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鄭宓來了不多時, 中書令與兵部尚書在殿外請見。
近日朝臣皆甚勤勉,每日所奏之事,竟是太上皇時的兩倍, 更難得的是, 他們并未那些雞毛蒜皮之事來充數, 借此在新君面前表現,他們所奏,皆是實實在在的大事要事。
鄭宓還未發現明蘇笑容沒了, 聞言,道:“陛下先去召見大臣吧,我明日再來。”
明蘇冷着臉, 道:“娘娘慢走。”
鄭宓便走了。
中書令與兵部尚書今日來, 是為京防軍與禁軍的撫恤一事。
明蘇逼宮那日,不少京防軍戰死, 禁軍傷亡更是慘重。
她是以護駕之名發起的進攻, 禁軍則是奉聖命抵抗, 而這道聖命在明蘇獲勝後被名正言順地解讀為陛下受五皇子與賢妃母子脅迫後所下。
故而禁軍所行可罰可不罰。
明蘇明白,雖然她迫不得已, 她若不反,便要沒命。
雖然全部推到了五皇子身上,但禁軍與京防軍的傷亡确确實實是她帶來的,她心不能安, 故而她下诏, 以忠心奉上為名,将禁軍也一并封賞,只是禁軍所得賞賜較京防軍要低一等。
中書令與兵部尚書同理此事, 他們已拟過兩道奏疏了,但皆被陛下以封賞過輕為由,退了回去。
二人商議了多日,又拟了新奏疏,卻唯恐陛下仍不滿意,又退回來,戰戰兢兢之下,難得陛下今日心情好,趕緊來奏禀。
明蘇翻開二人呈上的奏疏。
中書令躬身禀道:“陛下,這已是最恩厚的封賞與撫恤了,再多,來日将士們立下更大的功勞,便不好衡量如何封賜了。”
明蘇看過歷來對有功将士的恩賞與陣亡将士的撫恤,知他所言屬實,将奏疏往禦案上一抛,道:“依二位愛卿所奏,速速将賞賜與撫恤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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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領命退下了。
明蘇右手撐住額頭,合上眼睛,沉默了許久。玄過在旁侍候,也不敢出聲。
過了會兒,明蘇睜開眼,問道:“朕是否過于僞善?”
這問題很好答,若是別的內侍或是大臣在此,恐怕連陛下為何有此問都猜不到。
畢竟此次恩賞确實如中書令所言,極為豐厚,而對陣亡将士的撫恤,亦是極為周到。
但玄過明白,畢竟伺候了她有十餘年了,主仆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若在以往,玄過必然直接勸慰,但陛下登基之後。
雖性情如舊,但興許是皇位本就令人畏懼,玄過在面對明蘇時還是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慎重與小心。
思索了片刻,他笑着上前,斟了盞茶,道:“陛下說的哪裏話。将士們感沐陛下天恩還來不及。那時的情形,陛下也是迫不得已,看如今這朝堂多好,大臣們也更勤謹了,不說遠的。
單是德州歉收,太上皇時可無這般迅速的撥款救濟。”
他說罷,将茶盞端起,雙手奉到明蘇面前,恭敬道:“陛下喝口茶歇一歇吧。”
明蘇沒去接這盞茶,她突如其來地問了句:“你可記得李槐?”
李槐這名字宮中可有許多年沒提過了,玄過乍然一聽。
還愣了愣,片刻之後方回道:“小的自然記得,李中官是小的的師傅,當年小的入宮,便是由李中官照着陛下的喜好調?教好了,方放心派到陛下身邊的。”
明蘇從來不知此事,如今聽聞,怔然道:“原來如此,難怪你初至朕身邊時,便諸事周詳,十分老成。”
她說罷,便出起神來。
玄過也沒攪擾,在邊上伺候着。直到了晚膳時,慈明宮送了幾道菜肴來,明蘇才稍稍展顏,但也只碰了幾筷子,并未提起多少食欲。
玄過當真不解陛下是怎麽了,他回憶數日來之事,只覺近日甚是如意,大臣們聽話,政事順遂,太上皇也未作妖,老老實實地在上華宮待着。陛下不當不悅才是。
難道是又想起鄭家小姐,想起舊日之事了?
玄過想想也沒別的可能了,人啊,處危境中忙碌之時,總會憋着一股氣,一鼓作氣地奮勇直前,可一旦得償所願,這股氣散了,過往的許多事也就浮上來了。
但這事,他也沒法子,只得更加盡心盡力地伺候。
可陛下也太難伺候,翻臉比翻書還快。
一入夜,明蘇便有點坐立難安,她心中幾股念頭交纏着,極為煩躁。
玄過想到白日陛下還說今夜亦要辦大事的。他也不知這大事究竟是什麽,但自晨間陛下言行來看,必是能使她高興的事。
于是,他便提了句:“時辰不早了,陛下可要去辦大事了?”
不想,原本只是來回踱步的陛下一聽此言,便如渾身的毛都炸開的貓,怒道:“朕想辦就辦,不想辦就不辦,要你多什麽嘴!”
