許緩和,說話時眉眼間也帶了淡淡的笑意。

雖陛下仍舉措威嚴,但大臣們不免都有了稍稍放松。

下了朝,明蘇面上仍帶了笑意。

玄過已問過她三回昨夜去了何處,陛下都未答,可見她并不想說,于是玄過便不敢再問了。

到了垂拱殿,明蘇像想起什麽,與玄過道:“今夜朕還要去辦大事,你不必尋朕。”

玄過一聽,忍了一夜的淚水差點就下來了,跪地苦求道:“陛下萬乘之軀,身旁怎可無人侍奉?便容小的與陛下同去,也好為陛下效勞。”

明蘇淡淡道:“不必……”便取了奏本來看。

玄過無法,只得由了她。

皇帝一整日的好心情,在午間太後來了垂拱殿後達到了頂峰。鄭宓提了食盒來,打開食盒,裏頭是一碟馬蹄糕。

馬蹄糕軟韌,入口微甜,口感嫩滑,明蘇一貫很喜歡,她親手自食盒中取出,笑着道:“多謝娘娘,兒臣就喜歡這個。”

邊上還有宮人侍奉,明蘇語氣間十分客氣,都含着些許親昵,瞧上去倒像極了大臣們所想的母女和樂。

“喜歡明日再給你做。”鄭宓看着她,辭氣寵溺。

明蘇便笑了笑,一口氣用了半碟,又命宮人好好地收起來,她下午與大臣議事後還要吃的。

二人又坐了一會兒,說了會兒話,明蘇沉不住氣,終究沒忍住,屏退了宮人,問:“你為何中午便來了?你是不是想我了?”

昨夜過後,她們又近了一步,阿宓必是與她一樣,十分激動高興,以至于等不到晚膳,便來見她了。

明蘇心中暖融融的,想不能只讓阿宓主動,便軟軟地道:“你不來,我過會兒就要去尋你了,我想了你一上午,上朝時幾乎都未聽清大臣們說了什麽。”

她如此依賴,鄭宓自是喜歡,便将她的來意說了出來:“我想以後我們都在中午相見。”

明蘇點點頭,順從道:“都聽你的。”

鄭宓見她答應了,也十分高興,接着說道:“中午見,你若是午間不得空,派人說一聲,我再晚膳時來。

如此,我們白日裏多半是能相見,你晚上就不必來了。”

明蘇聽了這話,在她面上挂了一上午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她要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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