說發脾氣就發脾氣,玄過茫然,忙跪下請罪:“小的失言,懇請陛下降罪。”
明蘇也覺自己過于易怒了,她合了下眼,深吸口氣,道:“你退下吧,殿中不必有人伺候了。”
玄過不敢違逆,道了聲:“是……”将殿中衆多伺候的宮人都撤了出去,還帶上了殿門。
明蘇獨自在殿中來回踱了幾步,仰身往榻上一躺,閉上眼睛,欲就此入眠,可合上眼睛,李槐死的那一幕就浮現到眼前。
他在陰冷潮濕的牢獄中,渾身都是刑訊拷問出的傷痕,手筋腳筋都被挑斷了,站立不能。
他被粗暴地拖出來,扔在地上,看到她時,李槐混濁的目光一下子亮了,張開嘴啊啊地叫喚。
她這才發現,他的舌頭也被割了。
可李槐仍是那般喜悅,她知道,他是高興她還好好的,他高興只要她還在,便不算徹底敗了,他們總能抓住翻身的時機。
可他沒想到的是,她手中的劍,下一刻便捅入了他的身子。
明蘇猶記得李槐那時不敢置信的容色。
“啊……”他忍着劇痛,想說什麽,可沒有舌頭,說不出來。
後來,興許是太痛了,又許是他知他就要死了,他不再試圖說話,而是沖着她笑了,無神的眼睛裏,沒有恨意也沒有怨怪,是他一貫的溫厚與忠心。
明蘇猛地睜開眼睛,面上一片濕熱,她一摸臉頰,摸到一臉的淚水。
這事她刻意地忘卻了些年,她不願去想,不敢去想。
但在逼宮那日,看着滿地的屍身與鮮血,她徹徹底底地記起來,再也忘不了。
明蘇不敢再閉眼,她直直地盯着上頭明黃的帳頂,過了許久,她不願獨自待着,想去見鄭宓。可阿宓白日特來說過,要她不必去了。
她在榻上躺了許久,終究還是坐了起來。
她委實不想一人待着。
慈明殿中,鄭宓已歇下了,但并未入睡,她想等一等,明蘇興許會來。
等了許久,睡意漸漸漫了上來,在她将睡未睡之際,窗臺被敲響了。
她果真還是來了。鄭宓既覺安心,又恐她總這般漏夜過來,夜間會睡不好。
下了榻,熟門熟路地開了窗,明蘇站在窗外,她今夜換了身玄色的衣袍,隐在夜色中,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鄭宓便想她昨夜說的,要換身常服再來,不由笑了一下,壓低了聲:“陛下快進來。”
明蘇便越過窗戶翻了進來。
鄭宓探身關了窗,笑着道:“今日已見過了,陛下為何又來了?”
明蘇想理直氣壯些,她本就與阿宓同榻而眠的,可話到了口邊,卻十分沒底氣,她尋了個借口,道:“玄過惹了朕生氣。”
鄭宓意外:“玄過素來知進退,通情理,怎會惹陛下生氣。”
她似乎不信,明蘇有些惱怒,又有些心虛,便提高了聲音壯膽氣:“他就是惹朕生氣了。”
外頭的宮人聽見殿內的聲響,貼着殿門問道:“娘娘可是醒了?可要婢子入殿侍奉?”
明蘇吓了一跳,唯恐宮人推門進來,忙站到鄭宓身後去,鄭宓忍笑,一面拍拍她的手安撫,一面揚聲道:“不必……”
殿外道了聲:“是……”便靜了下來。
明蘇松了口氣,又豎起雙眉道:“他惹朕不高興了,今夜換你抱抱我睡。”
這回她倒是記得壓低聲了。
鄭宓見她都氣壞了,自是依她,道了聲:“好……”
明蘇頓時就被安撫好了,禁不住笑了一下。鄭宓沒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明蘇下意識地在她指尖蹭了蹭,眯起眼來,十分享受鄭宓的指尖撫過她臉頰的寵溺。
但一蹭完,她便想起如此太過有損威嚴,正肅了容色,瞧了鄭宓一眼,示意她不可再如此。
鄭宓忍了笑,牽着她的手,将她帶到榻前,如昨夜那般,為她寬衣解帶。
二人都躺到榻上,明蘇窩進鄭宓的懷中,由着鄭宓摟着她。
熟悉的氣息,溫暖的錦被,似能安撫她慌亂愧疚的心。
她閉起眼睛,朝鄭宓靠得更緊了些,又克制着,不顯露驚惶不安,以免被察覺。
她醒的時候,做的很好,如同世上任何一個貪戀心愛之人懷抱的人。
然而睡着後,便由不得她了,她又夢到了殺死李槐的那一日,持劍的右手顫栗,渾身都在發抖。
鄭宓覺淺,被她驚醒,拍拍她的背,哄道:“陛下別怕,別怕。”
明蘇依然在顫抖,額頭上滿是冷汗,不多時身上也是,冷汗自寝衣滲出,背上都濕了,她的喘?息越來越重,充滿驚恐。
鄭宓抱緊了她:“明蘇別怕,我在,你別怕。”
像是聽到了她的話,明蘇漸漸地平靜下來,躺在她的懷中,呼吸也漸漸平穩。